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說了什麼?”鈴兒抓抓頭,仔細回憶,“她說這世上有很多事,哪怕是傷心,也要去做的。還說,人活在世上,並不隻是為自己活著。還有身份,還有親人,還有該做的事。”說著,學著薛阿蠻當時的神情,幽幽一歎,“她說,做人,總是身不由己嗬!”
鈴兒跟薛阿蠻日夜相處,對阿蠻的神情態度無比熟悉,學起來幾乎有八分相似。燈光如此朦朧,恍然間麵前坐的便是那個肌膚如玉眼眸溫婉的女子,藍衫綠裙,宛如昨日。他伸出手去,輕輕撫向她的臉,喃喃喚道:“阿蠻……”
鈴兒躲開又不是,愣著又不是,卻見少主臉上怔怔地滑下淚,那神情,竟是無限傷心,忍不住感慨道:“那段時間,薛姑娘也是這樣,動不動就坐著一個人淌眼淚呢。”
眼前一晃,溫婉的女子變了嬌俏的鈴兒,百裏無憂燙著了似的縮回手,聽到這一句,臉上卻湧起一股恨意,“她會哭嗎?”
她不是來遊戲人間的嗎?尊貴的公主,編了一堆故事,來逗他玩。
“怎麼不哭呢?”鈴兒道,“寫那封信的時候,紙都打濕了——”說著連忙住了口,當初靳初樓把信拿給少主的時候,據說少主像發了瘋一樣要去撕那封信呢!
果然,百裏無憂挑了挑眉,淡淡道:“都是一些騙人的話,有什麼好看的?”
鈴兒不敢分辯。屋子裏重新陷入寂靜,燈花輕輕地爆了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幽幽地歎息響起,輕輕一歎,竟像是夾著千年的幽與愁似的,聽得鈴兒都要跟著難過起來。隻聽少主道:“我不知道……”
說了這四個字,卻又不說了,臉上一片茫然。鈴兒也茫然地看著他。
又過了好久,他才接下去:“我不知道她到底……”說到這裏咽住,又是幽幽一歎,道,“我寧願,我寧願當初幹幹脆脆放她出娑定城,寧願在杭州就一別成永訣,再不相見——我寧願、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這三個“寧願”他咬著牙說出來,說完胸口一窒,嗓口一甜,一口腥甜的鮮血吐在帕子上。
鈴兒慌了,“我去找大夫!”
“不用。”百裏無憂擲下帕子,半帶著一絲倦倦的笑,“我這病,也許一世都好不了了。”
他那樣的身體、那樣的麵容、那樣的笑……讓鈴兒的心裏止不住地發沉,也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
百裏無憂咳嗽一陣,問:“那信……在你那兒,對不對?”
鈴兒點點頭。
“她為什麼……要叫靳初樓拿給我?為什麼,不自己給我?”
鈴兒搖頭,“我不知道。”
百裏無憂不說話了,靠在床頭,眼神又怔忡迷離起來,忽然道:“去把那信拿來。”
鈴兒連忙飛身去拿來,遞給他,他看著那封信,臉上浮起一種鈴兒怎麼也看不明白的神情,像是有點恨意,又像是有點怨,又似乎有點悲涼,還似乎有點兒溫柔。太矛盾了,他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忽然別過頭去,“你識字嗎?”
“認識一些。”
“念出來。”
“哦。”鈴兒便乖乖打開信,念道,“無憂:臨別提筆,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而說了,又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對不起,向你隱瞞了我的身份。但除了我是公主之外,我沒有再隱瞞其他任何一點。我的確姓薛,不姓鳳。阿蠻也的確是我的名字,是我父親給我取的。我父親是當年的威武將軍薛正浩,我母親是當今皇上的親妹,馨樂長公主。父親戰死後,皇上憐惜母親,把我們母女接進宮,封我為安順公主。
“母親與花憐月的情緣糾纏,也是真的。為此我才出宮,來到娑定城。至於廚藝,我也沒有瞞你,那為了討好母親而學的。後來,皇上也很喜歡我的手藝,我偶爾也會做點心給宮裏的幾位表兄妹吃……”
一句句聽下來,百裏無憂臉上的神色漸漸變了,似惆悵、似歡喜,一手把信紙奪去,隻見滿紙墨痕微暈,當時也不知她流了多少眼淚——
一念及此,原先的怨恨與傷心,刹那間化作了煙霧,隻剩濃濃的心疼,他接著看下去。
“年初時候,皇上把我許配給平章知事清和,剛指完婚,我便奉母親的遺願出宮了。那個時候,我隻想著,殺了你,完成了母親的心願,我就回宮去。後來,我下不了手,當時便想,那也罷了,少造一份殺孽,也是好的。我仍舊可以回去做我的公主,成我的大婚。可是,你追上來了,把我帶到了揚風寨。
揚風寨的日子,真是美麗嗬。還記得到那裏的第一天,我就忍不住哭了嗎?越是美好,便越是感傷。因為我知道那些美好終究都不能屬於我的。
後來,你問我願不願意做你的女人,無憂,我心底裏是願意的,一千一百個願意。但是,我怎麼能嫁給你?你我都有婚約在身,你和花家的婚約縱然能退,我的卻是皇上親口指婚,怎麼能抗旨?!
我那時便想,早點下山,早點和你分開,早點回宮。哪怕心裏還是會想著你,可我會把你當做一個夢,一個來不及做完就要醒來的夢,我會在無人時靜靜地回想起你……然而你還是追上來了。那一刻,我也貪心了。我想著十月份才大婚,起碼我還有幾個月的時候跟你在一起——就當這是一個夢吧,我想做得更久一點,想今後回憶可以多一點!也想多給你做點吃的——你的嘴那麼刁,世上有幾個廚子能合你心意呢?想著今後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可以吃著蜜餞,遠遠地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我,我心裏也會歡喜得流淚吧?
造化總是弄人,你偏偏要挑在最後兩個月去處理盡堂的事——我甚至沒有時間好好跟你解釋,好好跟你道別,一切就來臨了,我們也要分別了!
離開你,我並不傷心。因為這離別在我心中已經試想過一千次一萬次。可是,你不原諒我,你在怪我——無憂,你在怨我、在恨我!”
這行字糊得尤其厲害,想來,寫信的人,寫到這裏時,定然淚如雨下。
看信的人,一顆心越揪越緊,“驀”地,血絲溢出唇角。鈴兒連忙把帕子遞給他,他卻像看不見似的,繼續看那信。
“每次聽到你說十月一到,我們就拜堂,我就難過極了。無憂,今世緣盡了。下輩子,要是你不怪我了、不怨我了,我們還要相遇,我仍舊烤饅頭給你吃,好不好……”
長長的一封信,足足寫了三四頁紙,百裏無憂抬起頭來的時候,鈴兒嚇了一跳——少主,竟然滿麵淚痕!
還沒等她驚訝完,百裏無憂一披衣,下了床,飛身往外掠去——
鈴兒張大了嘴巴,合不攏,心中唯一的念頭是——這下完蛋了!送來一頓飯,少主吃得吐血;送來一封信,少主幹脆跑得沒影了!完蛋了完蛋了!一定要被長老罵死了!
尾聲二 明月光
明月緩緩地從雲層裏湧出來,清輝灑向重重殿宇。
這是人間最森嚴最尊貴的地方,多得數不清的房宇、多得走不完的甬道,即使花錢打點出一份線路圖,他仍然沒有找到圖上標出的瑞馨宮。
於是,他想起了幫他繪線路圖的那個人說的話:“到皇宮找人,無異大海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