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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鮮血,犧牲,主人公被人救起,周遭死一般寂靜,一個個生龍活虎的生命,他們的震天殺聲,他們的笑臉,戰爭麵前的勇敢與懦弱,喜悅和夢想……全都被死亡覆蓋。死亡,來得如此真實和直接。墳場和墳場上像兵陣一樣排列的墓碑,那些墓碑簡單地將樹幹一劈兩半,上麵寫上犧牲者的姓名和部別,特寫中連長穀子地那一張被焦灼、疑問和憤怒扭曲的臉……王艾甫真是看進去了,他覺得,這些年來他的心就是那一張臉,那一張被焦灼、疑問和憤怒扭曲著的臉。他沒有參加過1948年和1949年的解放戰爭,可是,他這個老兵怎麼不知道戰爭?太熟悉了。

從電影院出來,電視台的同誌並沒有點破讓他看這場電影的目的,可老人從電影院出來時凝重的表情讓他們有些不落忍,就說:王老,看完電影有什麼感想?

王艾甫勉強笑了笑,說:看來這種事情不僅僅發生在太原,烈士回不了家的事這麼多。

他不知道,電影《集結號》拍攝完畢之後,製片方華誼兄弟傳媒集團特意邀請祁少華導演拍攝了紀錄片《犧牲》,為的是讓觀眾對影片有一個背景性了解,在紀錄片的最後,就有王艾甫為烈士尋親的事跡。現實中的王艾甫為烈士尋親,與影片的故事情節產生了現實性對應。隻是,王艾甫記不得這個紀錄片拍攝於何時,好像有這麼回事。2006年,王艾甫接待過不知道多少電視台的采訪,實在是數不過來,隻有在人家將刻錄好的光盤寄來時,他才想起,噢,是那一回,誰誰來過的。

晚上,《閃電星感動》欄目錄製節目正式開始之前。他在接待室見到馮小剛、張涵予、王寶強這些當紅的導演和明星,可是王艾甫一個都沒聽說過,這是第一次見真人,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們的名字。王艾甫居然不知道這些幾乎全體中國人擁躉熱捧的人物,有些不可思議。人家說,這就是電影《集結號》的主創人員,他才明白,噢,是這些人啊!了不得。雙方互相問候,共話為烈士尋親.bao.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2)

節目錄製開始,他作為特邀嘉賓走上台時,台下掌聲雷動。過去的2006年,他入選上海市慈善基金會、上海市精神文明辦公室、上海文化廣播影視集團、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文彙報社、新聞晚報社、新浪網、東方網“十大真情·和諧2006年度人物”,他是被上海市民投票評選出來,當年是上海市一件很轟動的事件-上海觀眾對他並不陌生。

事先,電視台隻說邀請來一位特殊嘉賓,沒有透露王艾甫同影片的任何消息。他一上台轉過身,台下的觀眾還是認出了他,這位久違了一年的山西老漢又一次回到了上海觀眾的視野,報以掌聲,是對這位山西老人的敬意與問候。

他走上台,導演馮小剛對電影主人公穀子地的扮演者張涵予說,這就是穀子地的現實原型人物!張涵予過來與王艾甫擁抱在一起。激動的場麵是當時電視欄目組刻意營造的煽情氣氛,此時,台上台下的節奏推到了高潮,一老一少擁抱在一起,都很激動。

場上誰說了些什麼,王艾甫是一點都回憶不起來了。但有兩句話他記得清楚,是他說的。

一句,是看完電影之後,最大的感受就是人的生命太脆弱了。戰爭不是殘酷,而是太殘酷了。一場戰役下來,不說子彈炮彈耗費,就是炸藥都上萬公斤,有些烈士遺體就是一堆用衣服包起來的模糊血肉。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應該格外珍視生命,尊重生命,不僅要遠離戰爭,而且要牢記曆史,不忘先烈。

一句,電影的主人公和他的戰友還是幸運的,最後總算有了著落。而還有許許多多的無名烈士,他們把血灑在了解放戰爭的戰場上,靈魂至今不能安息,不能跟他的親人團圓。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把手上未送出去的55份烈士通知書送出去。

壯語豪言,發自肺腑。

節目錄製完之後,他半信半疑地問同行來的太原收藏協會秘書長杜頌東,“馮小剛剛才說什麼?我是電影的原型?我跟電影有什麼瓜葛嗎?”杜頌東說,他也是聽了一耳朵,光顧激動了,沒聽清楚。

