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花嫁(1 / 3)

一兩江湖之兩生花(一兩)

卷一 染花身

楔子梳發明月夜

隆冬,寒風呼呼地刮著,聽差的侍衛和太監們個個都縮著脖子攏著袖。乾正殿裏的燭台下已經流了一大攤燭淚,禦案前的皇帝陛下還沒有放下手裏的奏折。

這是泰淵帝無數個夜晚中的一個。到了亥時三刻,禦茶房進點心,另一碗釅釅的濃茶,是長夜相伴的。

用過點心,太監撤去杯盤,皇帝靠在龍椅內,忽然瞥見窗上青白,以為天亮了,一怔,“什麼時候了?”

“回陛下,今天十六,窗上是月光。”

遍地都是銀光。花木的葉子落了,光禿蕭疏的枝丫襯著明月,倒是一幅極有詩意的圖畫。

皇帝看著,信步走出大殿,冷光浸浸地灑下來,周身似乎籠在無形的冰水裏,寒風更來助陣,吹得明黃衣擺在風裏翻飛。皇帝問:“韓進今天當值嗎?”

皇帝極擅騎射,乾正殿後,造了馬道與箭靶,以便皇帝勞累時練練筋骨。周公公見問起韓進,便知道皇帝要練箭,連忙吩咐去找韓統領。

韓進很快便進來,皇帝一連扣了三支箭在弦上,一麵瞄準箭靶一麵向韓進道:“這一手你練到哪裏?”韓進躬身道:“臣怎及陛下神武?現下還隻會開兩箭。”

皇帝眼睛微微一眯,手一鬆,刹那之間周身散發出凜冽之氣,三支箭如流星般向前射去,空氣傳來呼嘯之聲。皇帝收了弓,向韓進道:“前年圍獵,你三箭連發射死一頭黑熊,怎麼到今年反而退步了?”

月色中,傳來“篤篤篤”三下連響。韓進不無感慨地道:“奴才三箭連發沒錯,卻不能像陛下這樣射中三個箭靶。”

皇帝示意太監把弓箭給韓進,道:“讓朕看看當年帶出來的徒弟。”

韓進知道皇帝最不喜歡看人弄虛,認認真真地上了三支箭,弓弦拉得有如滿月,“咻”的一聲,箭離弦而去,前方傳來“篤篤篤”三下連響。一個小太監跑過去查看,回道:“韓統領發三箭,中三箭,射中兩個箭靶。”

皇帝負手看著他,道:“這些年你隻顧著帶孩子,工夫都擱下了!你家那兩個孩子怎樣?”

說起自己的寶貝兒子,韓進的臉上顯出少有的興奮神情,道:“回陛下,大的已經在練刀槍了,小的還在學騎馬呢,喜歡得很,整天貓在馬鞍上,抱都抱不下來。”

“兩個孩子多大了?”

“大的八歲,小的七歲。”韓進說罷“嘿嘿”一笑,“上個月又添了個丫頭。”

皇帝微笑起來,“當真?取了名字沒有?”

韓進見說,趁勢跪下了,“奴才貪心。奴才替孩子再討次聖恩!”

韓進的兩個兒子,都是皇帝賜的名字。宮裏人誰也想不通,陛下為何對韓進這麼一個耿直莽夫這樣恩寵——陛下一向麵冷心深,早在做皇子時便已聞名天下。

某天一個小太監私底下忍不住請教周公公,周公公一麵命他捶著腿一麵合著眼道:“韓統領是陛下還是皇子時的舊部,情分自然要深些——何況韓夫人是皇後娘娘當年的貼身侍女……”

周公公說到這裏,小太監忍不住“啊”了一聲,“皇後娘娘?”跟著把嗓子壓得極低,“您老人家別嫌小的多嘴啊。這宮裏,除了先帝的妃子,怎麼陛下一位娘娘也沒有?我聽說上回東利國送來一名絕色的公主,陛下都笑著讓她回去——怎麼陛下真有一位皇後?怎麼、怎麼我從來沒見過呢?”

