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1 / 3)

第十三章

正月一過,滄鎮又下了一場大雪。

晴雪之後,天氣雖然異常清冷,卻也不乏帶出一些雪覆在冬植上麵而煥發出的清新氣味。正當是一條藤徑綠,萬點雪峰晴。

清晨,南疆芸府之中如同平素裏一樣,沉靜之中透著嚴謹規矩。人來人往,灑掃庭除,井然有序。

上院的芸霄海閣內,一如既往是皓白帷帳,嫋嫋爐香。

唯一不同的是,原先擺在內堂屋裏的一幅桂花織錦屏已經被撤下,而換上了一扇素色屏風,上頭畫了一位美人。

美人麵容清秀單薄,穿著一身灰色的布衣裙褂,一手擎著油紙傘,另一隻手挑著一盞垂條編就的小燈。如常的眼,淡泊的眉,薄唇微勾著,一對眸子靈動坦率,很會睇著人,叫人一刻也不能移開視線,神態裏恍若帶著幾分天真的憨傻,卻不失恬靜可愛。

這扇屏風跟著芸桐從淮治回到滄鎮,從那以後便一直擺在內室裏。

一大早,伺候梳洗的丫鬟們捧著水盆、巾帕一應晨起應用魚貫進入這間大房,然後便恭謹安靜的立在一旁,竟無人上前。

芸桐早已起身收拾過了,依然是一身慣穿的白色錦袍,外頭是同色滾絲絨外邊的厚袍。淨了手,看了一眼窗外湛清的天,冷厲的眉眼柔和了一瞬間。

雪終於停了。外頭該是有一番雪景可看。

想著,便轉身接過丫鬟用溫水浸過的軟帕子,複又回到自己的床邊,長腿一跨,坐上床沿。垂眸看向床上熟睡中的人,伸手輕輕擦拭她沉睡中的臉頰,目光溫柔,就如同人醒著一樣。

另外伺候穿戴的丫鬟們手裏托著各色服飾,一字排列走入內房,也同前邊進來的人一樣,垂著眼睛習以為常的靜候在一旁。

再換過一條暖帕子,芸桐拉起阿睇溫熱的手,細細的擦過,又拉過另一隻。

然後,他輕輕抱起一直睡著的女人,讓她靠進自己懷裏。丫鬟托來衣盤,他抱著她,眼睛逐次掃過,選了一件淡青色的織錦繡袍,替她穿好,又怕她凍著,在外頭罩了一件裏邊兒滾著羔絨的白色短裘。

而後更衣退下,又換上一個托著裙帶托盤的。芸桐看了一眼,便選了一條藕色的寬帶束腰,上麵繡著雲團,紅黃羅帶雙垂在腰側,襯出她越來越玲瓏有致的身軀。

阿睇睡了半年。自重生之術完成之日起,除去白天的正事外,芸桐便會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每隔半月會有大夫過來問脈。有芸桐守著,這副重塑的身體倒是一天比一天強,氣息趨向平潤,脈力穩健。

從淮治回到滄鎮後,阿睇的一切用度、吃穿進補都由芸桐親自照料,雖是睡著也將人養得圓潤豐盈,不再似以前那樣枯瘦幹黃,可就是沒有半點醒來的跡象。

芸桐倒也不急,隻要她身體無礙,他願意等,等到哪一天她睡夠了,睡醒了,自然就會醒來。這樣想著,便要在每天正事之前先陪著她天南地北的聊上會子,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將他聽的,見的,遠的,近的,事無巨細反複地對她說,好似怕她記不住似的。也隻能一直這樣陪她聊著,才能相信她沒有離開……

淮治發生的事,滄鎮的族胞們必然會知道。一直被芸氏一族視為眼中釘的君茉年走了,眾人當然歡喜。又見到芸桐對阿睇這般疼愛,更加是人人樂見的。

隻不過,自打回來以後,便沒一個人敢來問他,阿睇為什麼會一直沉睡,當然也不會有人傻到來問他,阿睇何時會醒。因為,當內堂屋裏那幅曾被芸桐視作珍寶的桂花織錦屏被搬走之後,大家就都感覺到,關於當初阿睇為君茉年施咒驅毒這件事,是不該再提起的……

