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1 / 3)

大雪紛紛,四野茫茫,朔風怒號,砭骨如刀。

五梅關,前望贛江,背依梅嶺,偎山傍水,雄峙南海,在這群山白首,遍地如銀的景色中,另有一番氣象。

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地名而已,一無關卡,二無城廓,三無守兵,四無地保,決不象萬裏長城的娘子關,嘉峪關,那樣遠近鹹知。

但這五梅關是南北交通要衝,因而也聚居有百幾十戶人家,自成為小小的山鎮,經常有過往客人住宿。

約莫是初更時分,關外將已人首絕跡;然而,一匹馬卻載著兩人由北向南緩緩而行,“的的”的蹄聲,衝破空山岑寂。

驀地,那馬向前一蹶,鞍上人登時翻落,敢情兩人因長途跋涉,疲憊過甚,一時爬不起來。

其中有一少年滿臉憂急之色,陡然被摔落地上,隻覺一陣劇痛,直透心竅,但他竟毫不介意,急向倒在身側的另一條大漢催促道:“何通!別在地上賴著,咱們趕快趕路吧!”

他一麵說著,同時也要掙紮起身,那知道這一交摔得委實不輕,說什麼也爬不起來,不由得失望地哀歎一聲。

被稱為何通那條大漢還算經得摔,隻見他翻身一躍而起,看看同伴欲起又倒的狼狽模樣,兀自怔怔出神,再瞥倒地厲叫的座騎,才又哺哺道:“馬兒這般壯大,還掙紮不起來,白剛比馬兒差得多,手無縛雞之力,平日又沒趕過長途,這回一走便是三天三夜,連我錢羅漢也吃不消……”

何通哺哺未已,忽覺事尚有為,急道:“白剛別慌,待我把馬趕起來;你騎馬,我跑腿,這畜生總不至於放刁!”

白剛向那匹馬多看一眼,見它已前踝折斷,分明不中用了,苦笑道:“你這笨瓜,不見馬蹄已斷了麼,還是扶著我慢慢走吧,好在前麵還有燈光,總該尋得宿頭,明天趁早趕路,要是中途延擱下來,隻怕虎叔的病……”

他一想到家裏還有一個虎叔正需靈藥救治,更是萬分焦急,眼角含淚,幾乎要流了下來。

何通對於白剛,一向百依百順,這時見他滿臉憂色,苦情畢露,忙應了一聲,解下係在鞍後的衣物,使即想背起白剛。

“且慢!”白剛叫了一聲,接著道:“那馬鞍和轡頭也解下來吧!”

“什麼?帶著馬鞍走路?”何通見他這位同伴在這種時候,還要顧及馬鞍,實在未免多餘。

“不!這馬載我們走那麼多路程,如今把它丟在這裏,也該替它解下鞍具,讓它自己能夠行動。”

何通才明白他同伴慈愛為懷,不忍讓馬兒多吃苦頭,心想:“你真正是書呆子!”但仍依言照辦。

如果是在平時,五梅關這個小鎮一到初更早就靜悄悄沒有人聲,但天寒地凍的這一夜,偏是到處有豪客滿座,座無虛席,確實有點反常。

小鎮東首有一家“萬隆客棧”兼營酒飯生意,這時正是呼三喝四,忙得不可開交,忽然“轟隆”一聲,店門立即敞開,吵雜的聲音也登時停止。

滿座食客縱目看去,隻見一條彪形大漢,背著一位少年書生闖將進來,嚷了幾聲:“住店!”便將所背的人輕輕放落。

店家見來人身高六尺開外,腰粗如桶,臉如鍋底,環眼濃眉,鼻高嘴闊,形態粗獷得緊,加上光溜溜的大腦袋,更顯得氣勢橫蠻,不覺暗自吃驚,再看那少年書生雖是衣衫不整,腿股間血跡斑斑,樣子頗為狼狽,但他那端莊而俊逸的神采,並不因而稍減,使人一望便知是一位貴介公子,趕忙堆滿笑容,上前拱手道:“貴客光臨,自是歡迎,隻因小店早已客滿,不能再容納二位大駕,請多走幾步,另尋別家去吧!”

