美人如玉(宮係列)(莫小北)
楔子
三月,春至,空氣裏仍存著幾分料峭的寒意。
殿裏燃了火爐,窗戶緊閉,將無邊的寒意都擋在了門外。
已經入了夜,宮女過來掌了燈,又安靜地退了下去。
榻上的人斜斜倚著,半闔著眼睛,心裏卻在思忖著一件事。
耳邊傳來略顯倉促的腳步聲,伴著一聲小心的低喚:“皇後娘娘……”
榻上的人睜眼睨了過去,淡然問道:“情況怎麼樣了?”
來人是她的貼身內侍方世安,亦是統管後宮的內侍總管。
方世安微微垂首,壓低了聲音回稟道:“已經生了,是位小公主。”
皇後的眸光驀地一凝,神色間閃過一抹厲色。
方世安當下驚覺自己犯了錯誤,慌忙跪地道:“娘娘恕罪,奴才失言了!”
一聲淡嗤聲自頭頂傳來,便聽皇後語氣淡然地回道:“罷了,你喚人來替本宮更衣,本宮要過去瞧瞧。”
方世安領了命,垂首起身出了殿去,不一會便有兩名宮女進來了,走到榻前伺候皇後起身,再服侍更衣事宜。
片刻之後便已經收拾停當,宮女小心地伺候主子係好狐裘風氅,然後退身讓到一旁。
方世安已經彎腰候在了殿門外,另有一名小太監執了風燈在側前方引路。
皇後將手搭到方世安的臂上,踏出殿來,緩步朝著冷宮的方向行去。
冷宮離得遠,又是個僻冷地方,一路行來,漸漸感知了一身的寒意,令人不由打了個冷戰。
踏出院落,再沿著一條青石板路行了一段,才到了冷宮的門外。
舉步踏入園子來,借著風燈的光亮隱約可見到小徑的兩旁都栽了花草,這令她微微有些意外。
上一回來冷宮,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印象裏的冷宮自然荒涼無比,被打入此地的妃子自此都是懷著淒哀的心境度日,哪有什麼心思來擺弄花草?
這個慧妃,倒真是個異類,難得還能活得如此自得其樂。
方世安的聲音將她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娘娘,您小心台階……”
產婆已經早早迎了出來,跪在了蘇門口。
皇後步上台階站定,睨了身前的產婆一眼,淡然問道:“慧妃娘娘的身子可有大礙?”
產婆老實回稟道:“娘娘身子尚健,生產雖耗盡了心力,但隻要調養一段時日便能恢複元氣。”
皇後眸光微沉,語氣轉了幾分冷厲:“胡言亂語,慧妃娘娘原就身子孱弱,此番又遭逢難產,怎會輕易就能恢複元氣?”
產婆在宮中侍職多年,自然立即就聽出了皇後話語間的鋒利之意,不由惴惴地改口道:“皇後娘娘說得是,是奴婢一時恍了神,說錯了話,奴婢該死!”
皇後收回目光,轉對一旁的方世安吩咐道:“你在門外守著些情況,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攪!”
方世安低聲稱是,待主子進入屋子之後便迅速拉上了房門。
屋子裏隻點了一盞燭燈,光線昏暗,空氣裏還彌漫著尚未散盡的濕儒與血腥之氣。
皇後以袖掩鼻,壓下胸口裏的那一陣惡心之感,才勉強邁開步朝著床榻邊走去。
床上的人雖然剛生完產,神誌卻是十分的清醒,此時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繈褓裏娃娃,眼睛都舍不得轉一下。
皇後走到床前站定,喚了一聲:“慧蘭妹妹……”
慧妃聞聲,眸光一亮,迅速回頭看了過來,蒼白的臉上迅速漾出一抹笑來。
“姐姐!”
皇後在床沿旁坐了下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歎了口氣:“妹妹受苦了。”
慧妃搖了搖頭,溫然笑道:“勞煩姐姐來這種地方看我,實在是委屈您了。”
皇後神情裏盡是惋惜之色,又歎了口氣,說道:“我也不能久留,妹妹有什麼話就快些說吧。”
慧妃也知道皇後深夜來此有違宮製,加之心中也是萬分焦慮,於是不再閑話,開始囑托正事。
“妹妹隻有一個請求,就是求姐姐將這孩子送出宮去,倘若……能送回她父親的身邊,妹妹便是死了,也銘記姐姐的大恩大德!”
這樣的一個請求,其實皇後心裏早已有數,不過她還是露出為難的神色,猶豫著回道:“妹妹,皇上那邊也知道你懷有身孕,倘若孩子不見了,萬一皇上追查起來……”
慧妃知道皇上素來都對皇後尊重關愛有加,亦是十分的信任她,所以這件事也隻有她能辦到了。
“姐姐,就當是這個孩子死了。妹妹這一生,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期待,隻要姐姐願意答應我的這個請求,妹妹願意……一死相謝!”
她亦是知道,當年皇上對自己的一番寵愛,曾引起皇後的一腔怨憤。雖然那都已經是許多年前的煙塵過往,但女人的那點心思,總不能輕易做到讓恩怨隨風散去。
如果能保住孩子,她死了也無所謂,反正除了孩子,她早已是了無牽掛了。
皇後沉默了良久都未再說話。
此時她心中思忖的,仍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都在思忖的事情。
慧妃應該死,不是她有多麼罪大惡極,而是她的存在,隻有可能帶來更多的紛爭和災患。
因為床上眉眼緊閉的那個孩子,她的父親便是皇上王權道路上最大的一個隱患。
自古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一旦美人香消玉殞了,那些愛恨癡纏便會隨著風散去。
所以,不是她心狠,因為她是皇後,隻有保住了她夫君最至高無上的那個位置,她才能保護住自己眼前所擁有的一切。
她隻是站在一個公平的位置上,護衛著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已。
“姐姐……”慧妃露出乞求的目光。
皇後將她的手又握緊了幾分,蹙眉道:“孩子我會想辦法送出宮去,隻是,你不要怨姐姐心狠,姐姐也是……”
話未說完,已然淚盈於睫,哽咽不成聲了。
隻是這眼淚裏有幾分真情幾分虛套,彼此心裏其實都清楚。
慧妃因為心無牽掛,所以並不會怨恨皇後。這深宮內院的汙濁與傾軋,她也是看得厭煩了,不如灑脫離去,求個來生的順暢與溫暖。
皇後揚聲喚人:“小安子!”