但是,第二天,上海的報紙,北京的報紙出來,將他與電影的主人公結結實實捆綁在一起,一口咬定他就是電影《集結號》的原型人物。這讓他喜,又讓他憂。何德何能,怎麼敢當?從上海回來之後,太原也正在上演這部電影,從來舍不得看一場電影的他,花50塊買門票把自己送進電影院,又看了一遍。

就是從這一期電視節目開始,隨著《集結號》在全國的熱播,在新聞媒體上相對沉寂了一年的王艾甫再一次成為全國各地媒體追蹤的對象。口徑統一:王艾甫,現實版的穀子地;王艾甫,《集結號》原型。

事實上,電影的情節要比原小說豐富得多,尤其是穀子地尋找“失蹤”戰友遺骸,並為“失蹤”戰友討個說法的情節,許多地方都能夠和王艾甫為烈士尋親、送烈士回家事跡對上號的。稱他為原型,或原型之一並不為過。

也是從這一節目開始,在接下來的一年當中,他成了各地電視台緊盯著的新聞人物,這讓他始料未及。

他主持的太原收藏協會的工作日誌,記錄著參加電視節目錄製的詳細情況。

2008年1月5日,應廣東電視台法製頻道《第一訪談·天下故事》欄目邀請,赴廣州。節目錄製期間,王艾甫幫忙尋找到的烈士祁克兒子祁震隨同前住。晚,“東江縱隊”老戰士後代設宴招待。bao.最好的txt下載網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3)

2008年1月26日,應CCTV《藝術人生》欄目邀請,赴北京參加當晚節目錄製。《集結號》製片方兄弟影業公司董事長王中軍,主要演員張涵予、王寶強,小說原著作者楊金遠、小說原型人物常孟蘭老人的兒子及參加淮海戰役的四位老戰士同時參加。

2008年2月27日,應湖北衛視《陽光行動》欄目邀請,赴武漢參加節目錄製。主持人就電影《集結號》在全國熱播進行訪談。

2008年4月6日,應雲南電視台《情世間》邀請,赴昆明參加節目錄製。同行有烈士霍小山女兒霍玉花、外孫雷計曉。

2008年5月6日,應陽光衛視邀請,赴北京參加訪談節目錄製。

2008年5月13日,接待湖北衛視《故事中國》欄目前來采訪,錄製節目。

2008年8月11日,接待北京關鍵幀文化發展有限責任公司編導和攝影采訪,赴汾陽縣王汝鈞烈士故鄉、雙塔寺烈士陵園拍攝。

2008年8月13日,接待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拍攝組,拍攝《解放太原》部分鏡頭。

……

頻率不可謂不密集,平均一個月就有一次航班遠行。他每一次出門遠行,登上航班舷梯,自己都有些不自在,跟每一次出門同行並照顧他的杜頌東說,咱口袋裏是窮人,身架子可是富翁啊。天下哪一個窮人每一個月要上天轉一圈?

記得2007年春節過後,我打電話問候老人,給他拜一個晚年。當然,我不是記者,對新聞並不敏感,而是掛念他在家鄉左權縣的那個工藝品廠,那裏頭有他投入的2萬多元。已經為尋親投入大筆費用,如果廠子效益不好,那可是雪上加霜。誰知道,不提還罷,一提叫苦連天,那個廠子根本無法經營,隻好轉手出讓給村裏。“都是那個電影惹的麻煩”,他說。

媒體介入尋親的力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想。當年是他主動找媒體,現在媒體一窩蜂地擁上來,老漢真有些招架不住。更為重要的,是打亂了他既定的尋親計劃,從內心來說,他並不關心再多找到多少,而是關心真正把烈士送回家,真正地給落實了多少。用他的話講,送回了消息,還要送回榮譽。而送回榮譽卻不是憑他一己之力能夠辦到的事情。

這讓他著急。

另一個原型帶來的震撼

電影《集結號》再一次將王艾甫和王艾甫為烈士尋親推進公眾視野,那一段時間,除電視台之外,全國各地報紙緊隨其後,王艾甫和他弟弟在烈士陵園核實烈士墓地的照片在隔了近一年之後,再一次出現在大小報紙的顯要版麵。所不同的,是王艾甫前頭加上了“穀子地原型”幾個字。

