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十年尋親路:送84位烈士回家(全本)作者:魯順民
為了生命的尊嚴與榮譽
早春三月,萬物複蘇。一本書和書中的主人公王艾甫,像驚蟄的雷音與天堂的雨水,讓我這個老兵受到了深深的感動。心靈的震蕩久久難以平息,幾分慨歎幾分敬意,悲喜交集中有些痛!
而此前,王艾甫的故事,已經感動了大半個中國。
曆史尋找有緣之人。王艾甫是個普普通通的退休幹部,業餘收藏中的一次意外邂逅,使他得到了四大本解放戰爭期間太原戰役陣亡將士登記冊和夾藏其中的84份未發出的陣亡通知書。泛黃的紙張,漫漶的字跡,900多個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名字,仿佛革命烈士那湮沒了半個世紀之久的在天之靈,轟然打開了他心靈的共鳴和永難忘懷的軍人情結,冥冥中他聽到了逝者的呼喚,看到了九泉之下一雙雙渴望回家的眼睛。於是,風雨十年為烈士尋親,足跡遍布十餘省區,不惜傾家蕩產,影響各界廣泛參與,從兩鬢染霜到一頭白發,共為60多名陣亡烈士尋到了親人,或魂歸故裏,或恢複烈士名譽,讓為國捐軀者英名彰顯,讓他們幾十年思斷腸、哭幹淚的親人們,終於得到了一份遲到的心靈慰藉和一份永恒的光榮。
王艾甫曾是一名軍人。他家兄弟六人,就有五人當過兵。由此可知,三晉大地的英雄血脈和精忠報國的門風是如何熏染了他,營養了他。24年的軍旅生涯,親眼目睹多位朝夕相處親如兄弟的戰友犧牲在自己身旁,更使王艾甫刻骨銘心地體驗了軍人的崇高和死亡的沉重。戰場是流血犧牲的地方,也是生死情深的地方;是讓人不惜赴湯蹈火的地方,也是讓人懂得尊重生命的地方;是殘酷無情的地方,也是賦予人生以大情大義的地方。就是這一份軍人獨有的情感特質,使王艾甫以花甲之身,義無反顧、無怨無悔地肩負起了送英靈回家,還逝者光榮,讓革命烈士英名永存,激勵今人後世這一神聖使命。
他知道,我們中華民族有過深重的苦難與屈辱,更有過可歌可泣的奮鬥與抗爭,支撐著中華民族巍然屹立的最偉大力量,是那些普通人,是那些勤勞、樸實,一聲召喚便不惜以死報國的勞苦百姓。中華史冊應該鐫刻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在“中華兒女”“人民英雄”這些宏大而崇高的名詞下,隻有站著一個個具體的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那麼,我們的民族史,我們的英雄史,才是活生生的,才是完整的,才是有血有肉有精魂的。他說:“我不敢想象,當年他們在彈雨紛飛的戰場上倒下的情景;我也不敢想象,一位位烈士的親人遙望遠方,悲痛欲絕的情景。為烈士尋親,隻是一種紀念的方式,但這種方式的實質是:我們應該為烈士招魂!”
為那些為了民族獨立、人民解放而貢獻生命的烈士們招魂,為那些為我們今天的幸福而前仆後繼的先烈們招魂,為那些正值二十年華就把鮮血澆灌在共和國基座上的烈士們招魂,這不應該是生活在今天的我們時刻不能忘懷的嗎?不應該是在一個崇尚物質,而精神有些掛空的時代,每個人的必修課嗎?不應該是每一個真正的中華子孫,必須自覺和經常接受的靈魂洗禮嗎?為他們招魂,不也正是使我們每一個後來人,得到靈魂的引領嗎?
