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令疑山嶽嚴不妸
鹹豐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最先發現不對勁兒的,是太平軍水師的一個童子軍。這個十四歲的孩子淘氣,又天生伶俐,那天他爬上了船上的主桅,在上麵玩雜技,翻倒立,引得下麵圍觀的十幾個太平軍水師將士們笑聲陣陣、掌聲陣陣。這孩子愈發得意,竟鼓起勇氣攀上了桅杆的頂端,如同孫猴兒一般,左手抱杆,右手則反過來搭了個涼棚,擠眉弄眼,樂不可支地向遠處瞭望。待他的視線轉向了南方的湘江上遊之時,他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看見了一支排列得整整齊齊且全副武裝的船隊正順風順水朝著自己的船隊衝來。
褚汝航在遠鏡裏也望見了這個桅杆頂上的孩子了,他甚至能清楚看見他一臉的惶惑與驚恐:他所在的那條船排在了整個長毛水師船隊的最前麵,船頭略略翹起,船身又寬又大,分了三層,正是長江上最常見的運鹽運糧的大型貨船;所不同的是,在這條船的兩側各自增添了幾個炮位,安裝上了幾門土炮。
褚汝航覺得挺有趣,他在自己快蟹艦的瞭望艙裏氣定神閑地繼續觀看——這一仗他的任務是督戰,他的座船在整個湘軍水師船隊的最後麵。當他看見太平軍水師那雜亂無章的船隊擁塞在江麵上時,當他看見太平軍水師的船身兩側大小不一而又粗糙笨重的土炮時,他已知道了自己實無半分性命之憂。前邊兒有彭玉麟和楊載福頂著呢,我這就袖手聊為壁上觀吧。他雙手握著單筒遠鏡輕輕旋轉,進行微調,以便能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他看見那孩子雙腿緊緊盤繞在桅杆上,然後將雙手合在自己的口鼻之前攏成一個喇叭,向著下麵圍觀的人高聲呼喊著。他雖然聽不到那孩子喊的是什麼,但隱隱能猜到下麵圍觀的人似乎不相信他的話,他顯得非常著急,一邊繼續喊,一邊指著上遊的方向。
褚汝航將遠鏡從他的身上移開,移到了己方部隊的最前麵,他毫不費力便尋找到了彭玉麟。他一襲白衣,手舉一麵三角形的小紅旗,站在一艘舢舨的船頭,衝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麵。褚汝航將遠鏡左右緩緩移動,他看到了彭玉麟右邊的楊載福,他也站在一艘舢舨的船頭,手裏提著一把腰刀,刀鋒直指前方的太平軍水師。
鏡頭中,彭玉麟回過頭來向手下的傳令官吩咐著什麼,褚汝航看見快速前進的舢舨速度減緩了下來,槳手們都停止了劃船;彭玉麟轉過身來從左至右檢視了一遍自己的隊伍,同時嘴裏在說著什麼,褚汝航很遺憾自己聽不到他說的話,他看到彭玉麟再度轉過身去,麵向太平軍船隊,然後,他握著小紅旗的右手向下用力一揮——
褚汝航終於聽見了,那是己方船隊的震耳欲聾的隆隆炮聲。他將遠鏡從麵前拿開,微微眯著眼睛仔細打量著這一場大戰,他握著遠鏡的手指關節已經發白,他的全身在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自湘軍水師成立以來,第一次與敵人真刀真槍真炮地大幹了起來,作為這支部隊的“總統”,他怎能不感到激動?
彭玉麟在炮聲響起的那一瞬間幸福得閉上了眼睛。身後萬炮齊發,他的耳朵嗡嗡作響,除了炮聲,他聽不到其他的任何聲響,這種威勢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和領略到的。此前的戰術訓練,他從來舍不得讓弟兄們胡亂空放一炮,他清楚地記得,船上的每一門西洋大炮此前發射實彈的機會僅有三次,這三次都是用來調整準星與射程的。每一次發射,他都站在炮身之後親自檢測,哪怕僅僅是單發的炮彈,他都覺得那聲音和威力銳不可當。而如今,蓄勢已久的湘軍水師的西洋大炮在他身後同時發射,那聲勢猶如頭頂響起了接二連三的霹靂,令天地為之失色。這是他等待已久的時刻,他覺得閉上眼睛更能體味到西洋大炮的威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