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臣(宮係列)(迷津)
楔子
熊熊烈火將漆黑的天幕猝然點亮時,正是景紀十七年深秋的那個午夜。
那夜圓月清朗,星子爍爍,皇宮裏處處亮著水紅的八角琉璃宮燈,低眉斂目的盛裝侍女魚貫而行,腳步謹慎而匆忙,曲著膝將手中緊捧的精致碟碗送入萬和殿中。殿門大開,皇親朝臣正齊齊舉起杯盞,仰望玉階之上一身燦黃龍袍的中年天子山呼萬歲,慶賀五十壽辰。
手中瓊漿玉液,腳下謙恭朝臣,身邊美妃愛子,而在他的身後,是太平盛世的萬裏江山。
中年天子笑開了眼,舉杯一飲而盡,響徹萬和殿的朝拜聲中,殿外有七彩煙火粲然大開,照亮整個京城。
如畫江山,此刻盡在他胸懷。
夜漸深濃後,煙花落盡,酒宴散場,喧囂一夜的輝煌宮殿陷入狂歡後疲憊般的寧靜。中年天子微有醉意,在妃子左右攙扶下回到寢宮,他卻屏退了嬌豔美人,在這深夜之中召三皇子元謹來見。
像是有著默契般,守在寢宮門口的老奴立刻躬身回答:“三殿下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中年天子微笑著招招手,看著愛子一掀衣擺,邁過寢宮高高的門檻,向他走來。
這是他最看重的孩子,最心疼的骨肉,最屬意的接班人。
老奴關緊殿門。
夜空之上月朗星稀,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緊閉的殿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守門的老奴隻知道在他昏昏欲睡時,鼻端躥入了一絲濃煙,讓他悚然驚醒。
回頭望去,身後細窄的門縫裏透出奪目的火光,讓他即刻麵如死灰,尖聲大呼:“失火了!快救火啊!陛下和三殿下都在裏麵!”
隻消片刻,熊熊烈火已穿透寢宮的窗欞門扉,照亮雲霄。
宮中一片雞飛狗跳,處處高聲尖叫,太後在火光中心急如焚,一眾嬪妃花容失色,滿麵驚恐。冷水不停地潑上去,卻擋不住火勢洶洶。
數不清的侍衛齊齊衝進火場,隻為爭取最後一線生機,救出九五之尊。
火焰翻湧,濃煙滾滾。
“救出陛下了!救出陛下了!”不知是誰粗啞著嗓子大喊,烈火之外多少人立刻撲上前去。背著天子的侍衛前腳堪堪踏出寢宮,身後便是“轟隆”一聲巨響,屋頂轟然坍塌,昔日巍峨的宮殿成為一片廢墟。
“沒有找到三殿下!”
混亂的人潮再度掀起激烈的不安,卻不知那一雙雙急切的眼眸,有多少是擔憂,有多少是暗喜,又有多少,是冰冷無情。
撲火的奴才們不敢放棄,一大桶水一大桶水繼續潑上去,守門的老奴麵無人色,老淚縱橫,提起桶再度奔去舀水,卻猛然在不遠的火光通明之處見到一個人,當即驚呆,這人一身明黃錦袍纖塵不染,發黑如墨,手執一盞豔紅宮燈,火光劈啪閃爍之下,那一雙漆黑的眸子晃出讓人眩暈的灼灼光芒。
“三殿下!”老奴終於找回聲音,高聲驚呼。
眾人驚詫地回頭看去。
三殿下,不是應該與陛下一起,困在那烈火燃燒的宮殿之中?!
