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爺的寵妾(亞麻紅)
楔子
那一年,半冷半暖,一晚春秋,他執子之手,卻劍指結發,一道旨意消散了芳華。
隻是她不明白,君心若真似鐵,那緊蹙眉宇間的遲疑又怎會成了心中幾世的牽掛?
定要再問!縱使流光千年易過,也一定追隨那凝結了千載的疑惑。兜兜轉轉看盡浮生變遷,偏偏又在轉身之時,紅葉飄零,道不清癡纏劫緣。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他年人去,可曾懷念?
瀾滄十三年冬,南疆芸府。
皓白的帷帳內,一爐香煙嫋嫋直升。芸桐半合著眼,呼吸一起一伏,淡漠而平穩。
“怎能這麼放任阿睇,她還懷著芸府的子嗣!”族中最年長的大叔伯立於堂下,蹙眉高喊。細長的眼中目光炯炯,皺紋堆積在眼角,因為太過擔憂而頻頻顫動。
他的話讓芸桐微合的雙眼緩緩張開,緊緊盯住梨木扶手上的蟠龍雕刻,半倚半靠的姿勢一動不動,隻是一下下點著手指,指尖落在攤在大腿上的一方信劄上,哧哧的響。
“去留全由得她,芸府不勉強。”
榻邊的爐火正旺,映在紙上一片昏紅,連那早已幹透的墨跡都要融化。
結發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信上隻有這一句,再無其他。
芸桐眯著眼瞧了瞧,便將目光從字跡上移開。手一送,紙便入爐,爐火劈劈跳動了兩三下,便多添了一些灰燼。
芸家大叔伯歎了口氣,轉身出去。心知肚明這是一樁勉強不來的姻緣。等人走幹淨,芸桐才站起身走進內室。站在床邊,俯身去看熟睡中的那張美顏。輕拭著妻子的臉,漆黑的瞳孔中沉著讓人摸不透的黯淡。
瀾滄二年的春天,千秋萬代的芸藏氏王朝滅了,有著巫神之稱的蘿族也消失了。最後一個芸藏王因為寵信巫人女子而溺斃宮中。君茉年是芸桐明媒正娶的愛妻。但卻沒人料到這位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子竟然是位巫人。
室內爐香嫋嫋,似要將人醺的迷醉。窗外開始下雪,乍看一眼,到處滿是刺眼的蒼白。芸桐心中煩亂,皺著眉行至窗邊,眉頭緊緊蹙著似要擰斷什麼。那個女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走,就是算準了芸府要那個孩子。什麼叫“席不暖君床”?人走都走了,卻還口口聲聲要怪他慢待了她嗎?
若她隻是心無旁騖的想要成為他的女人,她已經做到。就憑她是最後一個會用“嗔術”的瀾滄人。她身上的蘿族血統是唯一可以克製君茉年體內宿毒的方法。她以此挾製住他,迫他背棄白首之盟,令他對不起茉年,卻在稱心得意之後離開。
屏風阻斷了融暖意,他側目望見外室爐中光火,聽見那爐灰燼正發出哀鳴。走……何其容易,若是真能一走了知,他又何必凡事退讓,委意求全!
滄鎮的冬天一向不冷,可是卻忽然飄起鵝毛大雪。本該在4月蘿卜花開,卻在未滿驚蟄的時節分枝了,正是春寒料峭的仲春時節。蘿骨山後的深澗中,不知道何時多了一處茅舍。天氣反常,春寒倒送,也不知道預示著什麼。
阿睇捧了捧肚子,站在茅舍門前大口喘著氣,靜靜的看著天空中徐徐飄落下的冰涼花瓣。雪下了好幾天,仿佛要把滄鎮所有年月裏的雪都下完一樣,一直不緊不慢的飄飄灑灑,也沒個間斷。
若能留下,她決計不會走,可是留下了便要生出事端。不能開口告訴芸桐她的苦衷,而他那副樣子又讓人如何開的了口?腦海中浮現出芸桐那雙深冷的眼,又憶起那俊朗眉間淡淡的厭憤,心中猛然被蟄得生疼,直叫人心寒徹骨,不願再想。 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嘴裏是苦的,眼角也有些發澀。阿睇看得清楚,芸桐是她的天,可她卻不是他的地,君茉年才是。一想到自己將獨自一人迎接孩子出世的那一刻,心底便劃過一絲淒涼傷感。
回到茅草房中,往爐子裏添些碳。拿起尚未繡完的香囊,阿睇扯了扯嘴角,有些甜蜜的笑了。芸桐愛幹淨愛香味,一年四季房中都有股令人熏醉的香氣。盡管有君茉年在,他不會缺少這些小玩意兒,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為他做上這麼一個。盡管他是看也不會看一眼的。
半月後。
凜凜孤風裹住素雪漸漸埋沒了新踏上的腳印。無數的日子裏,阿睇總在思揣著,當自己抱著兒子回到芸府的時候應該用什麼表情去麵對他?而他又將怎樣看待他們母子倆的去而複返?她早就清楚,芸桐根本不會來找她,他巴不得她走得遠遠的。所以,如今她隻能抱著剛出世不久的兒子,雙眼發直的看著站在草牆外的素袍錦衣,什麼也想不起來。那背影依舊是那樣的強勢以及利落,沒有半點猶豫。
芸桐久立雪中未曾開口,隻是冷冷的站在遠處。在他眼中,竟不能確定那廂久立宿雪中,與他相望的一身灰布寒酸,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
“跟我回去。”好久好久他才開口,沒有溫度地說道。
“好。”阿睇立刻著魔似的一口應道,沒有給自己留下片刻的餘地。因為她知道如果此時拒絕,她就會在悔恨中慢慢相思死去。畢竟,她不年輕了,比起十六歲初見芸桐時,她已經顯得滄桑了許多。
兒子躺在阿睇懷中,溫暖不知愁的睡著。這孩子生來便安靜的出奇。芸桐隻看了一眼在繈褓中酣睡的兒子便吩咐人帶走,自己拉住阿睇的手,把她拽上了馬車。
一瞬間,時間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冷冬……一輛高頂寬蓬的馬車停在小屋前。阿睇撐著傘,雪慢慢滑落在傘沿。十六歲的少女怔怔的看著眼前的男子,心“怦怦怦”要炸開一般。也許上蒼對她還算照顧,竟然讓她等來了一位神明一般的男子!
