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孟羿珣果然問李總管要來了竹席、被子和枕頭。她也真的悄悄帶來了針線和剪刀,居然還在懷裏藏了一大塊布偷渡進來,以防不時之需。
兩個人把被子枕頭都搬上第二層的密室之後,她立刻坐到油燈下麵,開始認真地拆補起來。
兩個枕頭和兩床被子,都分別被拆開了,枕頭讓她拆開之後拚合成了一個類似九宮格紋樣的小坐墊,說是這樣分成小格子,裏麵塞上東西之後不容易縮成一團。她在每一個格子裏都細細地鋪上一層薄薄的棉花,中間夾上一層裝著木炭粉的扁扁布口袋,上麵再墊一層棉花。格子是一個一個縫好的,針腳細密,手工居然相當不錯。
她縫好坐墊之後,立即不由分說地換走了他身下的蒲團,看他跪坐在墊子上繼續低頭書寫,她才滿意地把蒲團塞在自己屁股下麵,繼續拆被子做地毯。
安靜的密室裏,無聲無息的兩個人……他在看他的謄本,她在低頭給他做東西。
孟羿珣抬起頭,望向她的方向,看了一陣,覺得她的動作很有意思,嘴角不知不覺地浮出了一絲微笑。
其實他這一生……從來沒有人為他做過這樣的事。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一切東西都是現成的。以前什麼都能要到,隻要他開口就行了,後來知道了有些東西不能要,他也不會再去要了。他的生母藍貴妃出生高貴,進宮之後也備受寵愛,先皇從來不舍得讓她自己做女紅,即便是宮女們要縫縫補補穿針引線,也絕對不會當著他的麵……所以,這樣的場麵,他是真的沒見過。
看著侗紫述頭也不抬地替他縫著東西,她的表情很認真,聚精會神,那樣的場景讓他覺得……仿佛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隱隱在胸口繞來繞去,像是開心,像是感動,又好像都不是。
他覺得,無論今後他能不能奪回大權,她能不能順利出宮,這一輩子……他大概都會記住這個場景吧?
記住有一個女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進入了他八年來從未有人涉入的領地。她睜大眼看清了他麵臨的真實環境,毫不客氣地抱怨他對自己的馬虎,接著就坐在油燈下……開始一針一線地為他做東西。
他忽然覺得,她其實應該是個很有俠氣的姑娘,隻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所以她會本能地保護那個跟她一起到沐宵殿的小宮女,所以看到這間密室裏的一切,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替他改善環境。
她不求人,她也不相信別人,更不相信運氣,她隻相信她自己。
她身上帶著經曆過人情冷暖之後的現實,但這些現實,還不足以磨滅她天性中的善良。
其實,他們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不管是出身經曆還是性格,可是很巧合地,他們又似乎剛好能在對方身上,找到一點讓自己動容的東西。
“謝謝。”微微偏著頭,他突然這麼說。
“謝什麼?”她詫異地抬頭看他。
“謝謝你替我做的這些事。”
她不領情地撇嘴,“不光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
他笑起來,“不管怎麼說,我也得到了好處。所以,等到你出宮的那天,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
“真的?”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君無戲言。”
“那……”她眼珠子一轉,“等我出宮的時候,給我幾百兩銀子吧。讓我回去置畝地,或者做個小買賣,一家人可以平平靜靜衣食無憂地過日子。”說完之後,有點狡黠又有點期待地望著他。
“就這麼簡單?”他詫異地反問,有些不敢相信,刹那間閃過心底的竟然有絲莫名的失望。她隻有這樣的一個要求?
“就這麼簡單。”她從來不貪心的,因為看過太多貪心沒有好下場的故事。她今天替他做的這些,大概也就值這些回報吧。
頓了下,他再次微笑,“好,我答應你……到了你出宮那天,我一定準備幾百兩銀子送給你,讓你將來宮外的一家,可以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之後的十幾天,侗紫述幾乎把整個密室都折騰得翻了個轉。十數床被子被她一針一錢地重新縫製過,再一摞一摞地挪開那些書籍,把地上和牆上全都圍了一層,密室都被她得活像關外人生活的帳篷。
至於太後要求的每天去給李總管彙報孟羿珣在密室裏的一舉一動,倒沒有她想象的麻煩。裝傻是她的強項,嗑嗑巴巴三句裏就有兩句廢話的彙報,那個死板臉的李總管也從未起疑過,總是安靜地聽她說完,然後就微微點頭示意她可以走了。
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暫時風平浪靜了。
侗紫述找不到事情做,無聊之下終於發現,原來密室很隱秘的地方有兩個極難發現的通氣孔,每當有人靠近,黑貓阿烏和鷯哥大鴉就是通這兩處地方進來給孟羿珣報信的,侗紫述還專門去研究過那兩個通氣孔,也就剛好能容得下黑貓那類的動物通過,伸出手能感覺到有風吹進來,往孔中看過去卻隻是黑洞洞的一片,完全不透光。
那一貓一鳥,通常隻留一隻在淨室外麵放哨,另一隻不是到處去玩,就是跑進密室找孟羿珣撒嬌。侗紫述一開始對黑貓阿烏很感興趣,可惜那隻貓生性高傲無比,眼中除了孟羿珣之外看不見任何人,在嚐試了無數次熱臉貼上冷貓屁股之後,她識相地把興趣轉向了大鴉。
聒噪的大鴉倒是很願意搭理她,隻不過對著孟羿珣都是讒媚的“皇上”,對著她就成了鄙夷的“笨蛋”,讓她牙癢不已。
被兩隻畜生氣了個半死,她終於徹底放棄,轉而好奇地蹭到孟羿珣身邊,開始問東問西。
“皇上……這兩間密室的機關到底怎麼開啊?”