要說王艾甫不感謝電影《集結號》對他的宣傳是不對的,要說《集結號》對他沒有觸動也是不對的。但對他觸動最大的,是電影故事取材的真正原型。

《集結號》根據一個叫做《官司》的短篇小說改編而來。作家楊金遠在2000年的一天中午,偶爾看到中央電視台《百姓故事》欄目播一個短片,講的是河北省讚皇縣老兵常孟蘭用整整50年的時間尋找自己部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蒼涼而悲壯的旅程,小說就是根據這一個真實的故事創作而成。而小說和電影的情節推進也基本遵循常孟蘭的經曆。

常孟蘭1944年參加八路軍,在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三營八連任排長。

2000年中央電視台製作這個短片采訪他,老人已經記不清到底是1947年還是1948年,但他記得陰曆的日子,經軍史專家考證,應該是1948年11月19日。這一天,常孟蘭所在部隊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正向關外轉移,部隊行至北京延慶縣桑園鎮的古長城腳下,與國民黨暫三軍主力遭遇。這是傅作義新近改編組建的一支精銳部隊,剛從東北返回,進駐平、津、察、綏。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4)

兩廂遭遇,正是黃昏,暫三軍並不摸解放軍這邊的底,根本不知道與他們遙相對壘的是僅僅一個團的兵力,借著昏晦天光,設槍架炮,排兵布陣,這支剛從東北戰場上敗下陣來的國軍部隊是聞“共”喪膽,準備一場惡戰。

敵強我弱,兵力懸殊,走為上計。團首長當機立斷,趁國民黨部隊還未弄清虛實,大部隊迅速撤離,避開鋒芒,甩開敵人。

連長來到常孟蘭身邊。

“二排長!”

“有!”

“命令你帶一個班就地掩護全團安全轉移,聽吹長號一聲,你才撤離!”

“是!”

連長下了命令,轉身而去,從此常孟蘭再也沒見過連長。他記得清清楚楚,連長是河北唐海縣人,名叫何有海,高個子,臉上有道疤,那道疤可長了!

軍令如山。常孟蘭帶著一個班7名戰士擔負起掩護大軍撤退的任務。大部隊借著將昧未昧的天光撤出陣地,暮野四合,全團一千多人魚貫從常孟蘭他們身邊悄悄離去。

戰鬥很快打響了。

常孟蘭也不知道對麵究竟有多少敵人,他伏在陣地上,隱隱能聽到汽車和坦克隆隆開進的轟鳴。硝煙起處,魔伏鬼立,國民黨軍隊的鋼盔在黃昏暗昧的天光下如同遍地碧綠的西瓜賊光閃閃。

敵人一波一波衝上來,常孟蘭他們居高臨下,在陣地上反複穿插反擊,機槍掃過,扔出手榴彈,陣地上槍聲炮聲大作,敵人哪裏知道對麵隻有8個人!一輪攻擊接著一輪攻擊,一輪攻擊敗下去,再一輪攻擊又敗下去,常孟蘭率領7名戰士打退了國民黨暫三軍三次攻擊。

在安排作戰部署時,常孟蘭特意把一名寧晉來的小戰士放在離主陣地100米的高地上隱蔽起來,摘下棉帽,聽大部隊吹起的那一聲長號。

這時候,20多分鍾過去了,戰場出現了短暫的寧靜。30分鍾過去,又是一片死寂。戰場上的寧靜比炮火硝煙的環境來得更為恐怖,你幾乎可以清晰地看見死神朝自己走過來的步態走姿。那聲長號遲遲沒有吹響。他們陣地背後是連綿的大山,能看見長城在山脊上的身影。

死一般的寂靜。

那名小戰士沉不住氣了,一溜煙跑將下來,帶著哭音:排長,這仗沒法打,不明擺著送死嘛,部隊這會兒也撤光了,咱撤罷!排長!