周公公睜開了眼,曆經數十載光陰的眸子裏,蘊藏著小太監怎麼也看不懂的深長智慧,“咱們的皇後,十年前就不在了啊!”

小太監一驚,“後位空懸了十年嗎?”

“從來就沒有皇後……”周公公的聲音低了下來,“九王妃早在陛下登基前便去世了……陛下登基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套皇後的鳳冠霞帔……”

小太監宛如聽著一個鬼故事,心裏忍不住毛毛的,“那、那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坤良宮難道空了十年?陛下還時常宿在那裏啊!”

周公公再次合上了眼睛,背靠在軟椅上,良久發出一聲模糊的歎息:“癡人哪……”聲音似乎一直含在喉嚨裏,小太監聽不真切,心裏還沉浸在那無法想象的故事裏。

眼下瞧見皇帝笑吟吟命人取紙筆,賜了名。韓進謝了恩。周公公躬身上前請聖駕回殿歇息,皇帝道:“朕今晚宿在皇後處。”

周公公便帶著人退下——皇帝去坤良宮的時候,從來不讓人跟著的。

皇帝叫住韓進:“你陪朕走走。”

一路月華如水,越是冷冽,便越是明亮。值班的侍衛在巡邏,值夜的太監與宮女悄悄地打著盹,月色照亮這一切,亦照亮皇帝明黃色的袍袖。一路上有人上來見駕磕頭,到得坤良宮前,皇帝止住了腳步,韓進跟著停下。

坤良宮,是皇宮大內最精雅的一座宮殿。皇帝登基之後,便大肆修建了這座宮殿,宮內分作兩層樓,中間是個極大的天井,開了一口池塘,種滿荷花。眼下是隆冬季節,月光明明朗朗地照著幹枯的殘荷,宮裏靜極了,仿佛聽得見月光滴落在荷葉上的聲響。

這間殿宇,仿佛是被隔離在時光之外的,靜悄悄地凝立在月光之下。皇帝臉上的神情,有迷霧似的一陣動蕩,就像一層薄紗被揭去,平日裏雍容冷峻的君王,眼神慢慢變得風一樣輕柔,他吩咐:“你下去吧。”韓進離去,遠遠地回頭望了一眼,皇帝還立在門口,衣擺在月下風中裏翻飛,遠遠地看著,像一個紙剪的影子。

四下裏隻有月光悄悄墜下的聲響,風吹過,冰冷到了極深處,偏有一股子沁心的涼香。皇帝就那麼癡癡地站住,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地抬起腳步,進了殿,來到二樓上的一間宮房。

這裏被布置成寢臥之室,宮殿是登基時新造的,這間屋子的被褥用具卻顯出舊態來。好在都是極上等的質料,任時光也帶不走它們的光澤。皇帝站在梳妝台前,麵前一方東利國上貢的琉璃鏡,借著透進屋來的淡淡月光,隱約映照出他的臉。

那是一張極俊美的臉。縱然十年的孤獨與等待,讓眼角眉梢帶上了些許風霜,縱然一身明黃衣袍的尊榮,讓人不敢直視。然而,沒有人能夠否認,眼前這張臉花費了上蒼許多的心血。眉如刀鋒,眼似深潭,鼻梁筆直通透,下麵是薄薄的一張唇,這張唇緊抿的時候,會有說不出的冷冽殺氣;這張唇微微翹起的時候,會有縷縷春風。此刻,撫著鏡台,這張唇輕張,喃喃地、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千夜……”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然而隻吐出這兩個字,深潭般的眸子裏就起了一層薄霧。他沒有再說下去了,抬手取下九龍頭冠,拔下發簪,長發紛紛散下來,披在肩上。那頭發竟是卷曲的,層層疊疊,像湖麵上輕柔的波紋。

