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憂鬱的人,喜歡和憂鬱的人在一起。

唐潯說,他父親的刀法沉穩凶狠,母親的刀法輕靈迅捷,在西山先生的《刀品》中,均列為上上之選。

“我呢?我的刀法是什麼樣子?”

“你的刀風充滿憂鬱,舞起來好像一個失戀的情人。既不像你父親,也不像你母親。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把你教出來的。”

他覺得這個評價十分荒謬,隻好報之以一聲苦笑。

小雨初霽,微風輕發。這一帶盛產金桔,豐收的季節剛過,每家的門前都掛滿了串串桔皮。青石板的大街上橘香滿溢。

他習慣在日沉天暗、暮色四合之際練刀。練習完畢,像他父親一樣,端著茶壺坐在竹椅上小憩。

來到神農鎮之後,唐潯陪他逛過一次街,他立即喜歡上了這滿街的桔香。小憩後便常常沿街向東散步一周,順路買上幾斤可口的甘桔。

英雄慣見亦常人。無論江湖上關於他父母的傳說何等驚心動魄,在他心中都不曾留下什麼痕跡。他隻知道父親是個地道的蜀人,喜歡熱鬧與美食,母親來自姑蘇,會燒好吃的鹽水蝦和醬排骨。人們說,唐隱嵩叱吒武林時,何吟春一直在刀榜上緊隨其後。當年便是以刀會友,成為知己。兒子失明之後,夫婦雙雙隱退,江湖上再也看不見雙刀合璧的盛況。

二十年來,這對夫婦從未離開過蜀中一步。他們以難以想象的耐心與智慧手把手地將絕技傳授給了兒子。

他不知道這就是幸福,以為世界原本如此。

長大之後,他不再像往日那樣依賴父母,而是常常跟著兄弟朋友們外出遊曆,數月不歸。人在江湖,自然也免不了打架動武。

雖然眼中一片黑暗,他並不感到孤獨。因為他知道不論走到哪裏,自己的身後永遠會有兩雙默默關注的目光。

直到父親突然去世,他才明白幸福原來不堪一擊。

常年為唐門征戰,父母親的身上均是傷痕累累。兩年前,雲夢穀的總管謝停雲聯合峨眉派諸弟子圍攻唐家堡,他和一群兄弟苦守東門。不料南門被破,局勢危急,父母不得不操刀相助。那是夫妻倆的最後一次聯手,父親擊敗了謝停雲,令其铩羽而歸,自己也受了沉重的內傷。三天之後,病勢失控,唐門為他遍請名醫。無奈為時已晚,雖針石俱下,輔以湯劑,均如水澆石,毫無功效。

決戰後的第五日淩晨,父親溘然而逝。

那一刻,悲傷幾乎將他壓垮。他卻不知道這隻是一連串不幸的開始。

一年之後,母親悲慟過度,亦一病而亡。

陪在他身邊的隻剩下了一條往日與他形影不離的狗,名喚阿金。

一個月之後,阿金走著走著,忽然倒地不起。

站在它小小墳墓麵前,唐潯找不到別的安慰的話,隻好道:“動物不會死,動物隻會倒下。”

瞬時間,這世界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感到命運的鎖璉正在緩緩移動,為他選擇最後的一道環扣。

活著的人當中,唐潯在血緣上離他最近。他們的父親是同胞兄弟,母親是同胞姐妹。兩人年歲相當,長相也十分相似。

他開始疏遠唐潯,害怕他會沾上自己的黴運。

“倒黴的時候,請讓我跟著你。”唐潯道,“因為我們是兄弟。”

在街口處買了一斤甘桔,他繼續往前走。

一聲尖叫劃破長空。

“媽媽——媽——媽——”

他循聲而去,就在前麵不遠之處,一陣濃鬱的橘香當中,他聽見喁喁的人聲,全被一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淹沒。

這麼絕望而焦慮的哭聲,他還是第一次聽見,禁不住加快腳步,衝入人群,拉住一個人問道:“出了什麼事?”

“嘖嘖,可憐的小丫頭!”那人答道,“大約是和父母走失了。”

這是鎮上最大的一條街,臨著江岸,沿路幾個碼頭不停地上下乘客,任何時候都滿是行人。

“天下哪有這樣粗心的爹娘?分明是窮人家的孩子,養不活,被父母扔在大街上,看有沒有好心人肯撿了她去,”另一個人更正,“你看她穿得那樣破爛,連雙鞋子都沒有,腳上滿是膿瘡——又是一個這麼小的女孩,隻怕連人販子都不會要,當真作孽!”

“她有多大?”他又問。

“看樣子不到兩歲……”

這街上並沒有太多的閑人,就是閑人,同情心也是有限。圍觀片刻,見那女孩除了號陶之外別無下文,便漸漸地散了。

小女孩扯開嗓門哭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嗓子不免發啞,接下來他隻聽見一些斷斷續續的抽噎。他走上前去,蹲下身來,伸開手,剛剛摸到女孩的頭頂,立時聽到她惶恐不安的尖叫:

“我要媽媽!嗚……我要媽媽!我不要大灰狼!”

他怔了怔,意識到自己腰掛長刀,身穿灰袍,怕嚇壞了她,連忙縮回手。

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是對他十分防範,用腳拚命地朝他蹬去。

石板地麵十分潮濕,他抓住她亂蹬的小腿,終於將她抱起來,低聲哄道:“莫哭莫哭,叔叔陪著你在這裏等媽媽,好不好?”

女孩子在他懷裏拚命掙紮,他隻好將她放回地麵。她雙腿早已腫得不能走路,想逃也逃不掉,便坐在他腿邊抽泣。他靈機一動,從一旁小販手裏買了幾塊桂花糕遞給她,女孩子立即停止哭泣,搶過去大口地吃了起來。

她餓了。

怕她吃得太急,他又給她買來一碗豆漿。女孩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個精光。

他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下她可以安靜下來了。

不料有了力氣,女孩子又開始放聲大哭。他一籌莫展地立在一旁,過了半晌,大約累了,哭聲很快低了下去。他正要舉步,一隻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擺,女孩子緊緊地靠著他,小小的身子不停地發抖。他複又將她抱了起來,她不再掙紮,隻是將頭埋在他的懷裏。

他這才發覺深秋的天氣裏她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幾乎是鶉衣百結。女孩柔軟如一隻小貓,乖乖地伏在他的身上,呼吸急促,渾身滾燙。他不相信天下會有父母把有病的孩子扔在街頭,便固執在守在原地,等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有人認領。而女孩的身子已顯然發起了高熱。末了,他隻好向一旁的小販打聽:“這位小哥,附近可有醫館?”

小販道:“往前走大約一百步向左拐,拐角的第一間院子就是吳大夫的竹間館,專治婦兒的。”

“多謝。”前麵的路他不曾走過,便從腰後掏出一隻極細的折疊竹杖,將它拉直,正要離開,忽聽小販輕歎一聲,道:“我送你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