世界著名繪畫大師凡·高曾在思想深處發出這樣的感慨:“死去的人借助生者得到重生。如果他們悄無聲息地死去,實際上我們那一部分也隨著他們去了。”王艾甫在一個物欲旺盛的年代,誌不求易,事不避難,於喧囂時世,行大義之舉,殫精竭慮,篳路藍縷,甚至要經受偌多的懷疑、誤解、冷漠與譏諷,乃至無良知者的謾罵和拳腳相加,以一顆百折不撓的赤熱之心,以大海撈針般的艱難和韌性,接續著戰爭年代軍隊未完成的工作,承擔著和平年代政府有關部門的職責,幫助那些死去的烈士一一回家。當我們在書中讀到:在蒙蒙秋雨中,鄉親父老夾道迎接,十萬頭鞭炮淩空爆響,王艾甫將郝載虎烈士的陣亡通知書鄭重交給其親人,於香煙繚繞中置放到靈位上時;當我們在書中聽到:那盼父親盼了60年,等父親等了60年的霍玉花老太太,在王艾甫的陪同下,伏在父親墓前一聲淒楚長喚“哎-走啦”時;當我們在書中看到:王艾甫遠赴河北正定,把精心裝裱好的陣亡通知書,親手送到趙獻烈士已經80歲的妻子梁貴蘭麵前,老人顫抖著雙手滿麵熱淚流淌時;當我們在書中看到:烈士李振才的侄子李金山,為父親終於在有生之年圓了尋弟夢,而鏗然跪倒在恩人王艾甫腳前時……一幕幕感天動地,我們怎能不為這打通時空界限,接連生死親情,使英靈得以回歸,使心靈得以寄托的場景而肝膽灼痛,而喉嚨酸楚,而潸然動容呢!
王艾甫用一己良知報烈士以人間大義,烈士親人用深深感恩報王艾甫以無限敬重。他們無親無故,卻把感情血肉緊緊聯係在了一起,他們共懷樸素大愛,卻使中華美德在物質之上得到了再現與閃光。我稱王艾甫是曆史記憶的打撈者,是善待生命的守望者,是革命道義的弘揚者,更是新時代最可愛的人!他以單薄的力量和廣闊的情懷,擔荷了曆史的重量和公共的良知,他用傳奇般的故事告訴世人:在我們這塊古老而肥沃,浸滿先人血汗的土地上,革命精神的傳承,是足可期待的。
王艾甫,他用雙手默默擦亮的,不僅僅是被歲月塵封的烈士的名字,不僅僅是烈士親人們的心,還有我們為共產主義,為勞苦大眾英勇獻身的革命理想,這是大寫的曆史,更是大寫的真理。
我謹以一個老兵的名義,向這本書,向大寫的好人王艾甫,敬禮!
200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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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左權夜話(1)
上網查閱與王艾甫相關的資料,著實嚇了一跳,關於王艾甫為烈士尋親的相關文章和網民評論竟然是一個海量數字,達到1000多萬。的確,由山西老人王艾甫引發的在全國8個省份尋訪當年太原戰役犧牲的烈士親人,是兩年裏新聞界的一個重大事件。
這些信息不由分說形成了一種誘惑和期待。
2007年新年剛過,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小女孩告訴我說,王老師到河北去見一位當年太原戰役“處烈隊”的老戰士,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回來。
一個星期之後,再打電話過去,他仍然沒有回來。直到2007年1月中旬,他才從外地回到太原。我直奔主題,說明采訪與寫作計劃。
他倒沒有推托什麼,隻是說,噢,你來吧,好像我要到他那裏取一樣什麼東西似的。但是他要將采訪的地點安排在山西省左權縣,原因沒有深說,隻是說在太原根本無暇深談。我們約定,在1月20日那一天一起乘車回他的老家——山西省左權縣。
看日曆,那一天正是大寒。
然而,臨到行前,又有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要處理,竟然與他錯開了。他先我一天回,我第二天才到。從太原到左權,也就150公裏的樣子,走高速的話,在山西省榆社縣出口下高速,再南行40多公裏就是左權縣。
提及左權,人們自然會和朱德、劉伯承、*、彭德懷、陳賡等等抗日將領的名字聯係在一起。抗戰時期,聲震中外的麻田伏擊戰、寒王伏擊戰、狼牙山戰鬥、百團大戰這些著名戰役就發生在山西省遼縣,也就是今天的左權縣。1942年5月25日,年僅37歲的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將軍在麻田陣亡。他是犧牲在抗日戰場上的八路軍最高級別的將領。左權將軍犧牲後,遼縣萬名軍民簽名要求將遼縣易名為左權縣,經晉冀魯豫邊區政府批準,1942年10月改遼縣為左權縣。
