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虛餘寺(1 / 3)

發如雪(一兩)

楔子 初見

有一點微薄名氣,在於寺裏的桃花。

別的地方的桃樹看上去還是枯枝的時候,的桃花已經開得好似雲霞。

桃花本身沒有香氣,但是大片大片地開在一起,空氣中便有一種奇妙的清芬,慢慢滲進肌膚與衣襟,整個人如同帶著一身淺淺的霧。

旁人不用細看,便知道他是賞花歸來。一片花瓣附在他的發上。頭發太過光滑,絲絲透亮,花瓣竟攀不住,從發絲間依依滑下來,到了發梢,終於落下。白衣藍袍的衣擺掠過它,細微的氣流令它在虛空中打了個旋。

他的手裏拈著一株草藥,遞給小沙彌,“用三大碗水煎成一碗,煎好之後叫我。”

藥好時已經是黃昏,廟宇和山後的桃花都籠在一層柔和的光暈裏,桃花看上去比白天更添了一分嬌豔。他白皙純淨的肌膚,也隱隱似被夕陽鍍了一層淡紅,看上去倒有幾分像桃花。

“你師父呢?”

“在山門。”沙彌答。

“帶上藥和被子,跟我來。”

依山而建,廟在半山腰,山門在山腳。小沙彌托著藥碗,肩頭扛著一床棉被,一頭霧水地跟著他沿著石階下山。

他走在前麵,白衣藍袍仿佛不沾一絲人世的塵埃,一頭長發披在腦後,並未梳起,山風吹來一絲絲蕩漾。

山門浸在夕陽裏,邊上停著一輛馬車。馬車邊上兩名女子紅衣紅裙,很是醒目。腰懸長劍,可見是江湖中人。她們揭開車簾,一個人下車來。

那是一名女子,同樣一身紅衣。但她一出現,旁邊兩名少女穿的紅仿佛成了淡粉色。

她的紅,宛如鳳凰浴火,一張臉卻像是昆侖絕頂的冰雪,眉眼仿佛都被凍結,沒有一絲表情,懷裏抱著一隻長匣,向知客僧微一點頭,往石階上來。

他正步下最後一級石階,兩人的身形沒有停滯——仿佛都不習慣給人讓路——三尺來寬的石階上,紅衣與藍袍在擦身而過無聲地拂過對方。他身上有一種霧一樣的清芬,淡淡地留在空氣裏。

他吩咐小沙彌將被子替知客僧裹上。在知客僧喝下藥的同時,兩根銀針刺在知客僧咽喉。知客僧一個激靈,似被冰棱子激了一下,不由自主裹緊被子。臉色凍得青白,越來越白,終於熬不住,“哇”地一聲,吐出一口濃血。

看到這一口血,他的嘴角微微勾了勾,清秀的麵龐上,有一絲說不出的傲氣,“瘴氣除盡了。”

知客僧的臉奇跡般地變得紅潤,出了一身冷汗,身子卻輕便得像是年輕了二十歲,他高宣了一聲佛號,合十:“多謝央施主。”

“不必謝我。”他勾起嘴角一笑,這笑容極淡也極傲,“再遇見那名大夫,就告訴他:天下沒有絕症,隻有庸醫。”

說完他回身上台階。

紅衣女子立在石階上,一直在看他救人,“閣下可是藥王穀央落雪?”

這聲音不是一般女子應有的柔軟清脆,反而有一種低低的、宛如風吹過箜篌的輕啞。

兩人隔著兩級台階的距離,最後一絲夕陽照來,她那一身紅衣好像要燒起來,他微微仰起頭,目光透過軟紅的夕陽,落在她的眉心上,那裏,有一線紅芒,若隱若現。

“娑定城,百裏無雙?”

在此之前,他們聽說過彼此的名字,卻從未碰麵。在這個桃花薄霧的黃昏,那些飄浮在腦海裏的隱約麵孔迅速成形,清晰,心底“哦”了一聲。

原來他是這樣子的。

原來她是這樣子的。

江湖中有四大勢力,不可輕忽。問武院聲名最大。唐門聲威垂數百年,更兼能人倍出,有時甚至連問武院的麵子也不給。

藥王穀遺世獨立,從不參與任何恩仇。

還有就是娑定城。

它亦少涉足江湖,但城中神兵無數,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兵器買賣地。

現在,娑定城中燈火依次滅了,無論是內城還是外城,在深夜醜時,人們都進入了夢鄉。隻有北淩樓中還有燈光。

北淩樓是娑定城重地,隻有鑄劍師才能進入。在最大的一座劍爐前,紅光隱隱從緊閉的爐門縫隙裏透出來,眾人緊張地忙碌著,等候大小姐百裏無雙的吩咐。

百裏無雙注視著爐門,眉心一道紅芒若隱若現,“投硫磺碳。”

司碳的龔叔一愣——在出爐的時候投硫磺碳有炸爐的危險,質地再好的劍也難保沒有損傷,但大小姐是娑定城的天才鑄劍師,不容人懷疑。龔叔咬著牙將硫磺碳投下去,“轟”的一聲響,火苗呼嘯著自爐門縫隙裏躥出來。

爐門前的兩個人避之不及,眼看就要被火燎傷。百裏無雙掠向前雙袖一揮,將兩人震到身後。明明北淩樓內沒有風,她的衣袖卻像是鼓滿了風的帆,獵獵作響,爐中的火滅下去,她緊盯著爐門,大喝一聲:“退!”