那彪形大漢一心隻想住宿,對於店家這番說話,怎能聽得進耳?當下濃眉一聳,環眼一瞪,破口罵道:“你這王八羔子,不給老子找個房間,看老子不打垮你這個鳥店!”話沒說完,竟已掄拳作勢。

這店家混跡江湖,處世雖然圓滑,但遇上這種不講理的愣人,仍不知該當如何是好,竟也愕了一愕。

少年書生微慍,喝一聲:“何通體得無禮!”轉向店家陪笑道:“在下白剛,偕友人何通,因急事在身,忙於趕路,在進入貴鎮之前,馬毀人傷,急於求宿養息,由西而東,已經家家尋遍,都是高賓滿座,最後才來到貴店,不料仍是客滿,敝友焦急過甚,以至有失常態,請老丈念及情急無心,原諒則個!”

白剛婉轉陳詞,說罷便向店家一揖,意欲拉何通離去。

那知市儈之流,多半奸滑狡詐,怕硬欺軟,店家操此生涯已久,見白剛替何通圓場,又想找回幾分麵子,倏地臉色一沉,厲喝一聲:“且慢!”

但見他慢條斯理的跨步上前,向眾賓掃了一眼,然後冷森森注視白剛道:“深夜破門求宿,是閣下三言兩語就罷了不成?如果所有要投宿的人,都象貴友一樣,我們這開店的有多少門來毀?”

白剛征了一怔道:“老丈意下如何?”

“貴友恁地橫蠻無禮,閣下就該加以管束,怎可讓他胡作非為?今天姑念你等愚昧無知,隻要那黑小子陪個不是,也就暫且作罷!”

店家這番尖酸刻薄的斥責,直罵得白剛臉紅過耳,無地自容,自他懂得人事以來,幾曾受過這種非禮的待遇,但限於理有虧,縱是委屈之極,也隻好竭力忍耐,還怕何通多生枝節,延誤正事,忙以目示意,製止何通妄動,然後強笑道:“我等自從年幼無知,但決無尋釁之意,實是敝友一時心急性躁,至有此失,打壞貴店門板和衝犯老丈之處,在下替敝友陪禮了!”

白剛深知何通性子愣直,命他向別人陪禮,未必能做得到,所以話聲一落,即向店家深深一揖。

怎知道店家見白剛越來越軟,何通氣鼓鼓站在一邊,料想白剛定可製止何通,索性殺雞嚇猴子,登時冷笑一聲道:“想不到閣下倒會強詞奪理,替貴友掩飾,受過,你看他氣鼓鼓站在一旁,幾時有悔改的模樣?兄弟今天倒要在諸位高賓的麵前,見識見識你們究竟倚仗哪一位天雄地霸,想在我刁三麵前賣唇弄舌。”

刁三話聲一落,眾賓中登時有人欣欣作色,有人竊竊私議,有人哈哈大笑,喧起一陣吵雜的聲音。

但最裏麵的座頭,卻有兩人各據一角,默默獨酌,好象對於這場吵鬧,不感興趣。

刁三放眼環視一周,忖度賓客之中已起了同情,隨又冷笑道:“不論閣下是否狗仗人勢,但兄弟數十年來足跡遍及東西南北,跑過千百個碼頭,還不知有個怕字,今天兄弟明言劃道:一是黑小子當眾向我磕上三個響頭,此事就算罷休,二是請閣下交代出兩手真才實學,足以使兄弟佩服,也就……”

何通為人戇直,不善詞令,見刁三一再相迫,已氣憤萬分,隻因自己已經莽撞,白剛又向對方陪話,才肯忍讓一時,起初覺得自己委實不對,即使刁三賞他三個耳刮,也肯甘心領受,但刁三居然連白剛也扯在一起,連譏帶罵,百般刁難,氣得大吼一聲,一步欺前,劈麵就是一掌。

刁三不但言語刻薄,武藝也非泛泛,一覺掌形晃動,立時挫步疾退,堪堪避過何通一掌,盡管如此,仍被勁道奇猛的掌風,撲臉生痛,雖知對方並非易與,但勢已成騎虎,欲罷不能,趁勢旋身,閃到何通身後,運足真力,一招“天姬送子”,疾拍後心。

那知他這一掌打出,何通竟是茫然未覺,身子動也不動一下,刁三暗忖:“好小子!休自托大,你刁三爺這一掌定教你一命嗚呼!”