“繼續打,聽不到吹一聲長號就不撤離,違者執行紀律。”常孟蘭幾近絕望地下了死命令。

一個小時過後,戰場的寂靜如初,估計這會部隊早就撤到安全地帶,他們眼巴巴地盼望身後黑綠的天空會送來那一聲淒然嘹亮的號聲。

但是,沒有。永遠也沒有。

寂靜終於結束,敵人的第四輪攻擊開始了。這一回,顯示出國民黨精銳部隊的裝備實力,照明彈打過,陣地上的情況一覽無餘,接著又是重炮猛轟,兩名戰士像石碑一樣栽倒在常孟蘭身邊。這一回是無論如何也頂不下去了。他命令全體突圍。很快,敵人的步兵衝了上來,常孟蘭提起一挺機槍奪路突圍,從紛亂的敵群中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奇跡般地突圍成功,一口氣跑出幾十裏地。他駐足回望,隻有他孤身一人,其他7名戰士不知去向,更多的可能,是他們全都犧牲了,把自己的血全都潑在了戰場上。

突圍出來的常孟蘭卻一直沒有能夠突圍出1948年11月19日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找部隊,部隊不知去向;尋戰友,戰友們都失去了聯係,隻好回到家鄉河北省讚皇縣北竹裏村待下來。接下來的漫長日子裏,那一聲沒有吹響的長號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為啥沒吹?他們頂了一個小時,部隊已經轉移了,為啥不吹?給忘了?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5)

更無顏見江東父老,他不知道如何麵對那7位戰友的家屬。

1949年10月1日,常孟蘭他們用血和生命換來的共和國宣告成立了。常孟蘭馬上到了北京,找到北京軍區一個專門負責收容戰爭失散人員的部門,部門的首長確認了他軍人的身份,囑咐他回家等待消息,還開了介紹信,發了路費。

等,等,再等,他等著部隊首長的信息,等著給連長何有海複命,並且問問他,那聲長號怎麼就沒有吹響?如果長號提前一刻鍾吹響,提前一分鍾吹響,7位戰友不會那麼全部犧牲啊!

等了兩年。

1953年,他等不及了,又來到北京。北京給他的消息是,他所在部隊全部入朝作戰。北京又給他答複,回家待命,等候消息。

但是遲遲沒有消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歲月如同稠密的樹葉一樣枯了榮,榮了枯,一晃,就是20年,40年。常孟蘭攢足一次路費,就往外走。走過哪些地方?子女根本不清楚,常孟蘭從一個青年走到壯年,從壯年又走到老年,走過東北,走過山西,大部分時間到近一些的石家莊、保定。

他能把連長何有海的那個命令背下來。

“聽吹長號一聲,你才撤離!”

“是!”

他找那個給他下命令的連長和那支部隊。可每一次都失望而歸。在家裏的日子裏,每天他都站在房頂上手搭涼篷向村口土路那邊張望,希望連長突然來找他了。常常是,哪怕是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從身邊掠過,他都一陣激動。吉普車迎麵開過來,開到他身邊,再從他身邊呼嘯掠過,接著,無邊的空曠重新充溢眼際,他再次被失望淹沒。

1984年,石家莊陸軍學院在他們村建一個訓練場,每年定時有學員前來訓練。口號,軍歌,軍旗,軍營,綠色,這些無疑給常孟蘭的生活帶來了超常的安慰與興奮。他找到負責的軍官,就一點點要求,他要求給部隊幹點活,不拘燒水洗衣都成的。

從1984年起,這一個尋找了半輩子自己部隊的老兵,將自己送進了兵營。每年駐訓學員一到,他就到營房裏燒水幹活。漸漸地,比常孟蘭新一代更新一代的年輕軍人們知道了老人的經曆,同是軍人,麵對著老人,就是麵對著一部解放軍的曆史。年輕的軍人對他的態度自然就不一樣,像對待長輩,又如對待一位久不見麵的老同誌,從不把他當外人。冬天到了,又一個冬天到了,若幹個冬天裏,老人每天都要過來幫忙燒鍋爐,不管刮風下雪,這讓學院的首長們很感動,決定給他一定的報酬,不能讓老漢白幹。可是跟他一說,他一個勁搖頭,貴賤不收。沒辦法,學院派學員們送些米麵糧油過去。

倒是有一樣不拒絕,官兵們換裝下來的舊軍服,他一一收下,不幾天,就見老人穿上,整整齊齊的。學員們出操,立正稍息,唱歌喊口號,常孟蘭遠遠地跟在隊伍後麵,操練合度。穿著軍裝的常孟蘭真個找到自己的隊伍了。

