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24(結局)(1 / 3)

他們就把他葬在了那個懸崖上。

“鷺川,我會經常來看你。”蘇風沂將一把雛菊放到墓邊,輕輕地道。

唐蘅與子忻站在她的身後,默默不語。

她拭了拭淚,戴上鬥笠,背上包袱,道:“我們就在這裏分手罷。”

子忻看著她,良久,輕輕請求:“風沂,跟我一起走。”

她搖搖頭,道:“不。”

他遲疑了一下,想告訴她自己要去哪裏去。

她沒有問。

她沒有問,他就沒有說。

“輕禪好些了麼?”蘇風沂避開他的臉,扭過頭去問唐蘅。

葬了郭傾葵,沈輕禪抑鬱寡歡,一直住在唐蘅的院子裏,由唐蘅照顧著她。

“好多了。”

他們在山下分手,遠遠地看見一個人策馬孤零零地站在山道的中央。

“郭傾竹?”

唐蘅注視他良久,忽然問道:“這人的身上為什麼背著五隻小罐子?”

子忻道:“我問過他。他說裏麵裝的是祭品。他已搜集了仇人的五髒,祭書上說,如果將它們拋到九泉,這份仇恨就可以了結。”

唐蘅道:“這世上真的有九泉這個地方?”

“他也問過我這個問題。還說我跑的地方多,可能會知道。我告訴他,九泉在昆侖山下。”

蘇風沂瞪大眼睛問道:“真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子忻道:“我隨口編的。”

自與子忻分手後,對蘇風沂而言,子忻便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細想下來,她與這人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就算加上六年前的那四天,也還不到二十天。她與子忻,既談不上“白首如新”,也算不上“傾蓋如故”。她不知道他的年歲籍貫,甚至連“姚仁”這個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們之間也許有那麼一兩次溫馨的時刻,卻全淹沒在爭吵之中。

她知道子忻從不念舊,從不打算記住曾經交往過的人。這二十幾天發生的事,對於他漫長的江湖生涯也算不上是什麼大的風波。

而她選擇了分手,就選擇了忘掉他。實際上,在後來的日子裏她獨自謀生,生活變得格外忙碌,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多如牛毛,夜晚上床倒頭就睡,回憶往事隻在茶餘飯後,且漸漸成了奢恥。

她留在了嘉慶,在城內的古玩店裏做了三年的鑒師,積攢了本錢,便開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

她一向認為自己不會做生意,不料隻幹了一年,便在同行中名聲鵲起。人們介紹她都會說:“蘇姑娘,蘇慶豐老爺子的千金。”

其實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與老爺子從不往來,隻有臨終的那一天去看過他一次。

老先生對這個女兒十分不滿,卻知道這個家裏隻有她一個人真正能繼承他的遺學。隻有蘇風沂可以繼續經營蘇家豐厚的藏品,為他們賺回大筆銀子。

雖然她“偷”了他的家學,說到底畢竟是他的女兒。

“方總管的兒子方家華很好,人老實,也有出息,你聽了我的話,嫁給他吧。”臨終時他握著女兒的手,喃喃地道,“你年紀太大,不然我會替你找個更好的人家。”

“嫁給他我就永遠留在了蘇家,這正是您的心願吧?”她坐在床邊,嗓音平淡。

“是啊。有你打理藏真閣,我就完全放心了。你那幾個哥哥,咳咳,不中用啊。”他不斷地咳嗽,末了,竟伸出一隻幹枯的手,摸了摸她的手。

她曾經多麼渴望這隻手能像這樣時時地安慰她,安慰她的母親。在她的記憶裏,二十幾年來這還是父親第一次對她這麼溫暖,這麼和藹。

太遲了。

每當她試圖說服自己去愛父親,總被他話音背後的寒冷凍傷。他利用她的時候是那樣赤果裸,一點也不怕讓她知道。好像在說,你為這個家、這幾個哥哥的犧牲是天經地義的。她與父親合謀著出賣著自己。

“答應我,嫁給他,不然……我是無法咽氣的。”臨死前的痛苦終於沒有放過他,他麵部可怕地抽動起來,他可憐又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

她有些心碎,為自己竟然看到了這一刻。父親在自己的最後時光,竟也沒有想到過放過自己的女兒。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不,我不答應。”

那天夜裏,父親去世了。幾個哥哥為爭奪遺產斯文喪盡、大打出手。文質彬彬的外表後麵,野蠻的靈魂再次猙獰出現。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在爭吵聲中悄悄離去。

這麼大的家,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來,她的走。

每隔數月她會去看望王鷺川的父母,去安慰這兩個傷心欲絕的老人。第一次去見他們的時候,她雙腿發軟。要不是她那麼任性地逃婚,鷺川現在隻怕還好好地活著。老人的情緒倒還平靜,告辭的時候他們送給她一個信封,裏麵裝著一個房契。