很快,到達左權縣城。按事先約定,在縣城的西關村找到了我要寫的主人公。
王艾甫先生的相貌並沒有太出乎意料,是一位極其和善的老人。見麵寒暄時,因電話裏都聽到過對方的聲音,所以聲音仿佛已經把信息全部傳遞給了對方,都在心裏頭說“原來是你啊”,就都笑了。
我心裏想,這是一個好老漢。
老漢,是山西人對老男人的一種親切稱呼,語氣裏有一種親密的、全無隔膜的意味。
如果走在街上,和他擦肩而過,任是誰都無法將他和眼下在全國弄出那麼大動靜的新聞人物聯係起來。
此刻,王艾甫這位1938年出生,年近古稀的老人正興頭十足地忙著一樁和采訪內容毫不相幹的事。
他正指揮著村裏一幹人馬紮製正月鬧紅火的各色花燈。
原來,經營文物市場多年的王艾甫早就留心於傳統的手工藝品,年前回到故鄉,忙的正是這件事情。他和兩個弟弟投資3萬元,在村裏籌辦一家工藝美術廠,開發旅遊和民間手工藝品。紮製花燈,是這個籌備中的廠子開發的第一個項目。
說起這個廠子,老王顯得很興奮,他說,現在正在抓緊製作,要趕在臘月二十前全部完工。臘月二十那一天,他的兩千盞花燈要掛滿整個西關村,搞一個大型燈展,為正月產品銷售作宣傳。他約我來左權采訪,原來如此。
王艾甫忙前忙後,一個下午根本無暇顧及與我深談。不過,這麼多年來在鄉間遊走,農村臘月忙碌熱鬧的場景著實讓我這個不速之客覺得特別愜意,農民們每一張臉都讓我心頭感到親切和溫暖。那一張張臉,飽經滄桑的皺紋,平靜柔和的麵龐,質樸淳厚的笑意,是從容的,清爽的,溫暖的。歲月在這樣的場景中緩步流走,曆史如此從容如此真切地次第呈現,曆史其實倒可以解釋為一種心情的。
引子左權夜話(2)
晚上,王艾甫招呼前來調試花燈的師傅和加班的十多號婦女吃完晚餐後,開始作關於為烈士尋親的正式訪談。
讓我猝不及防,說起這個話題,王艾甫突然沉默良久,將一聲蒼涼的歎息直直送進我手中的錄音筆裏,我吃驚地看到,老人仰頭望著天花板,眼裏噙著淚水,白發皤然。
王艾甫見我定定地看他,他搖頭,坐好。
為什麼一提到為烈士尋親的話題,慈祥的老人突然間變得如此激動,甚至有些激憤?他說,“別人看到的是我王艾甫因此而獲得的榮譽,看到的是烈士親人的感激,看到的是來自社會的反響。其實,就是把誰推到這個地步,也沒有辦法不做下去,可有人說這是作秀,有人說是為名為利,有的人甚至說我這是給政府找麻煩……”老人無奈地笑起來。
王艾甫這番話顯然是有感而發。
王艾甫坐在那裏,幾次說,任是把誰放在這個位置上也沒有辦法撒手不管,這是責任?是義務?是,也不是,更準確地講,是人的良知,是人的最起碼的人性。
為了準備采訪,王艾甫事先將材料帶到了左權,這些材料就是各種媒體沸沸揚揚說的那84份未發出的陣亡通知書和四冊太原戰役陣亡將士登記冊。
雖然事先已經閱讀過相關材料,但老人將這些泛黃的紙頁攤在我麵前的時候,那些東西仍然像熾紅的火炭一樣,燙得人心頭一顫。
四大冊,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一個名字就是一個已經逝去57年的年輕生命啊。800多位解放軍戰士,一張張年輕的麵孔,英姿勃發,威武雄壯,軍歌嘹亮,穿越57年的時光,從硝煙炮聲中清清楚楚地列隊而來,又清清楚楚地列隊而過。他們衝鋒陷陣血灑疆場的身影在57年之後忽然是那麼清晰,那麼悲壯。他們的名字還帶著泥土芳香,他們年輕的身軀此刻正長眠於大地,賈老巴、段平、丁玉江、李同九、王小二、嚴清林、付力法、李小卯……孫耀、王銀貴、尹占山、郝天才、劉洪江……翻動著這些紙頁,隱隱約約還能聽到硝煙散盡之後,他們的戰友記錄他們名字時,筆尖劃過紙頁的那種滯澀與悲傷,還可以聆聽和體會到記錄他們名字的戰友低低的抽泣與油然而生的敬仰。
麵對著一個個方塊漢字組成的方陣,我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陣亡登記冊上,共有866名烈士的名字。憑著這一份陣亡登記冊與84份未發出的陣亡通知書,從2005年開始尋找到第一位烈士-湖北籍烈士郝載虎的親人開始,在社會各界的參與和幫助下,前後共為60多位烈士找到了自己的親人。
我們老少兩個,在那一座叫做“聖母泰山廟”的古廟裏,開始了徹夜長談。
夜裏的太行大山仿佛在垂首沉吟,冬天凝冷的空氣挽留住漳河水匆匆前行的腳步,山與河從四麵八方聚攏在村莊的邊緣,靜靜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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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1)
