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沛寧忽然睜開眼睛,感覺整個房間浸在白光裏。他眨了眨眼睛,腦袋有些清醒過來:是銀光,他想,頭腦清明起來。他翻過身,仰麵躺開,盯著臥室高高的天頂,讓眼睛聚焦。
沿著三角屋頂,鑲嵌著一條刷成深栗色的木梁,在這雪地折映進來的銀光裏非常觸目,讓人幾乎能看清天頂牆麵上那些粗礪的顆粒。這地中海式平房是南雁挑的,每一個空間都方正開闊。我們真像是睡在禮堂裏——在他們搬進來的第一夜,當燈全黑下來的時候,南雁是這麼說的,非常精準。南雁那樣一個老給人走神夢遊印象的女子,隻有在夜的暗裏,在看不清她的眼神的時候,才能令人放鬆下來。在沛寧的記憶裏,南雁在那個時刻環住了他的脖子,略帶驚悸的聲音象從空曠的野地反彈回來,在他的脖子上掐出星星點點的癢疼,令他在這夜醒來,一眼看到頭上的黑梁,喉管上立刻生出輕輕的壓迫感。
那個夜裏他們幾乎沒有入睡,在空曠的房子裏,耳邊是不停息的銀灘上潮汐的狂歡。南雁出生在廣西北海——那童年真是乏善可陳啊,隻記得是在銀灘上跑啊跑啊,忽然站下來,一轉身,就大了——她所有的形容,都是諸如此類,與南中國海相關。
我們真該多換房子——沛寧順著最後一尾波濤滑到沙灘上,歎出一聲。南雁如被海浪拍擊到礁邊的魚兒一般,在他身邊急喘。那是沛寧的真心話。很久很久以來,他們已經成了銀灘上曬幹的兩尾魚,連相濡以沫的那個沫,都已被風幹。他一路馬不停蹄,幾乎不曾有空喘息--花了五年時間從哥倫比亞大學念下生物化學博士,再到位於紐約的康奈爾大學醫學做了三年博士後;維吉尼亞一所小學校短暫的兩年教職;南南和寧寧相繼出世;最終來到俄勒岡大學,爭取終身教授資格的六年長旅剛剛開始。
沛寧支起身子的去看南雁。她滑到了床邊,頭沿著床沿垂下去,長發披散開來,修長的雙臂鬆軟地耷拉在身體兩側,一動不動。女鬼一般。這個想法讓沛寧一驚,顫顫驚驚地去撫摸她光滑的背,那身體是灼熱的,這讓他放下心來,忽然像是記起甚麼,再按下去,食指和中指交錯著沿南雁的脊骨急速滑下,敲擊著鋼琴鍵一般,在接近南雁的腰際處突然停下,尋摸到一塊邊界不整,微凸的姆指指甲般大小的胎記斑,怔住。他幾乎忘了它的。沛寧這時想起來了,他似乎曾經說過,將來我們走丟了,我憑這個找你,這讓他忽然有些感傷。他曾是那樣抒過情的小男生嗎?他不能肯定,隻將那胎記按牢。南雁突然一個急劇的轉身,身子一挺,麵朝著屋頂,半個身子順著床沿邊堆成一團的被子垂下去,急速地扯過落在床邊的睡衣,蓋到胸前。沛寧的眼睛在那個時刻適應了屋裏的黑,接到了南雁眼裏的稍縱即逝的刺目光斑--它們有溫度嗎?他伸手過去,抹到幾點黏濕,心思立刻黯淡下來,抬起身子,坐到床邊。
我可不要再有孩子了——他聽到了南雁的聲音,很遠很遠,象是從海麵上刮來的輕風。沛寧的心一沉。在他們的女兒南南兩歲時,南雁發現自己又懷上了孩子。那是02年的春天,她剛過了三十四歲的生日。南雁很早就說過的,她隻想要一個孩子,這便是意外了。一個南南,足夠了,太夠了,她反複說過無數遍,幾乎成了沛寧心上的一塊繭,讓他在每次突發的激情之後,久久後怕。那個早晨,南雁在衛生間裏,盯著地上那支呈出一線桃紅的測試棒,久久不願出來。之前,例假已錯過三周了,南雁就是不願去超市買下一隻測試棒。看到那條桃紅的生命線,沛寧心下是高興的,但他不敢有表情。他應承過南雁的 -- 南雁說,她有很多的夢,很多的計劃,都未曾有機會實現,甚至是嚐試實踐,她不能再背那麼多的負擔。
在南雁確認意外懷孕的那個清晨,沛寧看到南雁變形的臉。她雙手抓牢洗臉池,彎下腰來,大聲地發出嘔吐的聲響,卻沒有嘔出一點點東西來。沛寧過去輕拍著她的背,一直拍,生出很深的疼惜和愧疚。他覺得他該說一句話,對於這孩子命運的話,或許南雁就解脫了。但他說不出口,也不願意說。南雁在那些天裏一直都不怎麼說話,他們回避著討論選擇這樣的話題。沛寧想過無數次,如果南雁提出要終止懷孕,他怕也就隻能同意的,可南雁並沒有跟他討論。
直到那日,躺在產科醫生的診所裏,當超聲波檢測儀的屏幕上出現了那個小小的胚胎影像時,南雁一把拉住了沛寧的手。他們聽著那胎兒的心跳聲通過機子的麥克風傳出來,砰,砰,砰,夾著風聲一般,呼哧呼哧的,有幾分雄壯。這是個非常強壯的胚胎,女醫師說,早期流產的機率小過百分之二,祝賀你們!隨後報了按胚胎尺寸測算出的預產期。沛寧看到南雁跟女醫師握手時,青白的臉上泛出了微笑,淺淡,卻很動情。出來坐到車裏,南雁小心地展開那張黑白的胚胎照片,手拂上去,輕聲說,頭真大啊,這個孩子,我是要要的。沛寧點頭,別過臉去。起動車子那個瞬間,就著引擎突發的轟鳴,他吐出一口長氣:那麼,她果真是想過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