這是困擾她很久的問題了。即便她天天跟著孟羿珣進進出出,卻仍然沒弄懂密室的機關究竟是靠什麼啟動的?
這兩間密室,從裏麵開啟的機關都設置在極顯眼的地方,簡簡單單地順手一按就行了。可是想從外麵開啟……至少她無數次試驗的結果,都是順利地把自己關在了外麵。
皇帝大人正在低頭琢磨太博寫給他的東西,感覺到她靠過來的體溫,也懶得搭理她,隻是輕輕扯下了腰上那兩塊先皇禦賜的玉佩,扔在了桌麵上。
“咦?”她不解,是要把這兩塊玉賞給她嗎?
“翻過來,看背麵。”緊接著,他又淡淡地扔出了這麼一句。
侗紫述依言把兩塊玉佩都翻過來,發現玉佩的背麵居然刻著些歪歪扭扭極其複雜的花紋,並且她還完全看不懂。
“這背麵刻的是什麼?”
“把‘羿’字的朝右轉一下,‘珣’字的朝左轉一下,然後把兩塊玉佩前後調換過來,拚在一起。”皇帝大人頭也不抬地出聲指點。
侗紫述依言照做,絲毫沒有意識到兩個人已經離得太近。調整完畢之後,盯著兩塊玉佩拚合出的圖案琢磨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這是幅……迷宮嘛!”不僅是迷宮,還是幅相當複雜的迷宮圖。
“牆上的八卦,其實是磁石做的,牆的夾層裏就有這樣像迷宮一樣的通道,通道的起點處有一個小鐵球,按照那兩塊玉佩背後的圖案,用八卦隔著石牆的夾層吸住那個鐵球,然後按這個圖一直走到終點的地方。再拿開鐵球之後,鐵球就會掉進一個小洞裏,觸動洞裏的機關打開密室。”
侗紫述眨著眼聽他說完,再看看桌上玉佩背後的紋路——那複雜的圖案,她就這麼看著都覺得眼暈,更何況是要在一片空白的牆上走對路線。侗紫述不知不覺盯住他近在咫尺的側臉,一股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這家夥……身上好香……
盯著盯著,那思緒不知不覺就飄遠了。
他應該沒有熏香的習慣,至少她從沒見他薰過,但淨室裏為了製造“異香撲鼻”的效果,丹爐裏倒是長年放著香料,於是這一番熏染下來,他身上也就有了一股淡得將散未散,卻又縈繞不去的香味。
她抽抽鼻子,下意識地去捕捉那股味道。
“怎麼了?”孟羿珣得空抬起頭,對上的就是她閉著眼有些奇怪的神情。
“咳……沒什麼。”侗紫述瞬間回神,很想抽自己一下。她剛剛都在想些什麼?
孟羿珣嘴角一勾,“那你方才那是什麼表情?”
侗紫述又是一嗆,連忙轉變話題:“這兩間密室都是你讓人建的?”
孟羿珣笑得很高深莫測,彎著嘴角一言不發地打量她,直到看得她頭皮發麻,才擱下筆大發善心地順著她的問話走:“不是,應該是本朝先代皇帝臨帝所建。最先發現這兩間密室的其實是我父皇,小時候他就常帶我進來玩,據說這兩塊玉佩背後那個圖案,也在皇家的人手裏傳了很多代。”
“臨帝?”她不知道自己的臉紅不紅,但是絕對不敢再轉頭去看孟羿珣了。
“嗯,臨帝老年很癡迷長生之術,這個淨室和這兩間密室,包括那個丹爐,其實都是他留下來的。”
“哦……”侗紫述誇張地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就是那位本朝傳說中殞命在金石丹藥中的皇帝。
不去戳穿她故意的掩飾,卻察覺她的欲言又止,孟羿珣挑起眉,“你對煉丹這種東西,好像很不屑?”
侗紫述的臉終於不紅了,頓了一下,還是誠實地道:“那些用來煉丹的材料多半都是有毒的,吃不死人才怪。都不知道為什麼老有人會信什麼長生不老……要是真有長生不老,為什麼沒有一個皇帝活到現在?”
孟羿珣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她了。
他笑出了聲,卻不接她的話,隻是繼續道:“我父皇小時候也跟我一樣,帶著這樣兩塊刻著他名字的玉佩,玉佩後麵也有同樣的花紋。他很早就發現,兩塊玉佩的花紋拚合在一起之後其實是一幅迷宮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愛把這個當消遣,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拿著筆把這幅圖到處畫。後來有一次,他在淨室裏玩,偶然間把那個大八卦翻過來發現了後麵的小八卦,結果無意中把小八卦貼在牆上,卻覺得似乎隔著牆吸住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