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重生(1 / 3)

五月的最後一天,孝淵皇帝的案頭擺上了第一本催促他選妃的奏折。

元謹翻開看了一眼,就丟在一旁,很快忘在腦後。

近來南方官員進貢了許多特產美食,時令水果,剛送到宮中,元謹就命人一盒一盒送去蘇府,不料蘇大人竟親自送了回來,推說自己不愛吃。

元謹埋怨地看她一眼,“從古到今,恐怕隻有你這位臣子膽敢拒絕皇帝的賞賜。”

蘇清融抿唇微笑,“臣不喜歡,放著浪費,不如陛下享用。”

元謹眼睛閃了閃,“這麼說,你是在關心朕?”

蘇清融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淡淡道:“做臣子的,理當關心陛下。”

總是這樣,剛剛說了兩句,她就慌忙地撇清關係,心底深埋的那塊傷,梗在心口的那份情,她固執地封住自己的眼睛,不肯去看。

元謹漸漸覺得情況不妙起來,案上催他選秀女封妃立後的奏折越來越多,每天都能堆成小山,連早朝時,都開始有人當作重要議事提出來,還得到了群臣不少響應。元謹沉著臉,下意識地向蘇大人看去,發現她微低著頭站著,永遠寧靜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

在這一刻,帝王鼓鼓漲漲的心像被刺了一下,隱隱作痛。

那日,他隻說了“容後再議”,就退了朝,站在禦花園中看著已經姹紫嫣紅的錦簇花朵,眼底有絲絲的傷,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靠到身後,為他換了茶水,他背著身輕聲問:“蘇大人,今日朝上所議之事,你有何看法?”

清融端著茶壺的手驀地僵住,睫毛一陣急顫,低頭道:“選妃大事,還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心中慢慢繃緊了一根弦,他問:“……你在意嗎?”

知道她是愛著他的,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可是朝堂之上,偶然瞥見她平靜無波的神色,淡薄的眼神,像針一樣刺在心上,他隻想親口聽她說,她在意。

清融垂著眼,慢慢地輕聲說:“陛下選妃後,就讓臣離開吧。”

心中的弦霎時斷裂,錚然轟響,震得他微微眩暈,豁然回過身,見她低眉順眼站在自己身後,他咬牙,“你說什麼?!”

“已經半年多了……”清融虛虛扯出一抹笑,卻更有些像哭,她抬起頭望著帝王激烈的眼睛,“陛下,還沒有看夠這張總是沒有表情的臉嗎?”

每天伴著他,陪著他,聽著他,看著他,知道他深情一片,越發痛恨自己肮髒的身體,若元謹不是帝王,隻是平民百姓,她甘願自私一次,永隨於他。可他是皇帝,是普天之下第一人,憑什麼……隻得到一片殘缺。

這樣的日子,每一天,對她都是煎熬。

那麼想看著他,卻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敢。那麼想對他微笑,卻連過多的表情都不敢有。

怕會泄露了心情,讓他更加泥足深陷。

元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定定看了她半晌,一字一字道:“蘇大人,讓你失望了,朕此生隻要一個人,永遠不會選妃!”

說罷,他第一次在她麵前拂袖而去,去一個沒有她在的地方,才敢宣泄出心中沉沉的悶痛。他在禦書房中臉色可怖地來回踱步,嚇得廣白一個字都不敢說。等了好半天,帝王焦灼的步伐忽然停住了,廣白抬頭看去,見他正死死盯著一樣東西不放。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桌案旁上的小小玉盤中,隨意放著的兩個錦袋,元謹的眼神很掙紮,終於走上前抓起其中一個,打開來,取出紙條。

現在,應該算作舉步維艱了。

紙條上,簡簡單單寫著四個字,完全的大白話,沒有一點深刻內涵,“讓她吃醋。”

元謹一看,眉皺得更緊,剛想丟開,忽然發現背麵還有一排小字,耐著性子看下去,上麵寫:“吃醋會讓她打破心中的禁錮,別擔心會傷害她,若不傷,隻會更加痛苦。”

元謹最終還是把這張紙條攥成一團廢紙,甩手丟開。

六月,孝淵皇帝帶小眾親信,易裝出宮,輕車簡行,一路往南方巡視而去。清融自然跟隨左右。

得到天子這般信任,朝中眾臣更加對她禮敬三分,也越發感受到她的過人之處,文武兼得,醫術過人,且為人寬厚善良,越來越多的同僚對她刮目相看,從前一些不服之音漸漸消散,直至皆無。

往南行去的路上花紅柳綠,經過長街鬧市、清泉小溪、蒼翠山巒,一行車馬輕便自如,無論是皇帝還是隨行大臣,都有武功在身,沒有嬌貴之人,行走起來,也特別順暢開懷。

夏天的風帶著清香的潮濕,撲在臉上軟軟的舒爽,仿佛能帶走一切煩憂。

隻是微微的,有些什麼東西不同了。

皇帝那雙清明透徹的眼睛,不再那麼自然而然地繞著清融打轉,從前開口時三句不離蘇大人,現如今卻時常將她忘記,就連隨行的武官們偶爾笑鬧隨意地談起京城那些著名的美人時,向來淡然的皇帝也會隨著微微一笑,偶爾,還會插言一兩句。