然而盛裝的皇子卻正站在眾人麵前,他大睜著雙眼,手中的豔紅宮燈倏然落地,無法置信地瞪視著激烈燃燒的烈火,半晌,方才從震驚中醒悟過來,狂奔撲向已奄奄一息的父親,發出一聲痛極的低吼。
景紀十七年深秋,當朝天子在一場離奇的失火中獲救,卻被太醫診出身中劇毒,太醫院連夜趕配解藥,天子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同一時間,三皇子趙元謹因身負謀害當朝天子的巨大嫌疑,被鎖入南淩閣囚禁,隻待查明事實真相,再定生死。
朝中迅速地動蕩起來,太後及時出麵主持大局,壓得下紛亂的表麵,卻壓不住那四散開去的漫天流言。前一刻還歌舞升平的宮廷內院,竟眨眼之間發生巨變,被一場大火燒毀了長久以來的平靜,彰顯出平靜的假麵下,那無數顆蠢蠢欲動的心。
景紀十七年,初冬。
日夜兼程,奔波數日,蘇清融終於勒馬停在京城之外的小路上時,濃黑的夜空正飄細雪,紛紛揚揚落在她背著小小包袱的肩頭。
她一身黑衣,黑發黑眸,身下的高頭大馬也是毛色湛黑發亮,若不是手中緊握的寶劍之上有一縷大紅劍穗,隻怕整個人都要隱匿在這寧謐的黑夜裏。
她勒馬停在路口,穿過細碎飄落的雪花,仰頭望向不遠處高高的城門,此時已是子夜時分,城門早已緊閉,若想要正大光明地入城,隻能等到明日一早。她轉頭打量了一下四周,寂靜無聲,空曠無人,隻有雪花紛揚。
若在這裏等待一夜,冷餓是小,父親心急卻是大。
蘇清融不再猶豫,策馬閃入路邊的一片林子,片刻之後,隻見一道黑影飛快地從林中閃出,快似閃電,眨眼間已來到城牆之下,她飛身而起,輕盈地躍上牆頭,足尖輕輕一點,悄無聲息地越過障礙,落在城門內最近的一個屋頂之上。
成功著地後,蘇清融回過頭,對著緊閉的城門淡淡一笑,而後輕飄飄幾個起落,身影便隱匿在京城縱橫交錯的街道之中。
夜色深沉,細雪將白天繁華的京都蓋上一層淺淺的白。
城南有一處氣勢恢弘的高門大院,大紅門扉,金黃門環,高大院牆之內隱約可見飛簷翹瓦,若是青天白日下,此處必是讓人仰望的富貴侯門,可惜在沉沉夜幕之中,隱去了其中的貴氣,隻有種清冷肅殺撲麵而來。
蘇清融一個縱身,從不遠處的屋頂飛身落下,停在這座豪宅門前,看了看門口一對青白的石獅,又抬頭望了眼大門正中懸掛的牌匾,目光在“丞相府”三個金字上凝滯少頃,到底還是一閃身,繞過大門,熟門熟路地走到後牆處的一扇隱秘小門前,輕輕一推,小門在靜夜中發出“吱呀”一聲,她敏捷地閃身入內。
豪門深似海。
她穿過重重院落庭廊,目不斜視,繞過後花園,直奔向不遠處一點隱約的光亮。
光亮來自花園後的書房。
蘇清融才邁上台階,就聽到門內傳來蒼老的咳嗽聲,她雙眼立刻一紅,推開門扉,屋內燭光微搖,鬆木大椅上披衣低咳的老人,正是她的父親!
“爹!女兒回來了!”再也忍耐不住,熱淚蜿蜒而下,一身黑衣的女孩兒撲到老人的膝邊,哭著呼喚。
老人顫巍巍地擁住女兒的肩頭,一滴淚落在她烏黑的發間。
“清融,你終於回來了,爹……隻有你了……”
溫暖燭光下,隔著桌案,老丞相蘇維鑒慈愛地望著正低頭喝湯的女兒,不住地溫聲叮囑:“慢點,別燙著”、“別急,廚房熬了一鍋呢,不夠還有……”
蘇清融吹開氤氳熱氣,小口喝下一碗雞湯,才覺得冰冷的身體暖了過來,抬起頭對著父親一笑,“爹,我沒事。這麼晚了,我以為您已經睡下了。”
蘇丞相看著女兒清秀的眉眼,滿是愛憐,“爹等你回來呢。”
蘇清融放下空碗,慢慢地皺起眉,試探著問:“哥哥他……”
話一出口,蘇丞相眼中頓時一痛,“啪”地拍案而起,蒼老的身體在燭光中微微發顫,嚇得蘇清融趕緊站起來去扶。老人忍了忍,長歎一聲,滿臉痛怒地坐下去,痛心疾首地低聲道:“齡兒雙腿已斷!”
蘇清融聞言大驚失色,身子一晃,碰到了手邊的空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這聲音仿佛把嚇呆的她驚醒過來,忙急聲追問:“怎麼可能?!”
在父親的書信中,她隻知道朝中有異動,父親如履薄冰,屢立戰功的哥哥竟然在校場中不慎摔傷,需要照料,故要她立刻回京,並且保密行蹤,切不可讓任何人知曉。
書信寥寥幾句,極其簡單,雖然早猜到其中必有隱情,卻怎麼也沒有料到竟有這般嚴重!她的哥哥蘇齡是那驍勇善戰的飛騎將軍,戰功無數,聰慧英勇,怎麼可能在這和平年月,京城之中,斷了雙腿?!