與烈士不期而遇
一切都源於1996年的那個春天。
太原市工人文化宮,又叫做南宮,是太原市規模最大的文物舊貨市場,每到周六、周日,這裏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王艾甫在部隊當兵的時候就有收藏的愛好,幾十年下來,他已經是太原市乃至山西省有名的收藏家,在山西省收藏界無人不曉,每到周末都要到南宮來淘揀自己的收藏品,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或者說,對他而言,這就是一種生活方式。
用王艾甫自己的話來說,他的收藏原則是“人棄我取”,他戲稱自己是一個名副其實“撿破爛”的。幾十年來,王艾甫把自己的收藏歸類整理,形成了錢幣、抗戰文物、圖書、火花、煙標、節目單、門票、“*”品、票證、郵票、電影招貼、撲克牌12個大的主題收藏,其中以錢幣收藏和抗戰文物最為突出。
2003年7月,王艾甫向收藏界展示出自己曆時一年半製成的一件作品-用古錢幣編織而成的一把巨型祈福劍,作為太原市建城2500年獻禮。這把劍選用萬枚唐“開元通寶”古錢幣,劍身長米,寓四季12個月“天天平安”之意。劍寬250毫米,重250公斤,寓意太原建城2500年。這把劍甫一問世,當然引起新聞界的注意,《太原晚報》、《生活晨報》、《太原日報》分別在顯著位置作了相關報道。
而抗戰文物收藏一直是王艾甫引為自豪的長項,到目前為止,他收藏的有關八路軍一二○師和八路軍總部在太行根據地的文物已逾千件。工作之餘,王艾甫的身影不斷出現在太原、臨汾、晉城、長治等地的舊貨市場和數不清的村莊院落。他從收藏曆史紀念館、紀念碑和烈士陵園照片開始,一件一件收集能記錄戰爭歲月的文獻和實物。抗戰時期的書本、賬本、報刊、傳單、舊軍裝、地雷殼,甚至當年用過的紡車、獨輪車和八路軍駐地老百姓家中的門板都成了他的藏品。
關於收藏,王艾甫有著許多的故事。20世紀80年代中期,王艾甫在舊貨市場發現一批200多套1937年前太原國民師範的書籍和宣傳品,如獲至寶,花1000多元悉數買下。這些東西後被證實為國家一級文物。1990年,太原國民師範舊址成立紀念館,他當即將這些東西無償捐獻。
談起收藏,王艾甫臉上會漾起難以掩飾的自足和自信,在左權古廟裏的第二個下午,我們談論收藏的時間甚至要超過正題,這老漢興致高得不得了。其實,對收藏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仗著讀過幾本書,跟他談史樹青、王世襄、朱家、馬未都,沒想到王艾甫好像好長時間沒有碰到知音一樣,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2005年,王艾甫會同一幫朋友成立了太原收藏協會,被公推為會長。由此可見,他在收藏界的資格之老了。
但是,在1996年春天的那個星期六,他出現了一個收藏家不應有的“閃失”,而這一瞬間的抉擇徹底改寫了他晚年平靜的生活。他不無感慨地說,這也許就是天意,否則解釋不通的。
那是一個清明節後的星期六,北方早春的天氣略帶寒意,街道兩側那些垂柳剛剛吐出嫩芽,枝條在寒冷的早春天氣裏舒展開來,太原南宮文物市場因這清寒天氣的襯托反倒顯得人氣很旺。對於倒賣文物的販子和收藏愛好者來說,周六這一天顯得格外重要,因為一周一開市,從各地趕來的文物販子總會帶一些“新貨”過來,有經驗的收藏愛好者往往一大早就趕來了,甚至更早,幾乎與最早趕到這裏設點擺攤的小販們同步。買賣雙方在驚鴻一瞥之間就都開始揣摸對方心思,言語之間暗藏機鋒。許多價值連城的寶物,就是在這清晨裏“撿漏”撿得的。這個清晨,也是對收藏愛好者的學識、經驗、眼光的一個考驗。bao.最好的txt下載網
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2)
當時還在山西省檢察院上班的王艾甫當然也不例外,每一個周六,其實就是他的小節日,像一個老農周期性的勞作,是樂趣,是享受,當然也是收獲。他一大早就趕過來,沿著長長的市場走過去,每一次或大或小總有所得,甚至會突然收獲一個驚喜。
他的臉在文物市場上簡直太熟了,那一張和善的臉就是他的名片,小販們大多認得這老漢,不認得也知道他的名頭,隻要是他看準的東西,開口一個價,打死不鬆口,這倒不是他們成心刁難老漢,而是賓服老漢的一雙眼睛,但凡入得他老人家法眼的物件,那一定是寶貝,是真貨,哪還能鬆口?