“鷺川曾托人帶回口信,說是要我們找出怡春縣老宅的房契。他想把它當作新婚的禮物送給你,”老人淒然一笑,“他說房子裏有你喜歡的東西。”

她再次心痛。

我能愛你。

是啊,他沒有得到她的愛,但至少他能愛,他盡力地愛過了。

她沒有接受那張房契,卻幫他父母開掘了下麵的寶藏。

“這些珍貴的古董可以作為傳家之寶。”她一件一件地向他們展示從地底下挖出的銅器、玉飾、漆盤、黃金……

為了不讓她難過,老人們不斷地笑,笑容卻很敷衍。

她忘了鷺川是這個家四代單傳的獨子。雖有傳家之寶,卻無人可傳。

每年初夏鷺川的忌日她都會去一趟青嶺。

清晨出發,午後即到。從山下徒步走到山頂,沿路采上一大把雛菊。等她走到墳前,卻發現墳頭上已放著一把鮮黃的雛菊。墳前的雜草已被除盡,雨水衝走的磚塊重新拾了回來。墓已被人細心地打掃過了。

地上散落著零零星星的紙灰。

她知道就在這一天的上午,子忻來過。

她感到一絲安慰。

她知道子忻會很快忘記她,就像她第二次見到他時,他已完全不記得六年前在東塘鎮的女孩一樣。他們之間沒發生過刻骨銘心的事,就是親吻也是在爭吵之後。她知道自己不是個理想的女人,而且對她來說,理想的女人與女人的理想永遠不是一回事。

畢竟他還記得鷺川。

她點起香火,坐在墳邊,悵然地回憶著那一年的往事。

次年的同一日,她再次來到墳前。墳前依然放著把雛菊。他們又錯過了。

第三年的時候,她特地起了個大早,趕到青嶺山時太陽剛剛升起。她棄馬上山,覺察到自己的腳步是如此輕快。實際上從頭一天晚上開始她就很興奮,幾乎一夜未眠。她會見到子忻麼?幾年過去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還認得她麼?

等到了山頂的墓前,她失望了。她又看見一把雛菊,看見墳地像以往那樣被人細心地打掃過了。他剛剛離去,雛菊上殘留著初晨的露水。

她這才意識到子忻並不知道她也會來掃墓。放在墓上的花朵和香紙過不了幾天就會被夏天的暴雨衝洗得一幹二淨。墳上磚塊會被雨水衝開,墓頂將重新長滿雜草。第二年子忻再來時,這裏又變成了一塊荒涼的野地。

她不知道她期待什麼。如果她期待子忻,當年何必拒絕他?如果不期待子忻,自己又為何如此興奮,如此失望?

她並不知道此時的子忻正在遙遠的西北丁將軍的帳下做著一名醫官。那裏戰事頻仍,他在戰場上治療傷兵,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傷口。

人們說這個江湖郎中不僅醫術高明,且有一股天生的癡性,在治傷或手術時聚精會神,以致於多次被敵軍捕獲,又被丁將軍要麼以俘虜交換,要麼幹脆親自帶一隊人馬奪了回來。

誰也弄不清生性殘暴的丁將軍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個醫官。竟允許他每年在初夏時節獨自回南方為朋友掃墓。

這位醫官非常守信。他隻身穿過馬賊出沒的沙漠,越過大川巨河,千裏迢迢地來到朋友的墓前,隻在墳頭停留不到半個時辰就回馬返程。而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卻足有五個多月。

他仍然不斷地寫書,不斷地與父親爭論。杏林上的同仁們公認,想要完全讀懂慕容無風必須借助慕容子忻的注本。而慕容子忻則習慣於在小注上挑戰慕容無風的觀點。因此,看完了子忻的注,人們又會對慕容無風的書產生懷疑,不知道這父子倆究竟誰說得更有道理。

“我父親和我說法都沒錯,隻不過我的更精確。”這是子忻的解釋。

據說這話傳到慕容無風的耳朵裏讓他大為惱火。子忻難得看望一次父親,而父子倆每見一麵必然大吵。為了醫書中的某個小注,兩人會爭得麵紅耳赤、通宵不睡。

又這樣過去了兩年。她決心不再刻意地去見子忻。

她仍然去掃墓,仍然是清晨出發,午後方到。到時必然看見一把鮮黃的雛菊。

她仍然沒有碰到過子忻。

在這期間她又逃過兩次婚。最後一次她想嫁的人是一個溫和的古董商人,她的同行。有學問、人品好,在業界頗有口碑。可是就在成親的前一天,她還是逃掉了。

一想到在新婚之夜將要麵對那個男人,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她以為自己可以克服這種恐懼,隨著時日臨近,她卻像以往那樣坐立不安。漸漸地,情況越來越嚴重,她心緒煩亂、胸悶氣塞、徹夜難眠、心跳如狂。最後隻好逃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