此時正是清晨,雪後晴日,萬縷晨光在花廊外的枝頭雪上跳躍,分外寧靜。偶爾會有閑散鳥雀啾喳幾聲,在院子裏蹦一下,又飛上枝丫落一下,鬧下一小撮積雪。

芸桐為阿睇穿上一雙暖靴,又用一件大紅織金的鬥篷把她暖暖的包裹住,才抱起人向外走。

外頭的花廊下,早已有人準備好了一張軟椅,墊著厚厚的翻毛墊,腳邊燒著旺旺的炭盆。

芸桐抱著阿睇坐下,對著滿園肅雪,把她緊緊擁在懷裏。他讓她的雙腿放在可供兩人同坐的軟椅上,自懷間掏出一把梳子,細細為她順著長長的烏發,然後辮成一股粗長的辮子。

結發、結發,如果她醒來,這事一定要她親手來做……

如是想著,芸桐便微微彎起星眸,勾住阿睇的下頜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梳頭手藝,低低的笑道:“還是這樣好,才不愛看你盤髻。這樣好,就像我那一年初見你……”

將她的臉頰靠在自己胸前,他低頭去看,粗長辮繞過頸項垂在女人的胸前,辮稍握在他手裏。一甩、一甩,發絲刷過指縫,輕輕軟軟,帶得他聲音也低低柔柔:“那年我見你時,你就梳了一條辮子,一個人站在山雪中。我問你附近可有人家,你便帶我去了你家。”

他一邊淡淡地說,不由自主將頭歪靠在她頭頂,嗅著她發間的清香,心神留在懷裏的溫熱上,記憶一點一點飄向那個遙遠的冬天。

許久之後,也不知道他的思緒飛到了哪兒,竟有些茫然的說了一句:“記得後來,我帶你回來時也是個晴雪天……”

他猛然頓住,似乎不願再想下去。替她拉了拉有些敞開的鬥篷,下頜輕輕碰著她的額頭,忽而一笑,似乎想岔開話題,聲音卻很好聽:“你還不知道吧,咱們的兒子會走路了,非但不要人抱,還吵的很。前些日子,我帶他溜了一趟馬,那小東西竟然不肯下來了……”

是時,身旁有人端來一碗山藥粥,芸桐接過來吹了吹,飲下一小口便覆上她的唇。

半年多來,對於阿睇的飲食,他隻能這樣。盡管他不願刻意想起,但懷裏的這副身體始終是用他與君茉年的血肉重塑而成。起初他喂水喂飯,總是喂不進去,無奈之下,隻能一口口用嘴喂。

偶爾他煩躁的時候,甚至會想,阿睇的神靈是不是不喜歡這副身體,所以她跟他慪氣,不願意醒來。每每那樣一想,他都忍不住對她又搓又揉,還一邊告訴她這身體不錯,比她原來的好多了。可是說完,自己卻又黯淡下來,再也說不出話。

此時,他慢慢喂下一小碗粥後,掏出帕子為她蘸了蘸嘴角,那種想法又來侵襲。他蹙起眉有些惱的瞪著女人素淡的小臉,繞過肩頭抱著她的手不由得捏搓了她的臂膀幾下,口氣僵硬:“喂,你要真不喜歡,咱們到東朝找那人,讓他想轍給你換換,好不?”

阿睇睡在他懷裏,安詳的似一幅畫。芸桐看了她半晌,見她不吭聲,忽然又笑了,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喜歡。那以後也不許再因為這事鬧脾氣!”說著,他抱住女人的腰托了下,防止她越滑越低,都要碰不到她的臉了。

如果不是下雨下雪天氣太糟糕,芸桐每天早晨都要抱著阿睇在院子裏坐一會。有時午後陽光若好,也會抱著她到處走走,怕她總悶在屋裏對身體不好。於是家裏人對他這種時惱時喜的自言自語也都慣了。

一陣風起時,不遠處的枝丫上掉下一堆積雪,雪渣子裹在風裏冰刀子似的吹過。芸桐趕忙伸手將阿睇的臉扭向自己,避開寒風。

仆人悄無聲息的上來,攏了攏地上的火盆,又加了些碳進去。

芸桐瞧見那一瞬間跳起的火苗,忽然好似想起了什麼,低聲對阿睇說:“咱們猜謎如何?”