柔軟卷曲的長發,在玉質的梳齒下發出細微的聲響……十年過去了,他由皇子變成了皇帝,由王府搬進了皇宮。這皇宮是他的了,這天下是他的了,一切都是不同的了。然而,這細微的聲響是相同的,梳子滑過他的發頭,細微的、綿密的、溫柔的梳發聲,是夢裏無數遍回蕩的聲響。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隨著這雙眼睛的閉上,慢慢顯現出時光深處的模樣:窗外不再是深沉的夜,而是暖風怡人的阿洛邊境。梳子的質地是那樣的白而細膩,握著梳子的手卻比玉更白,一根根手指,仿佛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梳子滑過他的發,聲響細微綿密,他看著她通紅的臉,唇角忍不住逸出一絲淺笑。她的臉那麼紅,肌膚如抹了胭脂,眼中好像要滴下水來——

他驀然睜開了眼睛,然而鏡子裏隻有他滿是淚痕的臉,隻有他滿是蒼茫的眼,隻有他一個人!

“十年了!”他握著梳子,對著鏡子,似悲似喜,“千夜,你快回來了……你就要回來了……你快些回來吧,請你快些回來吧,你再不回來,我怕……我怕我快要等不下去了……”

低泣的聲音在寂靜的宮室回響。這兒隻有風經過,它吹過來,帶著他呼喚,帶著他十年的悔恨、十年的痛楚、十年的思念,向遠方吹去,一麵發出隱約的聲響:“回來吧……回來吧……”

十年前

這陣風不知從哪裏吹來,把簷下掛著的紅燈籠吹落一隻,立刻有一個小廝重新換了一隻掛上。數了數,每間大屋簷下掛二十八隻,小屋掛十八隻,廊上掛八十八隻,外加門口十八隻,整個王府,裏裏外外,總共掛了四千九百六十隻紅燈籠。

管家道:“再加四十隻,湊個整數,聽著吉利。”

眼看風更大了,初夏天氣,說風就是雨,天邊已經有雲層堆積,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原本忙碌著的家人要在雨來之前掛好燈籠,收好家夥,動作更快了,抬東西的、跑著傳信的、過來給管家看單子支東西的……王府上下,一撥撥人來人往,肩撞踵接,走廊地麵上踏過無數雙鞋——有青布的、有紡綢的、有土布的……中間一雙桃紅色的薄底軟緞鞋,夾在青黑兩色行色匆匆的步伐裏,十分顯眼。

鞋子的主人有一對水汪汪的桃花眼,穿桃色衫子蔥綠裙,手上端著一盅湯。旁邊有認得她的,都紛紛道:“心悅姑娘,給王爺送湯啊?”

王爺姬妾雖多,眼下卻數心悅最得寵。因此哪怕人人都知道她不過是青樓出身,見了還是少不得要請安問好。心悅從鼻子裏應出一聲,繼續端著湯,徑直往王爺住的正屋去。

看著她的背影,原先問好的兩個人笑了,笑容裏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一個道:“嗬,要送湯,是要趕緊送。明天王妃就要過門,到時候,就算湯裏是龍肝鳳腦,王爺隻怕也不愛吃。”

“都說王妃美若天仙,可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若不是實在生得天仙下凡似的,王爺怎麼會降尊紆貴,娶一個商賈之女呢?”

“聽說王妃娘家富可敵國,也不是普通商家呢!”

……

聲音被風隱隱約約地吹進耳朵裏,心悅的臉色暗了下來,腳下的步子加快,來到正屋前。站在門前,先不進去,深深吸了口氣,臉上換上一副嬌媚笑容,才款款地踏進門檻。

進門迎麵一幅氣勢磅礴的鬆風山河圖,筆鋒蒼勁,陡峭的山壁仿佛要插破紙上的青天。旁邊是一壁子,放著幾樣古玩,轉過間,隻見王爺坐在椅上,手上展開一幅畫。

天色陰暗,那件緞袍上的錦地織繡隱隱閃著幽幽的光芒。大概剛從外麵回來,丫環在旁邊替他取下頭冠,一頭微卷的長發頓時散落下來,垂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