他還愛聽軍校訓練場吹起的號聲。每一聲長號響起,他駐足回首,雙目迷離。

老人並沒有其他收入,閑下來幹什麼?拾荒揀廢品賣掉,攢足一點錢,就一件事,外出,找部隊。但學員們再一次見到老人,看見的總是一張失望的臉。大家沒有一個不同情他的。

學院副院長王慶定少將認識老人,知道他是一個村裏有名的怪人,行走坐臥一直保持著軍人的姿勢,頭一回見他,老人啪的給他敬了一個標準軍禮。後來,才知道這個怪老漢居然有這麼一段故事。他注意到,老人走路站立有些異樣,趔趔趄趄很不穩當,後來聽他兒女們說,是過去幾十年來他外出找部隊,大冬天隻身出關上東北,把腳給凍爛了。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6)

這是怎樣的一位老人,怎樣的一段故事!王慶定專門看望了他。

常孟蘭見了這麼大的官,就一個要求,不,是懇求。他懇求王將軍幫他找找他的部隊。他的部隊是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有部別有番號,這麼大的首長能找不到?王慶定答應一定幫這個忙,一定給他個答複。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這幾個字牢牢地刻在將軍的腦子裏了,它時時像一枚老舊的臂章一樣在眼前飄過。

直到1996年初,王慶定終於確切地打聽到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的下落,不過,幾經變遷,它早已經遠離晉察冀,駐守東北,現在是沈陽軍區某集團軍駐遼寧本溪的一個炮團。

王將軍帶來的信息,就是一聲長號召喚!他聽到部隊的確切所在,好像聽到一聲軍令!

“二排長!”

“有!”

“命令你帶一個班就地掩護全團安全轉移,聽吹長號一聲,你才撤離!”

“是!”

48年前的這道命令,像閃電一樣在腦子裏劃過。任務完成,他要到部隊複命。時近年關,家家戶戶準備過年,兒女們這回可招架不住了,要知道,1996年的常孟蘭已經年過古稀,冰天雪地,關裏關外上千公裏的路程,他這身體,他這歲數如何過得去?等過了年不行嗎?等過了年,我們陪你去不行嗎?

不行!他要走。等?等什麼?都等了48年了,一刻也不能等。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70多歲的常孟蘭此刻就是一個標標準準的軍人!

誰都說服不了他。他上路了。兒子隻得給他帶上錢,帶上幹糧,另外,沒忘了給他帶一點簡單的行李。滴水成冰的1996年農曆臘月,常孟蘭一早就出發了,出河北,越山海關,火車在遼西走廊一個勁往北,再往北,總算到了本溪。下車,問本地人,本地人都知道這個炮團,可這炮團在前不久換防到了本溪郊外的一個小鎮,小鎮子離市區還有一段距離。

當天是肯定不能趕到部隊了。這一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年三十。車站的候車大廳空寂寥落,冷冷清清,常孟蘭就那麼蹲著在車站待了一晚上。

第二天是年三十,他睜眼往外觀瞧,偏偏瑞雪如席,這一場雪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來。他走出車站,走幾步,一腳踩下,兩個雪窩子。雪如飄絮,行人絕少,漫天飛雪,掩不住年節下的喜氣,這裏那裏,已經有鞭炮響起來,樓宇間可以看見紅燈籠,紅得耀眼。老人著急啊,到汽車站,這個關外中等城市居然放假不發車了。他站在公路邊上,好不容易才搭了一輛路過小鎮子的汽車,總算順利。

到達小鎮,天已經黑了下來,大雪停停駐駐,他到達小鎮,雪又下了起來,雪將一個世界攪得明不明暗不暗,隻感覺周天寒徹。一打聽,部隊還不在小鎮上,在離小鎮幾公裏外的一個地方。

老人一天裏水米沒粘牙,又將自己交給了風雪交加的夜,深一腳淺一腳向部隊營房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哪來的那股勁,他遠遠看見有一座軍營躲開大路矗立在那裏,他看見營房裏射出的燈光,接著越走越輕鬆,他幾乎就笑出來,喊出來了,腳下一鬆勁,像一株枯樹一樣不能自持,腿呀胳膊呀腰呀像嘩變叛逃的士兵一樣不聽指揮,一頭栽倒在公路邊。他的腦子還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營房就在前頭,不遠,那裏麵就是自己的部隊。他整點一下自己的腿和胳膊,確實是沒有力氣了。老胳膊老腿老夥計!沒有力氣走,咱爬,咱爬行嗎?振作起來,不要後退。他像命令自己的戰友一樣命令自己的四肢。他開始爬行,一截一截朝著燈光散射的地方爬過去。48年啦!咱回家啦!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7)