他忽然這樣提議仿佛很新鮮,似乎以前沒用過。那仆人加完碳起身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了看他,似乎對他這個新玩法很好奇。

“當初你曾留過一封信給我叫我猜,寫的什麼結發為君妻……如今我也考考你。”

芸桐歪著頭看阿睇,眼底有片刻滯然。而後淡淡一笑,便拉起她一隻手,先是放在嘴邊哈了幾下,又搓了搓,直到覺得那手心裏漸漸發熱了,才以一指在她手心上劃拉起來。

那個偷偷躲在他身後等著看的仆人見狀,眼睛越瞪越大,臉上竟顯出佩服的神色,知道自己是怎麼也看不明白了,便一轉身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芸桐抱著女人坐在花廊下,手裏輕輕劃著,一筆一畫,一遍又一遍。靠著她的頭,溫著她的麵,晨光灑在身上,傲雪晴空,有那麼一瞬間,他當要覺得這隻是一場夢……

晌午的時候,芸桐得到一個既不意外又很驚人的消息。

東朝驚紇新王剛剛冊立了一位新王後。這事本是天經地義,可偏偏這位王後竟然是位蘿族少女,這便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的事。

說它驚人,是對於悠悠眾口來說。巫帝與蘿神之間的對立自古有之,在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裏,這兩種信奉是絕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說它不意外,卻是對於芸桐來說。當日東朝一晚之間突然退兵,禦妃落英帶回的是驚紇王族引為尊聖的九彩玄青官窯瓷瓶,後來君茉年又對著那瓶子叩拜,他便猜著了八九不離十。

那人娶了一名蘿女……芸桐負手站在書房裏,牆上掛著的是蘿後與天武的畫像。他看了一會兒,唇邊漸漸彎起一條優雅的笑紋,無人能猜透他此時心中所想。

十載浩蕩凝一晚,千載傾城成一殤。若說當年的災禍是因他納娶巫人女子為妃而起,如今換那人迎娶蘿族女子為後,是否就算為這段宿世冤孽作個了結?

緣起緣滅,全在人心怎麼想。

正想著,烏賀站在書房外低聲回了一句:“主子,有遠客來。”

芸桐轉進待客大廳時,便瞧見屋裏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人蔚藍暖袍,背對門口站著,似乎在欣賞屋裏的擺設。背在身後交疊的手上握著一隻描金的小匣子。站在他身旁的女人披著一件湖色的鬥篷,胸前垂著兩條粗辮子,臉上的模樣叫芸桐眼睛一亮。

“是你?”他認出那女孩是那個叫火舞的西國女子。

女人向芸桐微微頷首,淡淡的笑了笑,未曾回答芸桐的話。

芸桐眸光一暗,立刻察覺這女人並不是那個性子跳脫的女孩,不由得剛剛溢滿胸口的期待也涼了下來。他以為,如果是西國聖女,興許有法子叫阿睇早點醒來。

聽到他開口,背身站立的男人也緩緩轉過身。芸桐凝眸看去,隻見男人的臉上也沒有戴著自己猜想的那張金色鬼麵。

男人的麵容清雅俊朗,肌膚如冰玉一般滑膩細潤,如果不是眸中的神情透著十足的威嚴,倒有幾分妖嬈嫵媚的樣子。

“帶我去見她。”那人開口,似在命令。

芸桐攬起袍袖,示意下人奉茶,不理會,也不著惱。

那人見狀眼角跳了一下,視線掃向身邊含笑而立女人,臉色沉了又沉,卻又發作不得。女人見他一開口便碰了軟釘子,連忙開口道:“芸公子,我家相公是來幫尊夫人的。”

不知道是她說話的嗓音甜軟可人,還是她說的話中聽,兩個男人臉上的神色居然同時變了變,如同喝了蜜一樣。

“烏賀,帶路。”芸桐沉聲吩咐一句,對著兩人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卻率先走了出去。

夜無辰看了一眼床上合眸沉睡的女人,一句話也不說,轉身便走。碧歌跟在他身後看不見床上的情景,隻覺得他仿佛有些不耐煩了,便趕忙走上前探身去看阿睇。

芸桐守在一旁,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臉上卻四平八穩。

“不用看了,不是咱們的問題。”已經走開的男人,伸手端起桌上伺候下的茶碗,抿了一口,冷聲道。

碧歌瞧見阿睇的睡顏麵色紅潤,體態健康,遲疑的想了一下,忽然“噗嗤”一笑,終於懂了自家男人話中的意思,也難怪他別扭。

盈盈起身,對著芸桐有些迷惑的眼神,笑容越來越大,直到旁邊喝茶的男人快要摔了茶碗,才輕輕的說道:“你從不曾對她說那句話吧?”