多年以來,他與這些小販們巧妙周旋、鬥智鬥勇、砍價殺價,不傷和氣又各取所需,他在這些小販中間還是有很高人望的。要說收藏的樂趣,這也是樂趣之一,甚至是一份少不得的樂趣。
但是那一天,出現的偶然,幾乎就是天意,當他在翻揀一個小販裝滿廢紙舊書的麻包的時候,幾乎是順手一摸,一樣東西就拿在手裏,是一個泛黃的冊子,他呆住了。
“太原戰役”、“陣亡”幾個字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停下手定睛看時,剛才並沒有看錯,上麵清楚地寫著“六十八軍太原戰役陣亡將士登記”幾個字。
這怎麼可能?開什麼玩笑?
這樣的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這是什麼東西啊,怎麼會和廢紙放在一起,流落到收破爛的小販手裏?
……
一個個疑問在王艾甫的腦子裏飛快地來回打轉,與其說是疑惑,是不解,還不如說是一種排斥、抵觸或拒絕。
然而,拿在他手裏的,恰恰就是這樣一件在感情上在理念上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東西。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應該放在哪裏,但他知道這些東西應該在它應該在的地方,至少,不應該出現在市聲如潮、錙銖必較的舊貨市場上的小攤販這裏。
王艾甫曾經是一位軍人,有過不短的20年軍齡。他怎能不明白這東西是一件什麼東西,怎麼能不知道這東西的含義?
十多年之後,王艾甫都無法忘記那一刻特別複雜的心情,不解,疑惑,吃驚,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憤怒。這時候,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這時候,那份登記冊像粘在他手上一樣,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那樣拉著他的手怎麼也分不開了。
接著,又有一本從廢紙堆裏被找了出來,他幹脆讓小販把麻包全部倒出來,小販很是配合,把麻包掀了個底朝天,王艾甫在一片狼藉的書報紙張中來回翻揀,將自己搞得灰頭土臉。這一切,小販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表麵上他忙別的生意,其實一直在注意著老漢的一舉一動,特別是老漢臉上的表情變化。
老漢已經犯了收買收藏品的一個大忌,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
又是一本。王艾甫小心地跟剛才找到的登記冊歸置在一起。
再找。
又是一本。
一共找到四大冊,還有一個小本,是《烈士大功功臣及幹部生平事跡登記》,顯然,這一個小冊子與四大冊登記表相配套,當屬同一文檔。
從早晨入市,一直快到中午,王艾甫再也翻揀不出其他相關的文件或物品。他蹲在小販的貨攤前,能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淘揀收藏品,而是幹一件與收藏毫不相幹的事情,手裏這些登記冊衍生出來的疑惑和不解完全左右了他,當然,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已經犯了一個錯誤。
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3)
“多少錢?”他問小販。
“誠心要?你若誠心要,不多要你的。”小販對老漢顯得有仁有義。
“不多要是多少?總得有個價呀!”