一時之間,父女兩個無人言語,書房之中充斥著叫人生寒的沉默。
半晌,蘇丞相重歎一聲,啞聲低低地問道:“清融,你可還記得三殿下?”
蘇清融不知父親何意,但卻明白,他正在一點點給她講述來龍去脈,她沉住氣,扶著桌案坐下去,點了點頭。
她當然記得。
蘇丞相又問:“你對三殿下,有何印象?”
聽著父親問話,蘇清融的目光漸漸迷蒙起來,記憶中關於“三殿下”的一切潮水般湧到眼前。童年時,自己常常被父親帶到宮中,與幾位年齡相仿的皇子公主一起玩耍,記得其中總是溫文帶笑的三殿下,他們曾在禦花園中一起蕩秋千,鬥蟋蟀,捉迷藏,還曾趁著皇上不注意,拾著地上的小石子丟湖中的錦鯉,被發現了,又一起笑嘻嘻被罰,在宮中看鮮花,逗小狗,賞明月……甚至直到現在,她的身上,都還留著當初三殿下送給她的那枚翠綠玉佩。
蘇清融垂著眼答:“三殿下溫文爾雅,善良可親。”
蘇丞相點點頭,嚴肅地看著女兒的眼睛,壓低聲音,再次發問,一字一停頓,字字千金重:“既然如此,你認為,三殿下會縱火下毒,弑父篡位嗎?”
蘇清融駭然瞪大雙眼。
蘇丞相在暈黃燭光之中站起身來,蒼老的麵容顯得格外肅穆冷毅,“告訴爹,你認為,三殿下會做出那樣的事嗎?”
“不可能!”驚駭過後,答案脫口而出。
她八歲起就離開了家,離開京城,雖然這些年來中途也時常回來探望家人,但從未再邁進宮門一步。對於三殿下的印象,也隻是停留在她十歲、他十二歲的那年。那一年,三殿下還是孩童,常穿著月白的袍子,站在百花叢中,笑眯眯對她伸出手,拉著她歡樂地玩耍。他對身邊所有人皆是溫和寬容,從沒有一點皇室子孫的桀驁蠻橫。那樣的孩童,充滿著善良和溫柔,有寬廣的胸襟。他絕不可能變成那樣一個魔鬼!
蘇清融烈烈地迎視著父親的眼睛。
她絕不相信三殿下會做出那種事!甚至,她討厭聽到有人以那樣的話侮辱他!
蘇丞相沉默片刻,眼底漸漸地浮出一絲滿意與安慰,他顫顫抬起手,將燭火撥亮了一些,低聲道:“既然如此,爹現在就告訴你,京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細雪飛揚,夜空暗沉,不見星月。
偌大一間居室中空空蕩蕩,擺設單調而破舊,正對窗口的一張床榻已陳舊不堪,上麵堆放的鋪蓋隱隱露出髒亂布料下的棉絮,腐舊之味撲鼻而來。然而床榻上坐著的人卻仿佛毫無所覺,眉都沒有皺一下,借著暗淡的燭光,靜靜看著地中央的圓桌之上擺放的兩碟飯菜和一盒糕點。
事實上,他已經兩天沒有進食。此刻望著那些食物,他的胃裏發出被沙礫攪磨著般痙攣的痛。
舔了舔幹澀的唇,他略微動了動手腳,走到窗前,探頭向外望去。
樓外燈火明亮,細雪之中,有近百侍衛塑像般一動不動守在那裏,他清楚得很,這些人中,有軍中猛將,有大內高手,有禦前侍衛,現下齊聚一堂,甘願忍凍受累,不過就是擔心他這個弑父的罪人有逃跑的可能。
事實上,他沒有食物,又怎麼可能有力氣跑得掉?
回眸看了看桌上已經涼了的飯菜,三皇子趙元謹墨色的眼眸劃過一絲諷刺。
靜謐的室內忽然發出一點輕微的響動,他立刻扭頭去看,屋角破舊的櫃邊探出兩三個小小的灰色影子,敏捷地向圓桌靠近。他冷笑了一下,無論人還是動物,都不能沒有食物,隻是不知這些老鼠填飽了肚子,還有沒有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