芸桐微愣,心中千頭萬緒的翻湧了一遍,仍然沒參透女人指的是哪一句話。

“對牛彈琴!”夜無辰冷哼一聲,將手中的描金小盒放在桌上,又道:“這盒子裏是七竅丸。如果她一下子醒來,必會不適應這副身體。若不是你叫她白白躺了這麼久,也不必浪費我這靈丸幫她通轉七竅。”

說完,似是更加鄙夷的哼了一聲,又端起茶碗,不再言語。

碧歌望著芸桐一臉愕然,不由得搖了搖頭,笑道:“也不是咱們故意同你打這個啞謎,隻是這話是關鍵的一步。乃是奴家的相公自創縱橫重生術裏的規矩,實在沒有其他辦法。還得你自己明白才行……”

說完便轉身要走。芸桐聽得雲裏霧裏的,心裏一急也顧不上麵子不麵子的事,連忙說道:“可這半年多來,我同她說的話怕是要將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碧歌又是笑,腳下步子卻未停,走到喝茶的男人身旁,忽就拽住他的手,道:“真的不能咱們告訴他?你又何必在這裏橫添枝節。”

夜無辰抬眼便瞧見女人正笑得舒暢,不禁耳根微微有些發熱,嘴上卻依舊硬道:“創術之日就定下的,你當我是什麼,這符法是說改就能改的嗎?他不明白,與咱們何幹!”

然後放了茶碗,摟著女人就向外走。臨出門時,又回首看了一眼仍然杵在床前兀自發呆的男人,俊朗的臉上竟閃過一瞬間的幸災樂禍,低低的道了一句:“活該。”

碧歌被擁在男人的懷裏,聽見他說了那麼一句,唇邊勾起的笑意甜蜜而歡暢。心裏卻想著,如果真是兩情相悅,又怎會參不出來?

晚間,芸府裏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弄得全府上下麵麵相覷。

用過晚膳後,芸桐便將阿睇抱到椅子上,為她墊了軟厚的靠墊,又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在她腿上蓋了一條羊皮小被,才站在屋裏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話。

兩個時辰之後,丫鬟又進去換茶,挑著棉布門簾出來後,就被門外的芸家大叔伯一把抓住腕子,險些摔碎了茶碗。

老人家許久都不曾登芸族總堂的門,直到最近聽說巫人兵馬退勢,又聽說如今芸桐寵愛阿睇跟什麼一樣,才動了過來看看的念頭。一來,就撞上這麼個情形。

“少爺還在說嗎?”大叔伯顫巍巍的站在門外,身旁有人扶著,一隻手抓著丫鬟,神情十分緊張。

“回大老爺話,還說著呢。”丫鬟麵色尷尬,卻又掙不開,隻得僵硬的回話。

“都說了什麼?”

“這……什麼都說,奴婢也不懂……”丫鬟悄悄地抽了抽手,老人家似乎鬆了勁,這才趕緊端著茶碗小跑著退下。

“這可不是魔症了麼……”大叔伯茫然的看了一眼門上的簾子,又看向身後聚集的族眾,顯得有些無可奈何。

大冷天的,一家老小悄悄躲在上堂大屋門外,隱隱約約聽著芸桐在屋裏一個人海闊天空的聊,卻沒有一個人明白是怎麼回事。

又過了半個時辰,丫鬟又進來換茶,卻瞧見芸桐正呆愣愣的望著坐在椅榻上仍然睡的香甜的阿睇出神。

小心翼翼的放下茶碗,丫鬟咬著嘴唇猶豫再三,才戰戰兢兢的上前,細著嗓子道:“回爺的話,定更了,上院管事求爺的示下,夫人是不是該歇著了……”

何止是管事的問,各院老少也都在不停的問,就連她這小小的丫鬟也害怕自家的當家就這麼魔症了呀。

“都歇下吧,伺候夫人盥洗。”

許久之後,芸桐收回目光,疲憊爬上麵容,語氣中有掩飾不掉的失望。

他聽了白天那二人的話,一門心思想找出那句關鍵的話。一整晚,他對著她興衝衝的說,從她們相識說起,連同上輩子,上上上輩子的事都說了,卻仍然沒有改變什麼。

夜裏,他們躺在床榻上,他把她揣進懷裏,如同平常夫妻一樣共枕而眠。他撫弄她滿頭青絲,在黑暗中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心中又酸又苦。

半年多,他從不曾如今晚這樣強烈的覺得她會醒來,隻將那份殷切的期盼深深埋在心底。雙臂不由自主地收緊,將女人緊緊按在胸前,似乎想讓她明白,他此時有多惱一般。

“你一定是故意的。”他在黑暗裏忽然又開口,似乎還沒有放棄,定要把她說醒一樣,“你怨我以前待你不好,所以就這般罰我。”

他忽然覺得眼睛有些澀,胸口間壓抑著各種鬱悶,一股熱意猛然升起,令他趕忙閉上眼,又將女人摟了個緊。

好久之後,喉頭滾動了好幾下,才有些微顫的說道:“你不稀罕聽我說話嗎?我還不愛說呢……愛上你,簡直就是要逼瘋我自己!”