“照顧你,3000。”
“不多要,照顧還3000塊,多要你要多少?”王艾甫沒提防他這樣獅子大開口,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後悔已晚。
“就這個價,你要就要,不要就放下。”說著話,小販的手已經伸過來。王艾甫趕緊將這些東西往懷裏一摟,別說是要取回去,看那意思,就是摸都不想讓他摸一下。王艾甫說,我當時根本不想再讓他沾一下手,怕他髒了這東西。
同類型的戰爭文物,若放在平時,整麻袋拆開往往一元三本論堆賣的,至多五元十元一冊,潑開膽子,口緊一些,撐死也就百八十塊的事兒。
可是,沒商量,3000元,棱角不倒。不想要你就放下。看那意思你是放不下的。
果然,王艾甫沒有再還口。
3000元,對1996年的山西太原工薪階層而言,那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時任山西省檢察院招待所所長的王艾甫,行政級別主任科員,專業職稱助理檢察官,月工資滿打滿算340元,3000元就差不多是一年工資收入的四分之三,王艾甫搞收藏那麼些年,把餘錢都投放在收購藏品上麵了,一下子真拿不出那麼多來。
但是,沒有任何猶豫與考慮,他鐵了心要將這批東西盡收囊中。他那天口袋裏隻有700元,隻好跑到附近的鋪子裏找朋友們去借,沒費什麼周折,錢總算是湊齊了。大家看到他興致勃勃在懷裏揣的那一摞子東西時,都想看看他一家夥花3000元收來的是些什麼寶貝?王艾甫平常從來不這樣為一件東西心急火燎。
一堆“死人”名單!
一堆“死人”名單!值3000塊!
像這樣的東西,賣又賣不上價,根本談不上什麼升值空間,而且,放在家裏是不吉利的。
王艾甫用3000元錢買了一堆死人名單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舊貨市場,都說他真是發神經!
管他別人怎樣議論紛紛,王艾甫什麼也不想,急匆匆地趕回家,隨即整理這些東西,直到這時候,那84份未發出的《太原戰役陣亡通知書》才從一個登記冊裏輕輕地滑落下來。
他一張張分揀出來,待他細看清楚這是些什麼貨色時,冷不防像有一粒子彈迎麵飛過來,他被準確擊中,他徹底震驚了。
上麵列有陣亡將士姓名、年齡、籍貫、犧牲的時間和地點,這些烈士主要分布在四川、湖北、湖南、山西等省,還有一名來自當時的“香港縣”,另外還有29人籍貫不詳,他們大多來自農村,年齡在20歲上下,有的還注有部隊對其作戰表現的簡短總結。
通知書上赫然注明“未發出”三個字。
這84張發脆泛黃的紙頁,王艾甫捧在手上,一張張像是灌了鉛,每一張上麵像是附著一段結結實實的生命,這哪裏是一張張紙啊,這就是烈士的生命,沉得任何人都難以擔當。
王艾甫不由得發出一聲浩歎!這怎麼可能呢?
這是天意,這是緣分。
誰讓我們曾經擁有同樣的榮譽,誰讓我們曾經擁有同樣的身份,我們都是軍人哪!
陣亡通知書還沒有發出去,就意味著死訊還沒有抵達親人那裏,就意味著這84條曾經活生生的生命仍然牽動著84個家庭,就意味著84個家庭仍然處於離散狀態。1949年4月,到1996年4月,整整47年,84位烈士的親人對烈士的牽掛永遠定格在47年前。在親人那裏,他們仍然是一個個英武的生命,84個烈士的靈魂在他鄉飄蕩,他們還記得那彌漫的硝煙,他們還能聽到隆隆的炮聲,還在殊死搏鬥,還在奮勇向前,他們可能還匍匐在荒棄已久的戰場某一角落,等待著衝鋒號再次吹響,他們可還能唱響昂揚激越的軍歌嗎?他們還可能眼瞅周圍有什麼花兒草兒,折一枝插在槍管上哼一支家鄉的小曲嗎?但是,可以肯定,47年來,他們一定在尋找著歸家的路途,他們一定眼望家鄉和親人的方向,望眼欲穿。
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4)
這一夜,王艾甫徹夜未眠,眼裏淚光閃閃。
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甚至,他都懷疑白天他收回來的這批東西是別人作偽的文件,而且他寧願相信這東西是別人為賺幾個小錢而昧了良心作偽的一批東西。
一輩子的心病
四大冊陣亡將士登記表,84份未發出的陣亡將士通知書,是真,還是假?王艾甫搞了多年抗戰文物的收藏,對過去那個時代可能達到的物質條件有一個基本判斷,這些東西的真假,憑他多年的收藏經驗與對文物的敏感和直覺,這並不是一個問題。
但是,還是有問題。問題在哪裏呢?