說時遲,那時快,一掌正拍實何通背上,但聞“啪”一聲,緊接著嘩啦啦一陣亂響,刁三的身軀竟倒飛數尺,壓翻一張桌子,菜汁酒漿,俱潑在那桌賓客身上。

刁三自人堆中爬起,嘴角掛著鮮血,驚愕得不敢進招。

但在這時,又是四個人相繼躍起,這三男一女全是一色勁裝,年紀約在四十開外,相貌奇醜。

敢情地四人起初不知何通有何來曆,一時未敢出手,待見何通一臉迷憫之色,才豁然悟到對方頂多是練就一身硬功,看他愣頭愣腦,應該是一個渾人。

額角有個刀疤的壯漢冷哼一聲道:“你這渾小子敢來這裏惹事生非,看我鋼叉太歲要你狗命!”反手一抓,抓起座旁的一對鋼叉,一招“雙龍出海”,兩道銀光疾奔何通乳下。

何通當時因見刁三語侵他的至友自剛,才氣憤發掌,其實他打中別人沒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但見習三嘴角流血,便以為是被自己打傷,生怕白剛見怪,還在發愣的時候,猛覺兩縷銀光挾著銳風到達胸前,本能地奮臂一掃,“當當”兩聲,兩柄鋼叉登時掠空而去,射進屋梁半尺,兀自搖晃不止。

鋼叉太歲名列湖廣四醜,既肯報出名頭,總該有幾分能耐,不料被對方一揮,立即虎口震裂,鋼叉脫手,立腳不穩,順著何通一掃之勢,撞向刁三身上,一聲驚叫,兩人同時倒地。

其餘三醜眼見鋼叉太歲吃虧,不禁又驚又怒,吆喝一聲,兵刃紛紛掣出。

那女的怒罵道:“渾小子!你可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居然敢招惹我天龍幫,先吃你蠱二娘一棍!”

她罵聲剛落,一根六尺長,精鋼打就的“雙龍滾珠棍”即猛掃何通腰際。

另一位手持閻羅筆的大漢,一招“判官送帖”,無聲無息地同時送到。

何通雖然天生異稟,神力驚人,畢竟是不諳武藝,不識拆招破式的方法,在這些江湖人物圍攻之下,登時險象環生,手忙腳亂中,猛覺胸前一痛,已被閻羅筆點中一下。

這樣一來,立使何通驚覺到好歹也得一拚,怒吼一聲,一手掩胸,一手猛向蠱二娘那根雙龍滾珠棍掃去。

蠱二娘棍重千斤,向無撤回之理,但她早見撲虎雙叉經不起何通一掃,情知對方臂力極大,又在怒吼之後,來勢更足驚人,為防兵刃被震脫手,急將雙龍棍往後一撤。

但另外一名壯漢的策鬼鞭,已是一招“吊客登門”疾點何通咽喉。

何通原是恐怕他至友白剛不樂,所以處於被動的挨打地位,被敵人用閻羅筆點痛之後,已知非把這夥囚徒打敗,絕難脫身而去,一見對方鞭梢點來,當即閃身疾退,上軀向後一仰,同時向策鬼鞭踢起一腳。

持鞭壯漢見狀大喜,暗道:“陽關你不走,偏上奈何橋,別怪大爺心狠……”

他心念末已,何通的腳尖已將觸到鞭下,那壯漢忽然厲喝一聲;“著!”潛勁直透鞭梢,但聞“啪”一聲響,鞭杆被踢,鞭梢疾轉,迅點向何通下陰。

要知下陰乃人體致命的部位,何通如果被鞭梢點中,那怕不立刻廢命?

但他一見鞭鞭疾轉,已知不妙,急翻個半身,讓對方的鞭稍點在胯骨上麵,雖讓開致命部位,卻是痛澈肺心,怒吼一聲,反撲上前,拳腿交加,勢如瘋虎。

三醜能夠廁身在天龍幫內,又敢向外報名報姓,手底功夫並不太弱,才進三招,便有兩招得手,而何通不但無恙,反而愈打愈凶,這一來,三醜俱不顧以多欺少之名,各展所學,打算把何通了結在自己兵刃下,更可傲視同夥。

萬隆客棧的廳堂縱然廣闊,也容不下四人瘋狂狠鬥,霎時桌翻椅倒,碗盞橫飛,鄰近的賓客紛紛後撤,但仍看定這場熱鬧,不肯退走。

白剛眼見這種情形,心裏暗暗叫苦,但自己是一個書生,又不能插手製止,看三個敵人各操兵刃要製何通死命,如果要喝退何通,豈不是要他束手待斃?