幸好,過來一輛給養車發現了常孟蘭。關外寒天雪地,如果再晚發現半個小時,這個老漢很可能被凍僵,凍死。

團長聽說團部救回一個當年的老戰士,馬上就趕了過來。常孟蘭講述完自己的經曆,這位年輕的團長驚呆了。48年,這個老戰士就這樣找回自己的部隊!那一場掩護大部隊撤退的阻擊戰他是知道,團史裏寫得清清楚楚。他看著老人飽經風霜的臉,慢慢地認出來了,在團部榮譽室裏有一張當年三十團的照片,放得老大,裏麵就有常孟蘭。

這張照片的作者,是後來的散文作家楊朔,當時他在《晉察冀日報》當記者。是他為當年率突擊二排第一個搶占石家莊外圍的製高點雲盤山,立大功之後常孟蘭拍攝留影。

稍稍緩過的常孟蘭聽說眼前的這位軍官就是部隊的團首長,不禁百感交集,老淚縱橫,他想說:我找了部隊48年哪,首長!他想說:我為啥沒聽到一聲長號吹響。他還想說:那一個班的戰士全都把血潑在掩護部隊轉移的戰場上,首長!可是他沒有說。常孟蘭緩緩起身,立正,一個標準的軍禮。

“報告!團長同誌,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三營八連二排排長常孟蘭,奉命執行阻擊任務,掩護全團撤退,已經圓滿完成任務,現在前來複命!戰鬥中兩名戰士犧牲,其餘人員下落不明,請首長指示!”

全場軍人為這一個遲到了48年的莊嚴的軍禮震撼了。年輕的團長回禮,全體軍人回禮……

常孟蘭後來見到了他的老團長。不過,是在華北烈士陵園。老團長在那次阻擊戰之後不久的一次戰役中犧牲。

給他下命令聽吹一聲長號的連長何有海,後來犧牲於朝鮮戰場,現安葬在異國他鄉。

確認身份之後的常孟蘭拒絕了讚皇縣民政局給他的每月幾十*兵退伍補助,一直在石家莊陸軍學院北竹裏村訓練場幫忙幹活,直到2004年農曆十月二十九溘然長逝,終年80歲。

王艾甫在央視《藝術人生》關於《集結號》訪談節目中見到了常孟蘭的兒子,他聽完老人的故事不禁感慨係之:兩個原型人物像是上天專門安排的,常孟蘭於1996年找到了自己的部隊,而王艾甫於1996年從文物市場淘到84份未發出的陣亡通知書;常孟蘭於2004年年底去世,而王艾甫則於常孟蘭去世後的2005年,收到從湖北傳來84份未發出的陣亡通知書中的第一位烈士郝載虎的消息。

哪裏有這樣巧合的事情!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尋親老人身後邊的誌願者

同樣是尋親,同樣的蒼涼。戰爭過後,以這樣一種方式書寫著一個人的命運。光榮與夢想,犧牲與榮譽,生命與曆史,糅合成這樣一個又一個故事。

到2008年,為烈士尋親,感染了許多人。他們或者因為這個山西老人知道了自己親人的下落,或者為老人的義舉所感動,或者為老人艱難的尋親之旅喚起了一腔激情。大學生參與進來,軍人參與進來,電視台、報社記者更不用說,他們來自山西、河北、安徽、山東、湖南、湖北、廣東、寧夏,這中間,有年輕力壯的,更有年近八旬的耄耋老者。

這並不是虛說的。再一次采訪王艾甫的時候,走進太原收藏協會那間簡陋得再不能簡陋的辦公室,簡直抽不出整塊的時間談話,剛剛開了一個頭,就被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給他提供信息的,報告烈士家屬下落的,還有,跟他交流談心的,還有,還有找到的那些烈士親屬因為落實不了烈士待遇而向他撒氣發火的。一連兩天都無法深入采訪。最後,我們隻能再一次將采訪地點移到太行山深處的左權縣。他真是太忙了。一個70歲的老漢,說話還算精神,可是精神頭遠不如上一次見他的時候,吃飯拿筷子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8)

