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侗紫述在內都變了臉色,沒有一個人敢再說話,有些事雖然能做,說起來卻是無比的驚心動魄。
倒是抱著小皇子進來的那位中年男子,依然麵不改色,沒有絲毫反應。
“皇帝哥哥,我的鞋掉了。”又是片刻之後,小皇子冷著臉接著道。
孟羿珣轉過頭,剛想要叫個人替他把鞋拾回來,卻聽到他冷冷地補了一句:“我不要這些又髒又笨的下人碰我的鞋。”
孟羿珣的動作停了一下。
“那岑兒覺得,誰才不髒呢?”
小皇子定定地看著他,不講話了。
侗紫述咬住下唇的齒印不知不覺地深了下去,雙拳握緊,她有些不敢相信,這個才十歲不到的孩子居然會用這麼惡毒的方式來汙辱孟羿珣。不論境遇如何,他畢竟還是個皇上。
但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孟羿珣隻沉默了片刻,居然真的站起身把他放在椅子上,然後走過去拾起了那隻鞋,接著又一言不發地拿回來,蹲在他麵前,慢慢替他穿回了腳上。
鞋子穿好了之後,小皇子衝他展顏一笑,笑得極為燦爛,“謝謝皇帝哥哥,我們準備走了,再不回去母後會派人找我了。”
說完他就轉過頭對一旁的男子招招手,男子便走過去伸手抱起他。
起身的時候,小皇子右腿一蹬,不經意似的在孟羿珣肩上留下了一個鞋印,鞋子似乎之前在花園裏踩過極為潮潤的泥土,黑黑的泥印子,在孟羿珣淺黃的錦袍上顯得特別紮眼。
侗紫述隻覺得“轟”的一聲血直往頭上湧,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控製著,她大概已經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了。
倒是孟羿珣自己好像並沒有發現這個小意外,緩緩站起身來,唇角帶笑目送著他們離去。
出了沐宵殿的大門之後,小皇子伏在中年男子肩上,不斷地笑著給孟羿珣揮手,依依不舍的樣子。
揮了一會兒,像是累了,他終於收回手,微微側了側頭漫不經心地在中年男子耳邊低聲道:“舅舅,我討厭皇帝哥哥。他死了……我就是皇帝了吧?”
“對。隻要他一死,你就是皇帝。”中年男子拍拍他的後背,不堪在意地安撫道,“反正他活著也是個廢物。”
替孟羿珣換衣服的時候,侗紫述一張臉黑得猶如鍋底,若不是還顧忌著紅綃和碧綾,她大概能把孟羿珣身上瞪出火來。
好不容易憋到進了密室,終於忍不住了,張口就是一頓連珠炮:“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去替他撿鞋子?!你好歹還是皇上,居然被那樣一個小鬼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還一腳踩在你肩上?裝好人也要有個限度吧!”
見到她如此激烈的反應,孟羿珣先是意外地一怔,隨後竟然笑了出來,“別想得那麼嚴重,岑兒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
“小孩子?”侗紫述嗤之以鼻,“他看你的眼神,和他說的話做的事可件件都不像小孩子,連他身邊那個奴才都完全沒把你放在眼裏!”
“那可不是個奴才,”孟羿珣好脾氣地糾正,“他是岺兒的親舅舅,太後的親弟弟,如今手握著大內所有禁軍的禁軍統領。”
“難怪他一進來就那麼目中無人,”侗紫述繼續恨鐵不成鋼,“可這也隻怪你自己太逆來順受,才讓他們有放肆的膽子!”就算要演戲,也不用真的這樣把自己的尊嚴踩在地上吧?
孟羿珣卻不再說話了,隻是挑挑眉,彎著嘴角一言不發地打量她。
侗紫述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沒好氣地瞪回去,“你看什麼?”
孟羿珣慢悠悠地問:“你想通了?不生我的氣了?”