他獨倚桌邊,茫無所措,他虎叔纏綿病榻的慘狀,楚君妹妹以淚洗麵的悲容,一幕接一幕展現在眼簾,幾乎忘了他的至友何通與故作生死之戰。

刁三被鋼叉太歲撞跌在地,好容易爬得起來,雜身在人叢裏覷雙方狠鬥,看見何通迭遭痛擊,凶勢依然未減,不禁暗自著急,目光一移,瞥見白剛就站在附近,愕然出神,一種狠毒的主意,即時升起,暗忖:“這酸丁與黑小子關係不淺,要不是他急著住店,黑小子絕不會惡鬼附身似的蠻不講理,我刁三又何致受此折辱?眼前的事還不知結果如何,萬一黑小子打贏,老子又麵臨厄運,何不擒下這酸丁作個人質?”

他主意一定,即挪動身軀,潛至白剛背後,迅速掃出一腿,要將白剛勾倒。

怎知他一腳掃出,即猛覺有一種彈拉之力在後腳一碰,“嘭”一聲,自己反而被帶翻地上,耳際同時聽到一聲冷笑。

刁三大吃一驚,急遊目細看,見人人都在注視狠鬥,雖有人因他忽然跌倒而投下一眼,但神情上絕不象是暗算自己的人,定一定神,即認為或是自己心虛,一腿掃空,自己絆倒自己,於是,再爬起身軀,狠狠地瞪了白剛一眼,突然飛起一腿,向呆若木雞的白剛踢去。

但他這一腿踢出,又猛覺後腿被什麼東西一拍,“嘭”一聲巨響,竟跌成一個“大”字躺在地上,頓時尻骨一陣劇痛,同時又聽到十分清晰的笑聲,卻不知起自何處。

忽然,有人冷哼一聲,即有個蒼勁的嗓音道:“好一招‘追風捕影’的鞭法,貧道何幸,獲得瞻仰金鞭玉龍的俠駕,湖廣四醜也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了,要不是上官大俠鞭下施恩,隻怕四醜要變成八醜了,貧道即與上官大俠幸會,少不得還要討教幾招精妙絕學才是!”

老道此話一出,湖廣四醜立即躍退一步,何通已是渾身大汗,也斂手退回白剛的身旁。

“金鞭玉龍”這四個字,震駭大廳裏麵的江湖人物。

原來,最近幾年,金鞭玉龍之名響遍江湖,不論大江南北,邊陲蠻荒,隻要有人提起“金鞭玉龍”,連黑道中人也翹起拇指,大大讚揚,敢情金鞭玉龍不但是藝高出眾,而且能夠以德服人,才獲得武林人物的最高推崇。

但這金鞭玉龍端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由得他綽號響遏淩雲,見到他本人的卻是十分稀少,然而,在這荒山小鎮的客棧裏,忽有人說金鞭玉龍要懲處湖廣四醜,怎不令人駭異?而且又有人要和金鞭玉龍交手,那人又是何等人物?

眾人循聲看去,見最裏麵一角,卓立一位紫袍道人,三綹紫髯飄拂胸前,目射xx精光,向著對角座上一位勁服青年注視。

那勁裝青年約有二十六七歲,身材修偉,闊胸細腰,丹鳳眼,臥蠶眉,目似朗星,鼻如懸膽,好一付英俊的相貌。

隻見他一手持杯獨酌,一手撚著一條又長又細的軟鞭,聽那老道發話之後,先將杯中餘酒飲盡,緩緩站起,仔細打量老道片刻,忽然哈哈一聲朗笑道:“幸會,幸會,原來威震遼東,望重武林的紫髯道長恰也在座,上官純修疏於失察,方才那手狸貓戲鼠的玩藝兒,反是班門弄斧,貽笑方家了!”

刁三聽出金鞭玉龍說的“狸貓戲鼠”,猛醒方才自己連跌兩交原是金鞭玉龍所為,隻驚得周身哆嗦。

紫髯道人在對方朗笑聲中,忽覺長髯微動,略視前胸,不由暗吃一驚,但仍神色自若,接口道:“歐陽堅不過徒負虛名,怎堪大俠謬讚!‘傳音斷須’之德,已自深領盛情,既蒙不棄,何不賜教一二?”

