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2011年12月3日(1 / 2)

你回來陪陪我吧:

“你回來陪陪我吧。”母親說,我們之間有一根看不見的電話線,一根電纜、光纜,或者隻是看不見的電波。總之,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清晰、果斷、決絕,就像她每次對我說的:“變天了,再加一件衣服。”而我此時坐在老板的寶馬車裏——她幾個月前剛買的,她之前開的是一輛奧迪A6,我不明白她一個人為什麼要開兩輛車,為了這輛車,她找了所有能找的朋友幫她搖號。那時,北京已經開始限購,買新車需要先排隊搖號,搖中的概率很低,但她終於還是如願了。車裏還有公司裏的其他同事,我們一起去談一個已經談了半年的項目。這個項目對公司來說意味著新業務的啟動,為了這次談判,我匆忙地將母親從醫院接回家。之前,她再次住進醫院時沒有告訴我,我隻知道,第二次化療誘發了嚴重的帶狀皰疹,為此不得不再次住進醫院,但麵對她的病情,全省最有權威的專家也束手無策,隻說:“由此引發的疼痛令病人痛不欲生,為此有患者用死來結束這種痛苦。”專家陳述這種痛苦的時候沒有感情色彩,對他來說,這就是疾病的表征,而不是感同身受的情感撫慰。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沒那麼痛苦了,勉強可以吃點東西。我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刻,母親臉上滿是吃驚,當然,我同樣沒有告訴她返程時間,五天後我就得返回北京工作。

臨走那天,母親堅持從臥室挪到客廳,我把一床毯子蓋在她身上。在一堆纖維織物下麵,她的身體幾乎化為無形,“消瘦”是近兩年來我每次見她就想脫口而出的詞彙。當我們都了解這種無名的消瘦是癌細胞的作用後,就不再輕易使用這個詞了。隻是母親的臉龐始終都很飽滿,肉感化解了她略有些方的臉龐,尤其是年紀越來越大之後,倒顯得比年輕時更加豐盈而又風韻綽約。母親年輕時是個美人,追求者無數,我在黑白照片上看到的她,雙眼神采飛揚,可少女的矜持和拘謹讓她不夠綻放,不如中年以後有種自信的張揚。

我們對坐著,母親就那樣看著我,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她始終不說,隻是聽我七拉八扯地說些不痛不癢的事。我向來就怕她不說話地看著我,因為她不說,我也知道她心裏的想法:“別走了,你一走家裏就隻有我自己,太冷清、太孤單。”即便在心裏,母親也不會說:“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從被確診為肺癌晚期起,她就想要創造奇跡。她一輩子都在跟命鬥,出生在戰火紛飛中,先天不足的早產兒,上學晚卻立誌做個醫生。整個大學時代,胃出血、神經衰弱、國家三年自然災害導致的營養不良,讓她更像弱不禁風的林黛玉,但後來竟成長為一名雷厲風行的婦產科大夫,以及一個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條的主婦。當我都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還有她大學時代的追求者無比感慨地追憶那些青春歲月。在他們的想象中,母親更應該是賦詩葬花焚書稿、多愁善感的樣子。其實,母親從來都不喜歡林黛玉,她一直努力讓自己成為林巧稚。她從不輕易示弱,不論是向男人、向命運,還是向疾病,更何況向我。

送我的車到樓下了,我俯下身淺淺地抱了抱她的身體,她順勢拉住我的手。母親的手向來都很有勁,那種勁兒不是幹粗重的活兒練就的,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和反對的力量。隻是一握,很快就鬆開了,我轉身走向門,開門關門,逃也似的離開家。車開動的時候,我連回身看一眼樓上窗戶的想法都不敢有。此時,母親已經不能自主地起身走向陽台,像以往一樣看看是誰開車送我,看看我是不是回身揮手。十年前,我去了北京,母親都極少去機場送我,我們都不喜歡送別,不論走多遠走多久。

我回答說:“好。”母親便不再追問我什麼時候回去,但我已經在心裏決定談判結束就向老板辭職。一年來,我幾乎每個月都在請假,這次不能再請假了。一個月、兩個月,不,我心裏對母親的預期是半年或者一年,不會更久了。對一個確診時就已經是晚期的肺癌患者來說,在經過了所有可能采用的治療方法之後,一年八個月的時間已經算是奇跡。這是必須要麵對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