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的時候,蕭大安都沒有再露麵,侗紫述不得已,隻得跟一個伺候蕭大安的熟識小太監開口,向他要皇帝大人特意交待過的雞腿和調料。
不一會兒,小太監給侗紫述拿來了一大包用油紙包好的東西,一邊笑一邊擠眉弄眼,顯然覺得自己是在替總管給他家女兒留好處。侗紫述隻覺得滿心無奈,卻無從辯解,誰又能想到這些東西的其實是那位一身清貴的皇帝大人要的。
回去的路,侗紫述走得很吃力。
她手中的托盤端著一碗清香撲鼻的荷葉粥和幾樣精致小菜,廣袖及膝的宮裝袖袋裏,左邊裝著五六個雞腿和若幹調料,右邊居然硬塞下了一整隻拔了毛,清理得很幹淨的生雞。
她隻覺得自己的雙手都快被沉重的袖袋墜斷了,一邊艱難地往沐宵殿走,一邊在心裏不斷地抱怨著孟羿珣的嘴饞。
好不容易才挪回淨室,孟羿珣迎上來,她立即把托盤往孟羿珣懷裏一塞,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開始從袖袋裏往外掏東西,累死她了。
孟羿珣一手端著托盤,倒是有條不紊,先仔細地把門關好。淨室石門背後有個石栓,若是從裏麵拴住了,外麵是絕對打不開的。
地上早已鋪開了一張很大的油紙,她把東西全掏出來擺了一地,長舒一口氣抬起頭,才發現孟羿珣已經把丹爐的蓋子掀了開來,爐子裏麵烈火熊熊。隨後皇帝大人又轉身走進了後麵的密室,從一個半人高的櫃子裏翻出了一把細鐵簽,還有一個不知裝著什麼東西的圓肚瓶子。
“那是什麼?”
“鐵簽,”皇帝大人揚揚左手,“油。”然後又揚揚右手。
“……”侗紫述的嘴角輕輕抽了抽。你準備得倒真是齊全。
放下手上的兩樣東西,他又進密室去翻櫃子,這回轉過身來的時候,極為優雅地拎在手上的是一隻她從沒見過的粗大毛筆。
“還等什麼,動手啊。”皇帝大人也在油紙前麵坐了下來,“雞腿都是清理好了的吧?”
“嗯。這些是調料,那包就是雞腿,那邊最大個的是隻整雞,他們硬塞給我的。”侗紫述麵無表情地解說。
“嗬嗬,蕭大安做事一向想得周到。”孟羿珣明顯龍心大悅。
周到什麼?他根本還沒來得及想,這都是他手下的人賣的麵子。侗紫述也懶得跟他解釋。
隻見皇帝大人熟練地挽起袖子在牆邊盛水的矮樽裏淨了手之後,率先拿起一隻雞腿用鐵簽仔細地穿了起來,一邊穿還一邊招呼侗紫述:“別光看啊,動手。”
穿好之後,又用不知從哪裏變出來的刀子,一刀一刀把雞腿劃得皮肉翻卷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侗紫述一時好奇不恥下問,結果隻得到一句簡潔的——“入味”。
這位皇帝大人不知道躲在這裏麵偷吃過多少雞腿了。侗紫述一邊聽話地穿雞腿一邊默默地想著。
雞腿全部弄好,皇帝大人拎起那隻整雞看了半天,然後又是春風一笑,理所當然地扔給她,“這個歸你處理了,先大卸八塊,然後再照樣穿起來。”
說完,他就拿起穿好的那些成品,施施然地走到了那個大概死不瞑目的丹爐旁邊——要是臨帝知道他的丹爐被後代做了這種功用,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從皇陵裏活過來。
上爐,刷油,抹調料,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接連翻了幾次之後,香味就開始慢慢飄了出來。其實以前在家,侗紫述也常常偷了廚房的東西在後院角落挖個洞就開始烤,可是一番旁觀下來,她誠實地判斷,自己的手藝絕對不如他。
皇家果然是皇家,這位皇帝大人連偷烤個雞腿都顯得比別人有氣質得多。
“皇上,你上一次在這裏麵……吃雞腿是什麼時候啊?”猶豫了一下,那個“偷”字還是沒有說出來。
“唔……上個月吧。”孟羿珣用那支牙雕鏤空大毛筆仔仔細細地往雞腿上刷著油,想了想之後回答道。
侗紫述替整雞分屍的動作停了一下,“……我還以為你常常躲在這裏麵烤呢。”
“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的,這裏常常有人進來察看的。如果每次潛進來都能聞到一股烤雞腿的味道,我怕太後的密探瘋掉。”孟羿珣聳肩一笑。
侗紫述不說話了,微微抿著唇瞄了他單薄的身材一眼,心疼的感覺又起來了。難怪他這麼瘦,做皇帝做到必須違心地長年茹素,連偷吃一點葷腥都這麼艱難,那這個皇帝做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努力,雞腿和雞塊終於全部烤熟。
真正吃起來了,孟羿珣倒沒有烤的時候那麼講究了,和她一樣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一塊一塊撕下雞肉來慢慢往嘴裏送。
皇帝大人的食量也和他的吃相一樣斯文,沒吃多少,就拍拍手站起來走到一邊喝茶去了,並且手一揮直接指示她:“剩下的你吃完,不許浪費。”
“你不吃了?”侗紫述差點被噎住。其實她想說的是,以他現在的身形,他才應該是多吃的那個吧?“這我怎麼吃得完?”