一整個不斷飛雪的寒冬快要過去,阿睇終於等來了芸桐伸出的手。當她把小手放進那隻有力的大手中時,阿睇一度認為從此以後她終於不再無依無靠了。
“蘿骨山真的隻剩下你一人了嗎?”
“嗯。”她點頭,晶亮的眼睛凝視著男子不自然的冷笑,眨也不眨。
“這孩子很會睇著人,讓人一刻也不能移開視線,就叫阿睇吧。”這是母親臨終前為她取的名。而後十五歲時陪伴她的阿婆也去世,她整夜整夜聽著孤鷹夜鳥的啼叫,便成了蘿骨山中唯一活著的人。
那時,她以為他的笑容之所以冷,是因為她給他的暖不夠,她以為他眼中的回避抗拒僅僅是因為不習慣她身上的山野俗氣。後來,她慢慢體會到何謂愚笨。也曾落寞的看到他眼中純粹的暖意決不會等她前去采擷,相反,她才是令他冰冷的根源。
年幼之時,尚能無所顧忌的對他漾起無憂愁的笑意,胸腔中也好似流動著一種暖暖的熱流,隻有甘甜和期許。然則十六歲的笑容如果溫暖無憂,那麼十九歲的笑容就應該學會寬慰和退讓。
看了看和那時差不多的馬車,阿睇在心中默默歎息。
昨夜一場冰花,遍地素銀。來回兩趟的車輪在潔白上印下痕跡。阿睇見著那樣莊重神聖的顏色,總會別開眼。曾幾何時,她不敢再抬頭迎視大片的潔白,那上有太多不能再放在心上的記憶。
車平穩的奔馳了一段時間,碾在被冷風吹了一宿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不安的心隨著車身晃動有一下沒一下的跳著,女人平淡的眼正盯著車簾外迅速劃過的一簇簇枯枝,暗自出神。剛剛芸桐看到他們的兒子了,這是一件神奇的事,他們之間竟然有了一個兒子!想到這件事,她不自然的歎了口氣,臉上飛紅,垂下了眼。
芸桐注意到她的舉止,心中冷笑,忽然開口打破了寂靜,聲音低沉而凝肅。恰巧窗外枝頭上掉下一大抱雪塊,馬車馳過,風中吹散的冰屑飛撲在臉上,冷的讓人一窒。
“這半年茉年睡得太久,你得盡力讓她醒來。”
“是。”
“最近身體可還好?”
“挺好的。”
“那就好。”隻能淡淡的應和,再也不能多想什麼。
他要她盡力,她便拚了命也不會惜力而為。雖然明白,她對他的價值也隻剩這點,心卻仍然不受控製的忽然落下,失重的空蕩感覺叫人難受。無可奈何,阿睇隻有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景色,心中微慟。
她回答得太過平淡,出乎他的意料,芸桐側首,犀利的目光靜靜的凝視她,想要看透她真正的用意。如常的眼,淡泊的眉,以及並不嬌豔的嘴唇,這女子的樣貌真是普通。饒是平凡毫無特色,她卻總喜歡穿這樣灰灰暗暗的布衣。方才在草舍外見到她時,他還要再三向隨從確認,竟然都認不出她來了。瞧瞧,這女子在他心中就好似幾兩飛絮,綿薄模糊到認真回憶時亦難記起樣貌。可是偏偏隻有這個女人才是他的救命良藥,真是造化弄人……
許久,阿睇終於將視線迎向芸桐冷冰冰的臉,輕聲說著好似承諾一樣的話:“少奶奶會沒事的。”言罷,她又轉過頭,固執的看著天。那遠處久聚不散的陰雲代表什麼,她拒絕去想,阿睇覺得很疲憊。
芸桐讓她既無上文又無下文的話說的一愣,盯著她很久,而在他那雙深泓般靜謐卻又精銳的眼眸中,倒映出來的僅僅是女子越顯滄桑的容顏。
“那就好。”芸桐收回目光,稍稍放鬆了一些,仰頭靠上枕墊,淡淡的說道:“日後要辛苦你了,阿睇。”
芸府之內,落雪未斷。
阿睇一邊收拾著為君茉年施咒的法飾,一邊看著浩浩蕩蕩湧進芸桐房間的人們。她想,這些人又要惹他惱了,他們不累嗎?
果然,剛剛走近芸霄海閣,便聽到內室裏傳來一陣悲吼。
“少爺!傾家蕩產為一巫人,不顧我芸家百年祖訓,難道王朝的前車之鑒還沒有點醒你嗎?”
大叔伯年邁的皺紋因為過度激動而頻頻抖動。芸桐輕蹙眉頭,跨坐在床邊,雙手輕輕擁起沉睡的妻子,讓她靠在自己胸前,一邊吹開參湯中的熱氣,一邊小心翼翼的看著湯汁緩緩滲入君茉年的口中,並未理會暖閣裏聚集的老老少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