他如何不知道聚集在屋外的老老少少是怎樣看待他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瘋子。

“明天我把天行抱過來給你瞧瞧。這小子最近又長猛了,怕是你再要睡下去,將來就抱不動他了……”

拉起她的手,深深長長的歎了口氣,閉著眼不再去埋怨,預備就這麼幹等著天亮好了,反正也沒有睡意。

“嗯。”

就在他預備開始獨守寒夜時,低潤的聲音輕輕應了下,在靜謐的夜裏格外清晰。

芸桐隻覺得渾身如同被火燙了似的險些彈坐起來,而他始終沒有動,隻有一顆心狂亂的跳著,扯得他胸腔都有些疼了。他的手有些僵,臂膀有些硬,神魂開始搖蕩,理智開始不清楚。

他一動不動的僵硬躺著,懷裏的女人也沒動,過了很久,再沒有聲音出現,他的呼吸卻變得急促。

“我想開春便給天行請個先生。等他滿三周歲時便為他開蒙識字。你說好嗎?”他問,心都快要跳出來。

“好。”這一次更加清楚,連聲音是從懷裏傳出的都能聽清。

他小心翼翼的緊了緊手臂的力量,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然後又道:“雖說孩子才剛剛學會說話,可他畢竟是我芸氏一族的希望。況且如今並非是複國重建瀾滄國號的時機,也要等他……”

“都聽你的。”那聲音似是帶著笑意打斷了他。

芸桐猛然睜大眼,在黑暗中急切地看向自己的懷裏,早已炙熱的胸膛一起一伏,再也不能佯裝鎮定。

女人依舊將臉埋在他心口上,臉頰微微燙著他的心。吐出那四個字的時候,唇掃過他薄薄的中衣,將熱氣噴灑在他懷裏,放在他腰間的手似乎也在慢慢的收緊。

芸桐激動地想要伸手去捧她的臉,卻感覺到有什麼在自己的腰上輕輕的勾描著。他十分困難的分了些注意力給那搔癢般的力道,才勉強感覺出來她似乎是在用手指在他身上寫字。

“你在做什麼……”他低吟出來,隻覺得全身的欲望都在她輕柔的撥弄下一發不可收拾。

“解謎。”她似乎真的在笑,聲音裏都帶著甜甜的笑意。感受到他異樣的僵硬,臉上也漸漸升起與他一樣的滾燙。

他想去抓她的手,卻被她先一步識破躲了開。他的手落空,心頭不由得一陣空虛,下一刻便急不可待的伸手抬起她的臉。

窗外月亮正如銀盤一樣掛在當空,流瀉而出的光芒穿過窗棱,映出屋裏一片淡青。

阿睇盈盈笑著望入他那雙在暗夜中滾動著火熱的黑眸。清清楚楚地看著他臉上閃過不信、疑惑、期待、猶豫。最後在他看清她雙眸間的笑意時,終於將滿眼的複雜狠狠揮開,隻剩下驚喜若狂。

“我猜對了嗎?”她低低柔柔的嗓音從未這般嫵媚過,芸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聽你親口說出來。”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他們同臥鸞帳,他抱了滿懷的軟玉溫香,他想說不定他會喜極而泣,被她笑話一輩子。

阿睇被他看得有些禁不住,想要別開臉,卻被他緊緊捧住了臉,隻得垂下滿目羞澀,低歎一般順了他的意。

淡淡的輕潤嗓音撥動室內的沉寂,一聲一聲的輕敲在兩人的心上,惹起一陣綿綿:“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男人再也忍不住的低哼了一聲,在顫抖的喘息聲中,她未盡的話語隻得被他急切凶猛的吻吞噬,如同兩人心牽著心,再也不必說下去。

她知道,她猜對了。他寫在她手心裏的話,他藏在心頭的話,他用不停的閑聊來代替的話,這大半年來他為她細細收起卻從不輕易說出口的話,都被她猜著了……

其實她早就醒了,隻是礙於一股說強不強說邪不邪的力道困著,始終不能動也不能說話。直到白天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罵他活該時,才明白自己當是被一道言符製住了。

如今,他在惱火和自嘲中無意說破了那道符,她便徹底醒來了。

而這一晚,也如她在心中偷偷猜過的那樣,沒有逃掉一場狂亂翻滾,也沒躲開他縱情忘我的繾綣纏綿。

隻不過,即便是在他一整夜不依不饒的折騰下,她的臉上都掛著忍不住的甜蜜笑意。

此一生,終究是讓她盼到了呀……

春分的時候,滄鎮迎來喜慶。

芸府張燈結彩,高朋盈門,芸桐一身喜氣,越發駿逸逼人。

“禮成,奏樂!”

