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宿(1 / 3)

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母親忽然到上海來了。陪她走進我房間的是我的堂妹夫時人,接著車夫又拎進許多大大小小的網籃包裹,出乎我意外地,我不禁揉著眼睛說:“咦,母親?”

她在笑,不,又像在哭著。

時人便替她回答道:“嬸嬸因為很惦記你們,所以決定跟我來上海一趟,臨行匆匆的,也來不及通知你們。——姐姐,你同孩子們都好嗎?”

我這才想到從未見過外婆的麵的菱菱與元元,連忙走近床前喊:“快起來呀,外婆來了!”

菱菱笑吟吟地看了母親一眼,隻不言語,一回兒又帶差問我:“媽,她……她就是外婆嗎?”我說:“是呀。”她這才低低喊了一聲“外婆”,母親再也顧不得時人在旁,快步過來捧著她的麵孔盡瞧,一麵又問:“還有我的元元呢?”元元的頭鑽在被底下,本來略掀開被頭一角在窺視的,經母親這麼一說,他就迅速地鑽進被窩去了,再喊他也不肯伸頭來,母親也就不勉強,隻對著他在被中一拱一拱的身子說:“元元,別害羞呀,外婆給你們帶了許多鄉下吃食來呢!”說畢,隻見被頭的一角又掀了起來,元元的烏灼灼眼珠在轉動著,母親瞧著不禁微笑起來了。

笑,充滿了這小小的房間。

時人告辭走了,我們也不挽留他。於是母親忙著解包裹,取出桃酥,百果糕,醬油瓜子之類,孩子們嚷著就要吃,我叫女傭替他們穿衣服,但是母親說:“慢著起來吧,在被窩裏麵先吃些糕也一樣的。”我不禁想起他們尚未漱口哩,然而母親已經把百果糕撕開分給他們了,他們也急急往嘴裏送,我還多說些什麼呢?

百果糕是糯米做的,嵌著胡桃肉,又甜又軟,菱菱把它粘在棉被上了,扯不下來,隻好用齒去咬取,元元則是整塊塞進嘴裏了,貪心不足,仍舊搶著要去舔菱菱粘在棉被上的糕,兩人就此吵起架來了。

母親連忙喊他們說:“菱菱元元別鬧呀,外婆還有好東西哩!”一麵說,一麵在網籃底裏捧出隻小碗來,碗口有厚紙覆著,母親把它揭去,伸手入內掏摸半晌,這才高興地說道:“算好,蛋連一隻也沒有碎。”說著便拿出二隻光鮮可愛的小蛋來給我觀看,元元嚷著也要瞧,母親說:“這雞蛋是生的,要煮過才好吃,元元同姐姐快些起床,叫你們的媽媽給你們燒幾隻吧。”

我心裏暗想雞蛋是頂普通的東西,母親把它們盛在碗裏,拌好糠屑,不遠千裏帶到上海來,不怕多麻煩嗎?但是母親卻不肯這樣想,她說今年買了四隻小雞,到養大來隻剩兩隻了,都是雌的,本想這次帶到上海來給我們吃,但是它們實在會生蛋,天天一個,從來不偷懶的。“我把這些蛋一個一個抬起來,積到如今,已經有百把個了,多有趣。”她一麵說一麵把碗裏的蛋陸續摸取出來,放在桌上,又恐怕要滾下去打碎了,叫我去取一隻空麵盆來。都是小小巧巧的橢圓形東西,蛋殼揩得很幹淨,隻有一個是塗著血,據母親說那是黑母雞的初生蛋,吃了很滋補,再三叮囑我要煮給男孩元元吃。

她又誇獎那兩隻雞,一隻是黑的,毛羽烏得發光,連腳爪都沒有例外。其他一隻則是黃白黑三色夾雜的,她就叫它“花背心”,意思說它的身上仿佛披著花背心一般。她對它們很愛惜,因此舍不得帶來給我們吃掉,把它們寄養在隔壁六嬸嬸家裏。“我對她說過這次出來至多一個月就要回去,所以就交給她一個月的糠與米。”

我說:“母親,你在鄉下也不過是一個人,還是長住在這裏吧,也可以替我照管菱菱與元元。”

母親似乎也很高興,便對正走下床的孩子們說:“這樣也好,外婆從此不養黑母雞與花背心,幫你媽媽照管菱菱與元元了。”

女傭捧三碗蛋糊來,母親是吃長齋的,隻微微笑著瞧元元猴急喝下去的樣子。

第一天,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

第二天,我提議請母親出去看紹興戲,看完了戲到功德林吃素齋。母親也沒有怎樣反對,隻說:“恐怕錢太貴吧。”我說母親難得來的,應該去玩一趟。母親就說要帶孩子們同去,我也隻好依從她了。

在戲院中,元元吵著要買吃食,我不肯,母親總是說孩子吃些糖果又吃不壞的。後來又喝茶,喝得多了就小便,這樣不待戲畢我們便出來了,因為母親說是等戲做完後人都擠出來,恐怕會走失孩子。在功德林吃素齋時也是亂七八糟的,先是元元用筷敲桌子喊:“菜快來!”吃了幾筷又嚷不要吃了,跳下座位來到處亂鑽。母親埋怨我,說是菜點得太多了,這幾個人吃不光,心想問他們借隻紙袋把點心之類包起來帶回家中去吃。我勸母親還是算了吧,母親隻是惋惜著,畢竟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就勸我多多吃下去吧,把我的肚子塞得難過,她自己也似乎在拚命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