眾人立刻抓住手邊的繩子,一躍上了二樓扶欄。淩空望下去,整隻鑄劍爐上籠罩一層淡淡紅芒,爐內的火焰與空氣被大小姐的劍氣逼住,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野獸的嘶吼。大小姐眉心的紅芒在此刻殷紅耀眼,驀地,整座北淩樓仿佛顫了一顫,劍爐的爐門“轟”的一聲響,被火焰衝開來。

火焰挾勢往前衝,如一支箭,去不回頭地撞上石壁,火焰滅了,裏麵的東西落進壁邊引進的浣劍池池水裏,發出“哧”的一聲響,白煙從水麵冒起來。

——經過七百二十五天的的冶煉,重離劍,出爐。

人們歡喜地從二樓下來。大小姐兩年煉一劍,每一柄都是將要百代流傳的珍品。

浣劍池的水冰寒徹骨,剛從火焰中脫身的重離劍已經冷卻。長二尺四寸,刃寬一指,通體墨黑,身形纖長,在燈火照耀之下,隱隱有異樣光華。

“恭喜大小姐,此劍光華內斂,鋒芒不露,又一柄寶劍啊!”

百裏無雙臉上沒有歡喜,左手伸出,有人將劍鞘遞上,長劍入鞘,她歎息一聲:“即使冒著爆爐的危險用了硫磺碳,仍然壓不住它的煞氣。一柄會防主的劍,不能算寶劍。”

“重羅劍不也是同一塊烏路河鐵打造的嗎?大小姐可以放心地把重羅劍交出去,重離也可以啊!”

“沙場的煞氣遠遠重過一把劍,哥舒將軍用重羅劍我當然可以放心。但這柄……”百裏無雙看了看手中劍,沒有再說下去,頓了頓,道,“這些天大家辛苦了,都回去吧。甲字劍爐自今日起封爐,等田勁他們把冰路霜鐵帶回來,再開爐鑄劍。”

大夥兒便封爐的封爐,清碳的清碳,換池水的換池水,一麵聊著重離劍對江湖神兵榜的影響,此劍一出,估計有好些名劍要下滑一個名次吧?雖然,神兵榜上的劍,有不少同樣出於大小姐之手。

從酷熱的北淩樓出來,走在剛開春的寒風裏,仿佛是兩個世界。但對百裏無雙來說,卻沒有多大分別。跟劍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身體仿佛也成了水火不侵的劍器,她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冷或者熱了。

黑夜寂寂,整座娑定城在夜的懷抱裏安然入睡。星子很亮很冷,她幾乎吃住都在北淩樓,尤其是開爐前的三個月。這樣算起來,她已經三個月沒有看到過外麵的天空,也已經三個月沒看見大師父。

她穿過遊廊去鬆風苑,院門沒有關,她看見大師父坐在庭院裏。一盞燈,一個人,披衣坐在樹下,正在石桌上對棋譜,側臉在燈下看來分外娟秀。聽得大門“吱呀”一聲,大師父上卜知書抬起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可以坐在院子裏吹冷風,病好了嗎?”百裏無雙直接往屋裏去,淡淡道,“或者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再踏進北淩樓,所以病多久病多重都無所謂?”

“火氣這樣大,看來此劍不甚順利啊。”大師父跟著她進屋,從她手裏緩緩地拔出劍。如墨的劍身,異樣的光華。大師父的眼睛微微眯起,“比起重羅劍,這一把更奪天工。無雙,你又有精進。可惜,煞氣仍是太重。”

“據說當年烏路河一役,河麵全被鮮血染紅,連河底的沙子都有煞氣。”百裏無雙道,“我明天去一趟。那裏的方丈修大智慧定力,佛法高深,希望可以幫得上忙。我不在的時候,北淩樓你替我看著點,長老和無憂那邊有什麼事,記得通知我。”

大師父“唉”了一聲,“我是病人啊……”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到床上去。”

她教了八年的徒弟這樣打斷她的話,毫不客氣地命令道。

從娑定城到,不過百餘裏,上午出發,傍晚時分抵達,有知客僧前來接引,百裏無雙抱著重離劍下了馬車,抬頭看見山門修得平平,三尺來寬的石階一直蜿蜒到半山,那兒隱隱有桃花如霧。

有人下山來。

走在前麵的是一名白衣藍袍的少年。一個小沙彌左手抱著被子,右手端著一隻碗,走在他後麵。

石階隻有一尺來寬,她從未習慣給別人讓道。但那少年仿佛也沒有讓路的習慣,兩人交錯而過,她聞到淡淡的藥味。

原來小沙彌手裏端的是藥碗。

藥是給那名知客僧準備的,少年先讓他裹上被子,隨後灌下藥。兩人都背對著山門,百裏無雙沒有看清情狀,但知客僧再站起來的時候,麵色紅潤,與之前焦黃氣色判若兩人。他高宣了一聲佛號,合十道:“多謝央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