隨著司禮一聲高喝,院中立刻喜樂喧天,慶賀祝福之聲此起彼伏。

芸桐望著一身喜紅的阿睇,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溫柔。阿睇握著紅綢的手微微顫抖,另一端在芸桐手中。繡著雙喜的紅蓋頭遮住視線,每走一步,卻能看見腳下一片明鮮喜豔的紅。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她癡癡看著自己喜服上繡著那滾金的並蒂蓮,一針一線,都是叫人欽羨的明豔,任由芸桐拉著紅綢,覺得一切美的不真實。

她從未想過,芸桐竟會如此大費周章的為他倆重新操辦婚宴。心裏美滋滋的,卻又有些惶恐。她想著,隻要兩人心意相通,辦不辦的且不是頂重要的。如今讓他這樣牽著,倒不像個早已給他生了孩子的人,卻像個未經世事的大姑娘,叫她別扭死了。

她一步一步走向兩人的喜房,然後在房門口停下,聽到芸桐在她耳畔低低說了一聲:“等我,去一下就來。”

他的聲音裏有著不曾收斂的急切,讓她一下子飛紅了雙頰。

然後,一位福壽雙全的嬤嬤接過芸桐手中的紅綢,將她帶進了喜房。

外麵的熱鬧一直延續到夜幕劃下,阿睇坐在房裏便一直時喜時愁,忐忑不安。

芸桐入洞房之前又去了一趟書房,全身大紅色的喜服將他白皙朗逸的臉映得越發風采飛揚。

凝望牆上的一雙人像許久,他忽然張開雙臂轉了一圈,好似在給牆上的人看。站定之後,才道:“此生我與她作了平凡夫妻,定會比你們長長久久……”

言罷,興致高昂的一轉身,身後的兩幅畫像卻忽然飄了下來,他微側目時,竟在當空自燃起一把火,焚了。

他望著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紅色火焰,春風得意的笑容越發深了起來。不再去看,連忙大步走向喜房。

阿睇十分緊張的坐在房裏,頭上的蓋頭紅豔的要燒起來,上頭繡著一幅金燦燦的雙喜字。蓋頭四角墜著華美流蘇,玲瓏喜慶,示意四角俱全。

華貴的大房裏,定是掛了百子帳,身後的床上定是擺著鴛鴦枕,鋪了龍鳳被,孺子底下定是撒滿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一切陳放擺設定是一應俱全,喜氣洋洋……

門被推開的時候,阿睇微微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停止去猜測喜房裏的景象。芸桐將她的緊張盡收眼底,心中漾起一陣柔軟。

然後他上前,伸手拿過綁著同心結的秤杆,在挑起蓋頭的同時說道:“我曾應承了他的。若你醒來,要替你戴上。”

隨著蓋頭被緩緩掀起,阿睇抬起頭,正對上芸桐望著秤杆上的紅蓋頭有些微酸的目光。又聽他這樣說,眼圈驀的就紅了。

接著又聽他說:“他記性真好,幾生幾世都還記得,這是我欠你的……可他卻是叫我替你戴上,終是說不出叫我親手掀開的話來……”

“他是個好人……”她低聲說著,無法不在心中想起,也無法不去感激。

芸桐點了點頭,不再提起。

拉著她的手帶她喝過合巹酒,又幫她卸下一身冗負,然後輕輕摟進懷裏。

“身體好些嗎?有沒有覺得不適應?”他摟著她的腰,忽而趴在她耳邊低低的問。

阿睇紅透了臉,壓下羞澀,點點頭。可他竟不依的拽了拽她,一定要她說出來。無奈的在心中歎口氣,也知道他話中指的並不全是那檔子事,才輕聲道:“吃了人家送的靈丹妙藥,怎會不好……”

芸桐聽見她帶些嬌嗔的聲音,心頭顫了一下,旋即笑開了花。抓起她的手左看右看,有些故意的道:“那今晚可睡不了……”