他有意無意地撫須輕彈,從容把話說畢。

金鞭玉龍微微一怔,笑道:“道長‘彈指神通’能隔山裂石,今已略見端倪,果然非同凡響,尤其‘振須破堅’之功,區區心儀已久,道長如欲指點一番,不妨前途相見……”

他略頓一頓,又道:“此間之事,尚仰道長威望,請為打發一句!”

各人至此才知這兩位名聞江湖的高手,竟已在談笑中暗交一場,究竟是誰藝高一著,因各人與兩者相差太遠,根本無法知道,隻是紫髯道長歐陽堅哈哈笑道:“貧道雕蟲末技,怎能與上官大俠的‘伏魔神功’相提並論,現下謹遵台命,再往前途相見便是!”

再一指湖廣四醜,一麵對上官純修道:“彼等之事,好在貧道與乃師衝天鷂子葛雄飛有一麵之緣,今日由貧道仲裁,想必衝天鷂子不致非議!”

紫髯道長言外之音,大有唯我獨尊之概。

上官純修笑道:“隻要道長公正處斷,縱有責難,亦當對心無愧,何況衝天鷂子,敢向老道長為難?”

紫髯道長明知金鞭玉龍故意拿話僵他,卻又傲然答道:“貧道生平作事,一向不必求人諒解……”

他話說一半,即轉向湖廣四醜道:“你們今天可說是狗捉耗子多管閑事,即使受人之辱,也隻能怪自己學藝不精,技不如人,怨不得別個了,要知你們都是亮得出字號的人物,集幾人之力,還要仗著兵刃,仍然製不了那傻小子,你師父的臉麵也該丟進毛廁坑裏去,還不趕快滾開,難道想自討沒趣!”

上官純修點頭微笑,暗忖:“聽說這老道作事,但憑一己的好惡,看起來也不是邪惡的魔頭,此事也作得十分公允。”

四醜對歐陽堅的處置頗為不滿,但他們素知此公剛愎自用,不但是申辯無用,甚且激發他心頭火起,說不定說得吃不了兜著走。

再則,還有一個上官純修在場,方知他已出手捉弄刁三,如果再不識相,不知還有何種苦頭好吃,隻好怨懟地望他兩人一眼,隨即飛步出門。

歐陽堅逐走湖廣四醜,轉對刁三冷笑道:“當年綠林道上,人稱‘百靈舌,狡兔腿’的九頭鳥,想必就是閣下了,你自以為口才可以翻雲覆雨,今天卻吃了舌底翻蓮的虧,貧道不欲多造口孽,你也值不得我罵,好在你已受過懲戒,此事也暫時放過,如果你還想妄生事端,當心貧道下手無情……”

驀地,老眼中射出兩道精光,注視低頭不語的刁三,不禁喝一聲:“你敢不服?”

刁三被紫髯道長說得臉色蒼白,一聽厲喝,驚得跪將下去,忙道:“小的不敢!”

“好!你把四醜兄妹的房間,讓給這兩個娃兒住宿!”

“是!小的一定照辦!一切都遵照你老人家意旨去做,今後……”

上官純修喝一聲:“少說廢話!今後你敢怎樣?”

刁三驚得一跳,連聲稱是,再不敢多說半個別的字。

上官純修不屑地望他一眼,轉向白剛看去,但見白剛此時雙眼發直,如醉如癡,瞳孔已張大一倍,角膜灰暗無光,不覺心頭一震,暗忖:“這少年人怎是這樣地急痛?”

要知上官純修是內外兼修的人,一見白剛那付神情,便知他因急痛攻心,以致血閉氣升,急認準對方穴道,一拍一按,白剛應手蘇轉,卻嘔出一口淤血。

上官純修生怕白剛說話傷氣,急道:“白兄弟方才急痛攻心,雖經在下救治,但仍不可多說話,免喪精神,此間的事已由這位歐陽道長區處妥當,可跟店家往房裏歇息去!”