當然,除了日益老邁的身體,還有從來未見好轉的生計。說起生計,老漢倒顯得豁達,他說,咱一個退休幹部,一月工資兩千多塊呢。比起地裏的農民,就是一個經濟巨人,知足吧。

他的每一分錢都有用處。辦網站,發信息,到陵園去尋找名單上烈士的墓地,網站的後台管理。2008年,他竟然啟動了一個浩大的工程,將從1931年誕生在山西的紅二十四軍到同年誕生的晉西遊擊隊,再到紅軍東征、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一直到抗美援朝中犧牲的山西籍烈士全部錄入電腦。這個工程不僅對於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就是一個專業部門專門來做這件事,怕也艱難。可是,這個工程竟然不可思議地接近了尾聲。要知道,要將20多年來犧牲的山西籍烈士姓名、部別、犧牲地、埋葬地全部分門別類整理、錄入,要花費多大的心血,再加上考證、尋訪、搜集,這些瑣碎具體的工作,那是一個怎樣的工作量?

王艾甫好像在作人生的最後一次拚搏,在這次衝擊中,調動了他作為一個收藏家一輩子的積累和經驗。他讓我打開他的電腦看那些資料,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大工程,誰知道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不禁瞠目結舌,不知道如何真切地向他說明自己的感受,隻是搖搖頭,真想上去握握他的手。

裏麵錄有105753位烈士的資料。

十萬三晉英烈,盡在眼底。

從2005年尋找到第一位烈士,老漢每天就這樣進行著與他體力和年齡不相稱的超常勞動。

在某種程度上,尋親已經成為他的一個負擔。好多人都勸他該放一放了,我也曾經這樣勸過他。他說:你叫我怎麼放下?我放得下嗎?把這個事情做到這個程度了,怎麼放?牽動了那麼多人進來,你抹頭放棄了,別人不罵你啊!

他說起一個唐山尋親自願者,叫張紅琢。他經常打過電話來,兩人還沒有見過麵,可已經有多半年的交道了。像這樣未曾謀麵的朋友還有好多。

張紅琢是一名1960年出生的中年人,今年48歲,是河北省唐山市路北區張各莊村的一位農民。不過,張各莊村顯然已經屬於城中村,張紅琢擔任村治保主任、民兵連長、物業經理,自己還有一個小企業,擔任經理。

1960年出生,正經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受的教育是完整而成熟的紅色教育,同時,又經曆過“*”浩劫與改革開放的全過程,這種經曆與教育的反差,使得“60後”的思想背景相對複雜,眼前的世界呈現給了他們希望,但同時又沒有和傳統徹底告別。他們是叛逆的開始,但同時又是傳統的尾巴。他們對曆史有著獨特而深切的理解,尤其是身處基層農村的張紅琢,體味會更加深刻。

這一位新型農民怎麼會跟王艾甫這樣一位古稀老人搭上界呢?兩代人因為一件事,奇妙地走到了一起。

2008年的春天,剛剛學會上網的張紅琢在辦公室裏瀏覽網頁,也是天意,他竟然闖進了點擊率並不高的“中國尋親網”,也就是清華大學房地產F18班捐助辦起來的那個尋親網站。他好奇地點擊開陣亡將士查詢欄,866份陣亡將士名錄中,居然有唐山市轄區7個區縣的28名烈士,至今沒有親屬認領墓地。

這個年輕農民坐不住了。還有這回事啊!這個聽評戲長大的唐山人看著說說軟不騰騰的,偏偏是個急性子,一個電話就打到山西省軍區軍史研究室,他問王艾甫收下的陣亡將士名錄是不是真的。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9)

事實上,這份陣亡將士名錄是經過山西省軍區軍史研究室作過鑒定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

2006年5月,由《燕趙晚報》發起組織的“為河北烈士大尋親”活動,在燕趙大地引起非常強烈的反響,報紙連續兩月刊發王艾甫手中收集的河北籍烈士名單,84份未發出陣亡通知書和866份陣亡將士名錄365名河北籍烈士中間,最終有34名得到落實,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王艾甫跟河北有緣。

