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臣以寒士始,願以寒士歸
光緒十一年(1885年),廣州。
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辭官了,老了,真老了。彭玉麟負手望天,嘴角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他緩緩而行,臉色恢複了慣常的嚴峻。終於結束了,我也該退了。
鎮海樓操場上的官兵們正在換崗。他們遠遠就看見了身材單薄、一襲青衫卻不怒自威的大帥彭玉麟。這老人本就形容清臒,在鎮海樓與他們朝夕相處了大半年時光,連綿不斷的戰事和缺乏睡眠而又食欲不振的他,顯得愈發的清瘦和憔悴,甚至有些弱不禁風。
這一年,中法戰爭剛剛結束,彭玉麟時年整整七十歲。他在一年前以老病之軀出任兵部尚書(大抵相當於國防部長),親赴廣東前線籌辦海防,駐節之地便是這廣州鎮海樓。鎮海樓之樓頂至今懸掛著一副楹聯:“萬千劫危樓尚存,問誰摘鬥摩星,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欄看劍,淚灑英雄!”此聯氣勢雄渾又蒼涼悲壯,然而卻並非擅長製聯的彭玉麟所親撰,而是他手下幕僚李棣華之手筆,至於何以如此,倒是不得而知。李棣華撰此聯並未以幕客之身份口吻著筆,而是以獨當一麵之疆吏或百戰沙場、有著馬革裹屍氣魄之大將,亦即其時彭玉麟之口吻下筆而撰。以彭玉麟之身份與文采胸襟,此聯得以高懸傳世,想來也是極得他青眼的。
這一年的二月,彭玉麟是在大起大落的心境中磨過來的。去年年底,法國人大舉進攻越南諒山,後又闖入中越邊境重鎮鎮南關(今友誼關)。作為兵部尚書的彭玉麟此時已趕到了廣州,駐節鎮海樓。讓彭玉麟在憂心忡忡中略感欣慰的是,所部老將馮子材威風凜凜,雖已須發全白,卻老當益壯,深受手下軍士的愛戴與擁護。馮子材讓彭玉麟想到了與關雲長在長沙惡戰的老將黃忠黃漢升。他看著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馮將軍竟然略有了些自慚形穢、自愧不如之感,然而馮子材帶給他更多的卻是信心——彭玉麟在凝視他的眼睛時感到了那種前所未有的信心,而久經戰陣的他深知這種信心在兩軍對壘時意味著什麼。
果然,馮將軍不負所望。他率王孝祺、王德榜、蘇元春等部在鎮南關的關前給了法國人狠狠一擊:二月初七清晨,法軍統帥尼格裏率二千餘人分三路直撲關前隘,被蘇元春、王孝祺等部擊退;初八早晨,法軍主力猛攻長牆,馮子材傳令各部將領曰:“有退者,無論何將遇何軍,皆誅之。”經激戰,法軍接近長牆,時年六十八歲的馮子材白須飄飄、神威凜凜,持刀大呼,率二子奮勇躍出長牆,以一軍統帥之身率先衝向法軍。其時全軍感奮,一齊出擊,與進犯之法軍進行白刃格鬥,慘烈異常。傍晚時分,馮子材率所部奪回了關前隘的東嶺、西嶺。十四日,馮子材又收複穀鬆、觀音橋等地,法軍慘敗,潰退到越南北寧、河內。是役,法軍死傷二百八十七人。十五日,法軍敗訊傳到巴黎,茹費理內閣被迫辭職——這便是史稱“鎮南關大捷”的中法戰爭。一個七十歲的湘籍大帥,一個六十八歲的桂係大將,聯手給了法國人迎頭痛擊,這一仗注定將會青史留名。
就在二月八日,馮子材取得鎮南關大捷的同時,前線捷報又傳到了鎮海樓:在北越的西線,岑毓英率滇軍、劉永福率黑旗軍在臨洮也大敗了來犯的法軍,並乘勝克複廣威、黃崗屯、鶴江、老社等十數州縣。
打了一輩子仗的彭玉麟自然知道此時該怎麼做,他毫不猶豫便向各部下達了乘勝追擊的命令。正當他感到勝利在望、自己也能不留遺憾地回歸故裏之時,他收到了那道聖旨,那道讓他方寸大亂、幾乎抗命的聖旨——大清皇帝詔曰:著駐守廣東前線之各路將士,即刻撤兵,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