侗紫述一噎,“生,”恨恨地咬牙,“可是這和那個小鬼汙辱你是兩碼事。”
“就算我替他撿鞋子,讓他在我肩上踩了一腳是受了汙辱——可那又怎麼樣呢?”孟羿珣淡笑著反問,似乎對她此刻的反應頗為受用。
“你……”侗紫述氣結,“你是皇上!”
“那我再請問……紫述你又幾時當過我是皇上?”他忽然發現,他還蠻喜歡看侗紫述這種樣子的。
“孟、羿、珣!”
在侗紫述撲過去咬他之前,他終於收起了語氣中的戲謔認真解釋道:“岑兒的確隻是個小孩子。隻不過他母後從小就告訴他,他才是嫡出,這個皇位和大炎皇朝原本都應該是他的,卻被我先一步搶走了。等他長大了,這些東西他遲早都是要統統拿回去的。”
“就是說,他母後一直是這麼教他的?”轉移話題一向是孟羿珣的長項。通常都是在侗紫述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不知不覺被他牽著鼻子拐彎了。
孟羿珣取下牆上的八卦,打開了第一間密室,兩個人肩並著肩走進去。
“算是吧。你應該知道,岑兒是我父皇的遺腹子,太後膝下除了他還有兩位公主。先皇在世的時候,太後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生子無望了,卻沒想到我父皇臨走之前,竟會留下了這麼個兒子,但也因為這樣,太後的心裏才有恨——如果岑兒早幾年出世,或許大炎的太子就不會是我了。”
“如果五皇子早生幾年,先皇真的會改立五皇子為太子嗎?就因為他是太後嫡出?”
“這種事,誰也說不清。”孟羿珣搖頭,“我隻知道,若是太後依然把他教成現在這個樣子,即便岑兒和我一般大小,恐怕我父皇也不敢冒險立他。”
“先皇最喜歡的……一直都是你吧?”這是整個大炎皇朝都知道的事實。孟羿珣的生母藍貴妃從進宮直到去世,都一直在先皇獨寵之下,孟羿珣也是出生不久即立為太子,即便是先皇的早逝,也和藍貴妃的染病去世不無關係。
他最愛的人都已經先他而去了,他活著,大概也就隻剩下煎熬了。
孟羿珣又笑了起來,拂拂袖口,表情裏有些微倦的淡然,“你也知道,除去我父皇未見過的岺兒,其實他在世時隻有我一個皇子,其餘的都是公主,所以整座大炎江山從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壓在我肩上。無論我父皇再喜歡他,他也會立我為太子,也隻是因為從小他便把我當作下一任的儲君培養。”
侗紫述突如其來地抿抿唇角,沉默了一下,卻說出了兩句讓他意外的話:“其實失去丈夫寵愛的女人,都是可憐的。太後做得最錯的隻是,她不應該把自己心裏的恨強加給五皇子,這樣隻會毀了她的兒子。”
至少,她在那個孩子身上,絲毫看不出身為儲君應有的氣質。除了眉宇間的那麼一點狠戾和高高在上的跋扈之外。
等她爬上軟梯頂端,孟羿珣伸手拉了她一把,然後按下了機關。
“我父皇在世時也說過,覺得自己冷落了太後,很對不起她,所以不管她後來變得多麼尖銳,有多恨我們母子,我父皇也從未動過廢後的念頭,也算是對她的一種補償吧。”
“補償嗎?”侗紫述突如其來地笑了笑,找了個墊子坐下來,“雖然太後現在的所作所為很可恨,但是她變成這個樣子,先皇要負的責任是推托不掉的。一個失去丈夫寵愛的女人,怎麼瘋狂都不為過,更何況皇宮這個地方從來都在不斷製造這樣瘋狂的女人——可笑的是,所有人卻都以為這是理當所當然的,所以你父皇毀了太後,她就毀了你父皇一個兒子,這也算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她這段帶著譏誚意味的話,終於讓孟羿珣的神色有些震動了,這些……似乎不是一個旁觀者能夠說出的。
他也走到長幾前坐下,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她:“這才是你不喜歡皇宮的原因?你身邊的人……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