張紅琢並不是不知道2006年這個轟動燕趙的新聞事件,報道連篇累牘,烈士和烈士背後的故事,在他看來,好像跟自己沒有多少直接聯係。這一次不同,他點擊尋親網站上河北籍烈士名錄時,烈士的籍貫欄的記錄將他的目光給焊死了。“樂亭”、“豐潤”、“玉田”。一字一驚,數字數驚。數一數,28位。這些屬於唐山市轄區的區縣,大部分烈士的墓地已經落實,但他們的家屬可能對自己親人的葬身之處一無所知。

他又坐不住了,山西的這個老人,天南地北為烈士尋親,真是了不得。他按照網站提供的電話,打了過去。電話那頭是王艾甫。呀!這個聲音居然是熟悉的,他竟然不知道怎麼表達了,他說了一通感動,說了一通敬佩,最後他請示王艾甫,說可不可以幫助他找找唐山籍的烈士?

王艾甫當時苦笑,這還有什麼可不可以的,為烈士尋親不是哪一個人的專利。

張紅琢聽到電話那頭話音的疲憊。他曾在網頁上搜索過王艾甫的事跡,一下子喚起好多記憶,這個老漢在電視上見過不止一回兩回。他的辛苦,他的執著,他的激情與他的清貧,已經感染了他。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回這件事確實跟自己有關係,那麼多的烈士,離自己並不遠的。他有些心疼那個上千公裏之外的山西老漢。

好在,他有許多便利條件。有車,忙裏偷閑還可以抽出一些時間,手下還有些夥伴,外邊有許多朋友,不就是一個唐山嘛,北遵化,南唐海,西玉田,東樂亭,轉一個圈下來也就不到兩千公裏的範圍,有多大?

在大平原上生活慣了的人,城鄉之間隻有城鎮參照,趟平地走過,跟生活在山區的人在地理觀念上顯然有區別。他想得也顯然太過簡單。

他從網站上下載了唐山籍28位烈士的名錄,按縣區分開,樂亭,豐南,玉田等等。他還準備了一番,他深知道一個農民外出跟公家單位打交道的難處,到唐山市路東區民政局正兒八經地開了一個證明。民政局的同誌挺痛快,沒有理由不支持這個激情澎湃的本地人。介紹信馬上就拿到手了。

就這樣,他駕車跑開了。跑開了他才意識到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正因為不簡單,才是一種挑戰。他感覺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往往返返,2008年這大半年,他駕車往來於唐山-樂亭、唐山-豐潤、唐山-玉田之間,每一次往返都是一百多公裏的路程,找民政部門了解烈士情況,查閱地圖,訪問老者,核實老地名與今地名的異同,往往是,為了一個烈士,他至少要往那個地方跑上三趟,甚至更多。

更何況,時隔50年之後,行政區劃變動得很厲害,唐山市及唐山市周邊區縣的城鎮化步伐非常迅速,再加上1976年的大地震,鬥轉星移,物是人非,找一個在50年前就在世界上消失了的人哪裏有那麼容易。有一個叫黃恩溢的烈士,籍貫為河北玉田豐壁後村。查地圖,實地踏勘,玉田縣全縣也沒有豐壁後這麼一個地方。記錯了?有可能。沒記錯?有可能。最可能的是筆誤。他捧一張玉田縣地圖一鎮一鎮過,一村一村查,突然,眼睛一亮,玉田縣窩洛沽鎮有一個半壁店村。豐壁後,半壁店,字形相近,是不是半壁店。找書法字典來看,“豐”和“半”、“後”和“店”兩個字沒有很大區別,顯然是筆誤。txt電子書分享平台

太原戰役紀實:解放華北的最後一戰(10)

他驅車來到這個半壁店,一打聽,果然就找到了烈士黃恩溢的弟弟。

這半年下來,把唐山市跑了個遍。若不是車輪子幫著他丈量,他還真不知道唐山竟然這樣大。

事實上,尋找並不困難。比起王艾甫來,相對並不困難。他一口氣就找到16個。這已經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其中的14人分別是:

李金生

籍貫:河北樂亭縣。1949年犧牲。部別:六十三軍一*師五六五團。

今地名:河北樂亭縣龐各莊鄉青坨村。

家屬有侄子:李曉全。

墓地:太原鄭村烈士陵園。

康興厚

籍貫:河北樂亭縣鄭柳河村,1949年犧牲。

現地名:河北樂亭縣中堡王莊鄉勒流河村。

家屬有外甥:徐福江、杜全利。

墓地:太原黃陂烈士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