或許是出於一個收藏人的那份執著,他一定要弄清楚每一件藏品的具體年代、產生的背景,甚至與之相關聯的人和事。這也是收藏的魅力和迷人之處。但在此時,又似乎不完全如此。王艾甫把四大冊陣亡將士登記表和84份陣亡通知書一一塑封整理好,每一封未發出的陣亡通知書被裝進塑封袋裏,他的心就緊一下,就沉一下,就像鹽粒勻勻地撒進新傷,就不由得撫弄再三,漸漸地,這種沉甸甸的感覺積攢成一份歉疚,一份傷痛,勾起了他一樁心病。
1957年,19歲的王艾甫應征入伍。王艾甫弟兄6個,他排行第四,家裏6個兒子,5個當兵。在建國初期蓬勃向上的社會氛圍中,左權縣西關村磨豆腐的老王家送5個兒子參軍,在當地一直傳為美談。那個時候,在左權縣這樣一塊血染過的紅色土地上,爺送兒郎進軍營根本沒有任何雜念,除了光榮還是光榮。老根據地淳厚善良的老百姓,一如支持八路軍抗戰那樣對自己的軍隊保持著一種樸素的敬愛,這種敬愛是由衷的,是真誠的,是心甘情願的,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軍屬、軍人在鄉村社會裏是很高尚的身份,每逢節假日,從小學生到鄰裏鄉親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軍屬和軍人家庭,收割的時候有人幫著收割,家裏沒水有人擔水。從抗戰到以後漫長的歲月裏,老根據地的老百姓用這樣的一種非常實際的方式傳遞著自己從心底裏唱出的農家軍歌。
王艾甫也是抱著這樣樸素的情感,在部隊這座大熔爐裏度過了自己美好的青春歲月,同時,殘酷的戰爭環境也讓王艾甫對軍人的含義有了比常人更為深刻的理解。
1964年援越抗美,王艾甫所在部隊擔負往前線運送物資的重任,一位同樣來自山西的戰友就犧牲在運輸途中。
那一天,車上滿載軍用物資,車隊在南國崎嶇山路上隆隆開進。隨車押運的戰士荷槍實彈隨物資一起坐在車廂裏。正在行進途中,其中一輛車忽然失靈,坐在駕駛室裏的指導員失聲叫了一聲:“刹車失靈了!”
幾乎與指導員發出驚叫的同時,車廂裏一位戰士躍身而起。卡車還在高速行駛,跳下來的戰士企圖用手中的鐵鍬卡住飛轉的車輪,車輪並沒有停下來,事故就在一瞬間發生了,那名戰士被滾滾行進的汽車碾在車輪底下。
他的名字叫張廣元,那一年,他才24歲。
王艾甫回憶起張廣元的犧牲時說,張廣元的死完全是一起事故,但是問題在於,他在跳下車的一刹那間,他想什麼了?什麼也沒有想,就是一個軍人遇到敵情時候的敏捷反應,不顧一切要撲上去,不顧一切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住車上的物資設備。
這就是軍人的素質。有人說,英雄在犧牲的時候,心裏還在想什麼崇高的理由,還要有什麼豪言壯語,作姿作態要表現得如何壯烈。其實哪是那麼回事!好多軍人犧牲之時,那就是一個軍人正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根本不會想那麼多,甚至根本就不想。電子書分享網站
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5)
軍人,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犧牲。
王艾甫目睹了張廣元犧牲的全過程,這個過程讓所有的戰士都感到措手不及,一個年輕的生命在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車隊停了下來,戰友們為張廣元舉行了簡短的葬禮,然後,把他埋在友誼關外路邊的土坡上,王艾甫親手把寫著烈士名字的木牌插在墳頭。
很奇怪,部隊的戰友們並沒有因為張廣元的犧牲被悲哀籠罩,相反,張廣元的事跡迅速傳播開來,甚至編出了歌唱張廣元的歌曲,唱著歌頌張廣元的歌,喊著“向張廣元學習”的口號,一路豪邁和雄壯,開赴前線。
隻有當過兵做過軍人的人,才會理解和想象得到這樣的情景。
不,隻要是理解生命與犧牲的人,都會為有這樣的犧牲受到激勵,喚起勇氣。
張廣元被部隊追記二等功,追認為烈士。
在戰場上,王艾甫還有60多位戰友倒了下去,倒在了異國他鄉。