“吃不完自己想辦法,帶回宮女房去分給跟你一起來沐宵殿的那個小宮女也行,就說是去禦膳房蕭大安給你的。”交待完這最後一句,他已經往後走了,“你先出去吧,我今天要在淨室裏待晚點,順便告訴紅綃他們,今晚我要清修,晚飯不吃了。”
說完,便背著雙手往密室走去,長袖飄飄不沾絲毫煙火氣的樣子,看起來十足的仙風道骨。
“……”你在這裏麵吃烤雞腿都已經吃了個飽,哪裏還吃得下晚飯。
論起無恥來,如果他自認第二的話,這宮裏大概真的沒有人敢稱第一。侗紫述叨著雞塊默默無語,對這位皇帝大人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看來你的確是個寶,至少以後常常可以去蕭大安那裏弄點好吃的回來打牙祭。”伴隨著他快要沒入牆後的背影,最後拋出來的是一句帶笑的低語。
然而,就是他這句話,卻讓侗紫述心裏電光石火地一閃,從見過蕭大安之後就盤旋在腦子裏那點自己怎麼也理不清的東西突然就猛烈地炸了開來!
幾乎在她的意識清醒過來之前,嘴裏已本能地喊出一句:“皇上,等一下!”
“嗯?”孟羿珣詢問地回過頭,按了按牆後的機關,讓牆壁重新升上去。
她的嘴張了張,腦子裏有一些碎片飛速地掠過,有他的樣子,有蕭大安的樣子,有他說的話,有蕭大安說的話……
沾滿了油的手拎著一隻才吃了兩口的雞腿,她在滿腦子的紛亂中緩緩站起身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眼色定定打量著他。
隔了片刻,她才極不確定地說:“皇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來沐宵殿?”
孟羿珣好看的眉頭緩緩皺了起來,卻沒有開口,仿佛在等她說下去。
“我義父說……他是你的人。那是不是表示——他收我當幹女兒,包括之後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你們算計好的?就是為了送我到沐宵殿,到你的身邊來?”
那些片段指向的唯一事實似乎是——從一開始,她就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操縱著?不管她願不願意,她未來會走的道路其實都早已被人設定好了?
所以,即使明知道她三年來一直在演戲,蕭大安也一直配合她演下去,直到這出戲演得引起了太後的注意,挑中她讓她來到了這裏?
她一點也不想相信這種假設,卻在這一瞬間不得不相信,他說得很對,她似乎真的不夠聰明。
沉默了一下,孟羿珣輕聲道:“不要怪你義父。如果他有什麼隱瞞你,那也是為了我。”
“我要聽實話。”侗紫述的聲音中再沒有任何的語調起伏,“明知道這個沐宵殿是個火坑,你們卻在別人毫不自知情況下把人一步一步推進這個火坑裏,是不是太狠了一點?”
進宮三年整,她有麵對一切的準備,卻從沒想過有一天竟然會體會到心寒這種感覺。她不怕累,不怕吃不飽穿不暖,也不怕被人欺負,可是原來她也會打從心底裏害怕信任的人對她的欺騙。
在這座皇宮裏,她一直以為能夠信任的兩個人——竟然從一開始就在聯手算計她。
孟羿珣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考怎麼跟她解釋。
“我承認,你義父觀察了你很長時間,包括你會被太後選中,然後送到這裏來——其實都不是巧合。很早之前,你義父就希望能有一個可以時刻陪在我身邊的人,最後,他挑中了你,因為你足夠聰明,又善於偽裝,最起碼能夠很好地保護自己。”
“所以,我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他送來的人?你也知道,太後會有那麼一手?包括我來找你的時候,你說的那些話——其實也是對我的一種考驗?”
“算是吧。”
“那,如果我通不過你的考驗,在太後讓我獻身給你的時候乖乖照做呢?”侗紫述冷笑一聲,“你會怎麼辦?為了自保也乖乖接受嗎?你們替我決定好了一切,可有問過一聲,我是否願意?也對,你們這些宮裏的主子們,又怎麼會在乎一個奴婢的性命呢?”
笑完,她垂下眼,反省自己的又一次錯誤。有些事,其實她明明早就知道的。
過了很久,她都沒有聽到孟羿珣的聲音,就在侗紫述以為他再也不會說什麼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道:“無論將來結果如何,無論我自己的下場怎樣,我保證,一定會讓人先一步把你平安送出宮去。”
說完之後,他手臂一動,那道牆緩緩地降了一來,再一次隔絕了侗紫述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