阿睇隻覺得他越發過分,臉不自覺地又向他懷裏鑽了鑽,惹得芸桐低笑連連。

他一直拉著她的手,指頭碰到腕上的鐲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晃了晃她。阿睇不明所以的抬起頭,卻看見他不知為何又變得有些不悅的黑眸。

這人,一下子喜又一下子惱,似乎是在她沉睡時落下了病根……阿睇想著,便有些擔憂的望住他,怕他不信自己已經完全好了,連忙替他寬心:“你放心吧,這身體早就糅合好了。那時醒不來是因為那人的符法約束著,你說了該說的話,我醒來了就不會再……”

“把天行手腕上的‘勿思’除去吧!”他突然開口打斷她會錯意的安慰。

阿睇微愕,沒想到他竟然是在惱這個,遲疑了一下才道:“那是當時的權宜之計,我以為自己終是熬不過才……”

心底一澀,聽不下去。芸桐猛然將人死死勒進懷裏,有些怨憤的悶喊一聲:“你給他戴上那鈴鐺讓他忘了自己的娘親,就想著用這法子不讓他受那沒娘的苦,也不想想我每回對著那破玩藝兒心裏怎麼好受……”

阿睇被他一吼,心中又酸又甜,原本想要解釋的話也咽回肚子裏,終究不想令他再難受,隻好乖巧順從了他的意思。

“以後不會了。”

“嗯。”

靜默。

“芸桐……”在他就要挑開她衣襟的時候,阿睇捉住他的手,眼中又似閃過隱憂。

“又有什麼?”芸桐望著她的眼睛,平靜地問。

“或許我們,隻剩這一世的情緣了……”她突然說著,想起當日對火舞保證過的,不由得鼻子澀了一下。

芸桐盯著她看了許久許久,在她惶恐不安的抬起眼時,重重的壓下一吻。如同含住珍寶,慢慢磨蹭,直蹭到她喘氣連連,才順了順氣道:“大喜的日子,說這個幹嘛?”

阿睇想了想也是,便垂下眼點點頭,不再多言。眼角卻在瞥見那廂案桌上紅燭搖淚時,開始不自在。

芸桐順著她偷偷溜開的眼神看去,無奈的笑了笑,手裏動作繼續,嘴裏卻又道:“答應我一件事如何?”

阿睇正要回答,卻見他猛一回身,迅速吹了喜蠟,又在那一瞬間抱起她撲倒在一片喜慶的被褥裏。

驚魂未定時,便聽見他在黑暗中壓著自己低聲道:“下輩子咱倆若還能有緣見著,就忘了這輩子的事,幹幹淨淨的相識……”

阿睇聽著他的話,一瞬間就懂了他的意思,心底湧起說不出的酸軟,輕聲應著,最後還是紅了眼圈。

芸桐仿佛知道她又偷偷的紅了眼,一邊輕吻她嘴唇,一邊低聲哄著:“我要遇見你的時候就隻是遇見了你,要你依戀上我的時候也僅僅是我,好不好?”

阿睇笑著點了點頭,又想起他們現在正摸著黑,連忙輕聲回應:“我懂的……”

不等她再多說幾句,芸桐的耐心終於告罄,迫不及待的落下一吻。剛啃了兩下又抬起,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忙又道:“還有一則,這輩子要先做!”

“做什麼?”

阿睇在黑暗中迷蒙的問,卻隻聽見傳來一陣低沉沉的笑:“南疆蘿族就剩下你了,難道不該負起責任?天行若能有個妹妹許是最好……”

他頓住,然後即在洶湧澎湃來臨之前又伏在她耳畔說了一句:“所以這輩子最要緊的,當是多兒多女,多子多孫……”

轟的一下,紅雲乍起。帶著淚的笑罵聲甫一出口,便被連綿起伏的喘息低吟代替。

良辰美景,定不負良人期許。

翌年,蘿睇產下一女,取名天夢。

十六年後,芸天夢繼任南蘿聖女職,司古法,禮神諭,延續蘿族神綱。同年夏,其兄天行承襲父誌,光複南國瀾滄,複王族姓氏芸藏,奉蘿神,建都淮治,是為中興。號,宣南王。以為後話。

……

落英番外:花落溪追有歸處

高山深壑,雲煙隱沒。山澗之中,滄水濁浪搖繞空林,飄渺了晨霧。一條苒苒小徑,時時隱現於深邃林莽,登高望之,如羅衾碧帶覆岸欲離。

馬蹄聲由遠及近,蹋在山石鋪就的小路上,篤篤慢響,不疾不徐。馬上是個小姑娘,年約豆蔻初芳。一身黛色裙衣雖是粗布,繡工卻精巧細致,碧蘿圖騰栩栩如生,蜿蜒盤繞;女孩尚年幼,短小打扮,寬腳褲上裹腿打得緊實利落,小裙垂至膝邊,腰係石榴紅的寬絛子,別住一支青白玉杖,赤裸雙腳蹬一雙草鞋,不在馬鐙上,偏要掛在馬腹兩旁一走一甩。腳踝上戴著一串金鈴,一甩丁當碎響……