他稍微一頓,又引那呼呼入睡的何通,笑道:“這位貴友確是性情中人,可惜他隻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美玉,江湖上風波絕險,兩兄不宜亂闖,如果沒有別的要事,還是在家裏比較安穩。”

白剛趕忙向前一揖道:“謹領二位解圍之德,但小弟因虎叔重病,乃遠來求藥,能否獲得,隻有盡一己的心意,明知江湖風波絕險,亦不敢辭勞……”

上官純修見他還要再說,急搖手製止道:“白兄弟不可多言,怎地又忘了?”

笑對紫髯道人說一聲:“我們走吧!”

白剛隻見燭影一搖,一陣清風過處,眼前人影頓失,自己錯愕半晌,才猛撼伏在桌上鼾聲陣陣的何通。

何通與白剛共騎一馬,趕了三天三夜的路,未曾合眼,到達這裏,又和湖廣四醜廝打多時,一陣緊張過後,最易入睡,這時被白剛一陣搖晃,把他由夢裏搖醒,不禁茫然道:“我們怎麼又在船上?”

此話一出,各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白剛見他愣頭愣腦的樣子,也忍不住啞笑一聲,悄悄將經過概略告知。

何通聽後一躍而起,摸摸腦袋,似有所覺,忽又叫起來道:“不對,這幾個醜怪哪裏去了?他們打我不少,我還沒碰過他們,得找他回來再打一場!”

白剛又好笑又好心道:“還打什麼?睡足覺好天明走路才是正經!”帶著幾分膽怯地望那刁三一眼。

那刁三綽號九頭鳥,可見他何等陰險毒辣,這回求榮反辱,當著紫髯道長和金鞭玉龍麵前,不敢奈何,他兩人一走,刁三提起前情,不禁怒火上衝,正要打算再折辱白剛一番,猛聽何通一叫,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又裝出滿臉笑容,從容上前拱手道:“方才實是小老兒一時糊塗,冒犯二位大駕,務請看在小老兒年老神昏的份上,原諒則個,要不是何大俠先出手責打,小老兒就算膽大包天,也不敢和大俠交手過招,現在小老兒腕骨已斷,嘴角已破,門牙已落,總算咎由自取,怨隻怨小老兒有眼不識泰山,受了懲罰,想必可放過小老兒了!”

何通見刁三走來,還有幾分氣惱,待見他嘴破手腫的可憐相,不由得悶氣全消,反覺得有點不忍,再經對方卑詞自責,作揖求饒,還叫了兩聲大俠,不覺心花怒放。

但他這愣人既未受過別人安慰,也未曾安慰過別人,搜盡腦筋,也不知該說哪一句好話,隻好裂嘴一笑,似乎千萬般歉意,盡寓於無言一笑中。

白剛雖是襟懷磊落,氣度恢宏,但他對於反複無常的小入,卻是極端厭惡。

這時眼見刁三前據後恭,自怨自艾,極盡阿媚奉承,態度又是那樣卑躬哈腰,奴顏相向,不覺劍眉緊鎖,惡心倒胃,但對方既以禮為先,隻好微微笑道:“過去的事,不必多說了,我們並沒有責備的意思,你以後行事,能給別人方便就好!”

其實,刁三口是心非,那會真正悔改,隻因眼前形格勢禁,廳上還有多人未散,隻好另出主意,恭恭敬敬道:“小老兒定遵台命!”

一雙鼠目向四座一掃,立即厲喝道:“跑堂的往哪裏去了,還不快來引領兩位貴客往裏間安歇?”

一位中年壯漢由後門進來,輕問一聲:“三爺!開哪一間房子?”

刁三鼠目一瞬,說一聲:“這還用問麼?”

接著又道:“別忘了備上一席好菜,打上兩壺好酒,送茶送水,隨叫隨到,如是貴客有半個不字下來,當心我打斷你狗腿!”

這刁三吩咐得十分詳盡,豈無陰謀?但兩少年俱非久曆江湖,一個是愣頭愣腦,一個是胸襟磊落,以為對方確已覺悟,所以殷勤照應,白剛更是不安道:“老丈毋須過份張羅,我們隻要獨得一席之地睡眠,再有幾碗清茶淡飯,飽了肚子,於願已足!”

刁三嘿嘿兩聲幹笑道:“白相公好說,小老兒怎敢簡慢?但小老兒委實手傷不便,不能親自照應,還請見諒才是!”說罷,捧著受傷的右腕,哈腰深施一禮,徑自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