方世安聞聲推了門進來,立在幾丈外候命。
慧妃抱起床內側的小娃娃,顫抖著遞了過來。
皇後伸手接住,細細打量了許久。
剛出生的孩子都是一個模樣,紅紅皺皺的皮膚,曲卷的頭發,巴掌大的小臉上,鼻子眼睛嘴巴似乎都是緊皺在一起的。
可是,她有著一個寬敞的額頭,說來卻是一副福氣相。
皇後抱著孩子朝房門口走,慧妃咬牙將臉偏向了床裏去。
踏出房門外,方世安隨後跟了上來,“娘娘……”
皇後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吩咐道:“送慧妃娘娘上路。”
方世安的臉上並不見詫異之色,因為整件事都是他一手負責的,他也早已預見了事態的發展。
他點頭稱是,又低聲詢問:“娘娘,產婆是否也要……”
無聲比了個殺頭的手勢。
“糊塗東西!這點事情還需多問嗎?”皇後怒目瞪了他一眼。
方世安心中已然有數,再看向繈褓裏的孩子,“那這孩子……”
懷裏的孩子忽然動了一下,扁了扁嘴,像是要哭的樣子。
皇後將孩子放到方世安的手裏,眉心微疊,冷然回道:“送出宮去,這個孩子將來隻怕還有用處。”
領路的小太監仍舊提著風燈站在台階下候命。
她緩步踏下台階,望著漆黑一片的牆外夜空,長長歎了口氣,吩咐:“回宮吧。”
小太監在前方引路,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孩子似乎又動了一下,卻是始終也未見哭鬧。
倒是個識時務的小東西。
十七年後。
皇城有九道城門,九門之外才是百姓居住生活的地方。
金秋氣爽,哨兵提前通報了消息,已經將幾重宮門全都打開。
一騎飛馳的駿馬領頭朝宮院的方向奔近。
與此同時,卻有一輛馬車自宮中的方向緩緩駕了出來。
馬背上的人遠遠已經瞧見馬車過來,當下收緊了韁繩,將速度放緩了下來,驅馬上前。
車前駕馬的小廝亦是將車停了下,躍身跳了下來,屈身施禮:“奴才給四王爺請安。”
馬上之人正是四皇子仲錦秋,他揮手示意小廝免禮,衝著車裏的人笑道:“二哥,這是要去哪兒?”
小廝趕忙拾起車簾,車裏的人抬頭望了出來,神色溫然地笑了笑,回道:“出宮辦些事。你去城郊狩獵,這是剛回來嗎?”
不過一句寒暄的話,卻已經不露痕跡地將話題轉走。
仲錦秋狀似隨意地打量了二哥一眼。
車裏的人一身尋常衣衫,可見此番出宮辦事是有意微服出行。這倒叫他越發好奇了,當朝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會有什麼事是重要到要他自己微服出宮親自去辦的?
“二哥,若是有什麼好玩的,捎上我一起吧!”頓時來了興致。
太子仍是眉目溫和地笑著,看一眼車外的天色,回道:“隻是一件瑣事要辦,依你這鬧騰的性子跟去了隻會覺得無趣。倒是你,下回去圍場狩獵的時候,可以叫上我同往。”
仲錦秋見湊不上熱鬧,也不放在心上,作罷笑道:“好吧,那我先回宮去了,晚些時候再去‘錦和宮’找你。”
太子微笑點頭,低眉間用眸光掃了一旁恭候的小廝一眼,小廝得了指示,便機靈地對四王爺福了個揖,跳上馬車來,揚起鞭子將車駕好,重新上路。
車簾再次垂下,馬車依舊維持著平緩的速度,漸漸走遠了去。
仲錦秋卻是勒馬停駐良久,遠眺著馬車離去的方向,眼底是一抹冷凝的星芒。
離家之時,若是依照玉致的意思,最好一個侍衛都不帶。她隻帶著百合上路,主仆二人扮作男裝,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差錯。
隻是蘇老爺以此番出行事關重大為由,再不由著她的性子胡來,硬是做主從府中挑出了四個身手不凡的家丁隨行。
不過待一行人走出南亭郡的地界之後,玉致便下令那四個人喬裝暗中跟在後麵保護即可,不許他們跟在旁邊礙事。
身邊沒有了身形彪壯的家丁擋著,行起路來也覺得神清氣爽更加自在。
行過半月時間,終於抵達了京城。
這一路行來,因為有百合在一旁照看著,雖然也遇到不少看不過去的不平事,但她幾乎都忍著沒有去插手。
年少時在南亭郡的地盤上膽大妄為,也是仗著自己家中的勢力,如今出門在外,明哲保身的道理她自然是懂的。
抱不平可以不打,但熱鬧卻是不能不看。
入了城門之後,迎麵而見的都是熙攘穿梭的人群。京中地方果然不比偏遠邊城,熱鬧繁華的程度也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雖然自成年之後她便借著各種名目隨在哥哥身邊去過許多地方,但這京城卻是一次也未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