前頭有個牽馬步行的少年,穿著粗布染纈的鴨青褲襖,腰束草繩,較之少女的打扮,貧賤了許多。少年一手執鞭一手引韁,拉住馬兒沿路緩緩攀行。

山路崎嶇,兩旁風拂翠影,寸草萋萋,煙苗捧露,時而聽得山下水流湍急,激濤穿石,轉過一個彎就又聽不到了,唯有身後鈴聲陣陣,越顯四周寂靜而安寧。

一人一騎行速雖緩,好似山中閑遊,然而幾度飄搖隱現之後,卻已躍數十裏路。原來是身懷輕身異術,不是尋常人。

又轉過一片林子,馬上的少女輕聲說了句:“妃童,我累了。”

被喚妃童的少年頓了頓,轉過頭來溫柔輕笑,道:“前麵就是十方營,有隱秘結陣,若不想被族法長老捉住,就忍忍罷。”說著一彎清亮銀眸微微眯住,笑盈盈。

女孩聞言輕輕蹙眉,側頭眺望了一下,隻見雲煙深處,果真有幾點靈光閃動,常人是看不見的,隻有他們這般神族血脈才得窺見山林間的奧秘。旋即點點頭,允了少年的提議。

少年複而又看了看她,腳下的步子未停,凝於步伐中的輕身陣便也未停,懸在唇邊的笑意卻漸深。難怪越走,便覺得身後那股山花的清香越濃。原來一路之上,女孩已在胸前的長辮上結滿了湘色小花,橫添幾分野趣,又繞幾株翠草柔枝編個草環戴在頭上,更襯得她出塵妙顏越發嬌嫩可人。

搖了搖頭,縱容地笑道:“墨兒,你逃了月末法課,可找了人頂替你?”

綺墨聞聽他問起,得意的勾起唇,盈盈笑道:“自然有人替我!妃童放心。”

少年點點頭不再多語,又搖了幾步,走入十方營的避世結陣。

一入陣法,少年指尖輕碰,道了一聲“收”,身後的馬兒打個響鼻哼唧一聲,暴成一股青煙,沒了。馬上的人“唉呀”一聲落下,正正被少年接住,免她摔疼。

“妃童你壞!不先告訴我一聲!” 綺墨嬌嗔著捶他肩膀,不依道,“仗你在禦道山上練得一身好咒法,一回來便欺負人……”

少年低淺輕笑,不答話。放下少女,自懷中取出小巧玉盞,口中念咒,輕拂襖袖,盛出一盞甘甜清泉遞過。

綺墨接過抿了一口,又笑道:“妃童如今法名為何?”

“禦妃。”少年道,抬手輕輕拭去女孩額間沾上的花粉,銀眸之中平靜如常,並不覺得一個法名有何了得。綺墨卻圓睜雙目,驚奇道:“妃童好厲害!僅習得三年嗔法,竟已到了禦字名……如此,墨兒從今往後也不可再偷耍下山了……池鏡神諭可也為你批了小字?”

少年點頭,綺墨便催促他快說,才笑道:“落英。”

綺墨聽罷,口中喃喃念了一遍:“禦妃落英……好美的境遇。”

禦妃落英忽然就笑開,因她說他的法名因果字……好美……不枉為她苦蹬禦道山,三年寒暑煎熬,脫去奴身,隻為修一個神族生員的造化,有朝一日能得法布道,與她比肩同行。

那一年,正是瀾滄行天四十六年,歲在甲子。

她十四歲,是神蘿女族禦法長老之女。根骨勻潤通達,生時紫氣盈天,占將曰:神天、諭地、聖世、彌生,為神族聖女佳選。

他十六歲。是蘿族最末一等的奴童,世代為神族所役。隻因生而氣韻凝合,品貌不凡,十三歲被送入禦道山離塵路,本應成為祭天奴牲,不料根骨奇特,被神諭選中提成生員,一朝修煉,脫胎換骨。

“落……英……”綺墨呆呆的望住他,遲疑了一下,忽而又嘻嘻笑道,“那我以後也不叫你妃童了,喚你落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