真的不同了。

從前元謹得到什麼珍奇異寶,嚐到什麼美食佳肴,第一件事就是給蘇大人同享,現在,卻連一行人馬在草地中席地而坐品嚐美味,都沒有發現席間少了蘇大人。那時清融正在不遠的湖邊洗手,站起身回首去看時,見元謹正舉起酒杯,與大家言笑晏晏,她便看得呆了,直到眾人吃得七七八八,才有官員發現蘇大人沒有入席,訝然提起時,元謹隻淡淡說了一句,不來就算了。

此後,一路行去,越來越多的不同。

經過她的身邊時,元謹不會再做停留,必要的交談時,元謹的態度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特別之處,他的眼睛更多地放在山水景物。經過繁華大城,路上遇到哪家翩翩若仙的富家小姐,眾武官樂嗬嗬爭相去看時,他也會抬起頭,身後相隨的一些臣子歎息著竊竊低語,陛下,終於動了選妃的心了。

蘇清融木偶一樣立著,大家前行時,她就像被牽著線,再木然跟上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就是那天禦花園中不歡而散。他生氣了,傷心了,終於決定……不要了。

她仿佛墜入了一個夢境,現在夢醒了,她不用再癡癡沉湎其中,明知是夢,也不願醒來。她終於,可以不受桎梏,終於……可以真正地離開他了。

隻是,誰說主動的離別不會痛?都是騙人的。否則,為什麼她現在幾乎站立不住?習慣性地去看前方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看著他伸出手,那隻手,讓蘇清融的眼睛一陣刺痛。

白淨修長的手掌上,能看到一道月牙形的傷疤,是人牙齒的形狀,深深嵌在上麵。

用力抿著唇,蘇清融垂下眼去,在心中說,再陪他走一路,走完這一路,他安全回到宮中,就是她離開的時候。

前麵元謹眼角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揚手召來穿著白衫一身俊秀的廣白,低聲問:“她臉色不好,去看看怎麼了?”

廣白應了,元謹就不緊不慢地朝前走去,廣白很快又跟上來,悄聲道:“蘇大人說沒事,隻是有點中暑。”

元謹抬頭看了看天,雖說很熱,可現在不過六月初,任太陽再大也不至於中暑難耐,何況是清融那般武藝高強的人,又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吩咐道:“晚上熬些補品給她送去,許是這一路走來太累了。”

說完了,不禁暗暗咬牙,心裏把白宿齊揪出來狠狠數落,讓她吃醋他舍不得,所以采取了冷落的戰術,也算是很相近了,若是最終無效,他一定把白宿齊那家夥嚴懲不貸!害得他……忍得好辛苦。

不過,無論他怎樣努力地冷漠,清融依然隻是那般,不動聲色,平靜無波,似乎……全然無感。

元謹隻能苦笑。

三天後,傍晚之時行至郊外,距離下一個可以落腳的城鎮還有段距離,隨行的臣子建議加快速度,元謹放眼看看四周自然美景,卻笑道:“不如今夜就在這裏安營紮寨,過過野外生活,也別有樂趣。”

隨行準備著帳篷等野外用具,眾臣聽了一致稱好,就紛紛著手準備起來。元謹瞥見清融插不上手,一個人坐在樹下,晚霞照在她安靜的臉上,一片綺麗色彩,他心中不由得一動,幾天苦苦忍耐下來,早已經覺得很辛苦,此事忍不住走上前去,低頭柔聲問她:“蘇大人在想什麼?”

清融嚇了一跳,趕忙站起來,低著頭恭恭敬敬答:“回陛下,臣幫不上忙,隻好坐在這裏。”

元謹眼中暗暗含著笑意,悠閑地靠在樹上,望著天邊紅霞,“出來好多天了,感覺怎麼樣?”

“國泰民安,和樂盛世。”

元謹勾勾唇角,轉頭凝視她,“這些話就免了。朕不問國情,問的是蘇大人心中的感受。”

清融始終沒有抬頭,聽到這裏,心尖微微痛起來,“臣為陛下高興,您勤政愛民,才能——”

“行了!”元謹的眉峰忍不住擰起來,苦澀在嘴裏蔓延開來,“你在我麵前永遠都是這樣,你就非要把心鎖得那麼緊,讓我連靠近都不行嗎?

疲憊從心底湧出,她說:“陛下想問什麼呢?是想問,這些天來,我被您忘在腦後,心中是什麼感覺?是想問,我是不是還和往常一樣全不在意?”元謹一時無言,她終於抬起頭來,眼中閃動著說不出的情緒,“如果陛下想知道,臣無意隱瞞,等到回宮後,臣會主動請辭,不會再擾煩陛下。”

這一刻,極短的瞬間,元謹真的想衝上去把眼前這個人拆碎了吃進肚裏,再也別看見她這麼冷漠平靜的樣子!

心中霎時充滿的無力感幾乎讓他無力直起身,連指尖都微微麻痹起來,看著夕陽下她低垂的眼,寒意從心底處緩緩地擴散。

當真,對他這樣決絕嗎?

對丞相承諾的一年已經快要到了,到那時,他不能違背誓言,要徹底放開她,讓她離開他的身邊……

當初滿心的忐忑,也滿心的希望,相信她一定能夠打開心結,從此再也不會分開,卻想不到,此時此刻,自己這般寒冷無力的心情。

不遠處秦小將軍熱情四溢地朝這邊招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