1981年,王艾甫由部隊轉業到地方回山西工作。他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親手掩埋的這位戰友,1964年的那一天,南國的紅土碎聲灑向戰友遺體,他真切而具體地感覺到,這一生,戰友就和自己的生命有了某種任何力量都無法割舍的聯係。從此,他們就是親兄弟。張廣元是犧牲者,而我王艾甫是一個戰爭的幸存者,你已經去了,我還活著。
戰友犧牲的時候,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來攀攀老鄉,還沒有來得及問問家中的父母兄弟,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相互遞支煙點個火,開上一句玩笑,用山西話打一聲招呼。王艾甫隻記得張廣元的籍貫是山西省祁縣,那個曾經出過許多富可敵國、藏金窖銀的老財東的地方。回到地方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張廣元的家鄉看一看,看一看家裏的情況,看一看失去兒子的張家老父親老母親,給老人們送上一份安慰。
他以為,張廣元的名字,應該在這個汾河川裏富足的縣份會家喻戶曉。可是,迎接他的,是讓他心寒的冷漠與沉寂。他走了幾個村子,眾口一詞都說,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沒聽說過。讓他感到特別意外的是,就連當地的民政部門那裏,也沒有張廣元的任何記載。後來,他利用工作之便,多方托人打聽,同樣是杳無音信。
難道是張廣元追認烈士的證明和立功決定在郵寄途中丟失了?多少年來,王艾甫總是這樣嘀咕。
撫摸著這84份未能發出的太原戰役陣亡將士通知書,盡管兩檔子事情根本沒有什麼聯係,他還是和張廣元身後的遭際聯係在一起,看起來,沒有收到犧牲信息的這種可能也未必就不是一種可能。
這樣,拿在手裏的這一遝子“死人名單”就具有了一種特別的意味,他必須馬上搞清楚這批東西的來龍去脈。
求證真偽
他找到山西省軍區黨史辦原主任高榮貴。
高榮貴和王艾甫年紀相仿,現在也已經是70多歲的老人,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軍中才子,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以版畫創作為主,作品曾多次入選全國和全軍美展。近年來,老人退而不休,致力於太行山八路軍總部征戰史的研究,參與多部抗戰題材大型專題片的撰稿和拍攝工作。同樣的誌趣,使得這位軍史專家和王艾甫這位收藏老人甚是相契。
當他看到王艾甫帶來的這些東西的時候,也感到特別意外,他端詳著沉睡了47年的陣亡通知書,審慎地作了比較,確定無疑地對王艾甫說,這些東西,是真的。bao.想看書來
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6)
高榮貴分析說,84份陣亡通知書都是油印而成,印跡墨色比較粗劣,是當時普遍采用的油墨;紙張不統一,很雜,有連史紙,有高麗紙,還有鄉間作坊土製的草紙,甚至是廢紙二次利用,而且顏色都不統一,這正反映出戰爭環境下物資匱乏的情形。這些紙張的來源有的是部隊自己留存,有的則是戰爭的繳獲品,有什麼用什麼,就地取材,所以會出現這種駁雜的現象。
第二就是印章,當時軍隊的印章雖然變動比較大,但一級和一級的形狀不一樣,哪一級是圓形的,哪一級是橢圓形的,哪一級又是方形的,都有嚴格的規定。所以,陣亡通知書和烈士登記冊上麵各級的印章不統一,實際上是造表單位的級別不同。
至於陣亡通知書怎麼會流落到民間,進而出現在舊貨文物市場,說奇怪也不奇怪,這就得從太原戰役本身說開了。
太原戰役從1948年的10月上旬開始,到1949年的4月24日結束,一個戰役拖這麼長時間,在解放戰爭的重大戰役中絕無僅有,而且在戰爭史上是罕見的。
解放太原戰役的第一階段是掃清外圍,第二階段是攻城。由於閻錫山的守城部隊武器相對精良,構築的水泥碉堡眾多,攻城的解放軍在第一階段的攻克碉堡要塞戰鬥中傷亡較大。比如說淖馬攻堅戰,一個營上去下不來一個連,一個連上去下不來一個排,有時候整個連的人上去就全拚光了,相當慘烈,敵我雙方來回拉鋸,屍體能將一條溝生生填平。
從陣亡通知書名單裏將士犧牲的時間來判斷,幾乎貫穿了整個太原戰役。因為戰鬥比較激烈,部隊的傷亡也比較大,填寫這些登記表、通知書的人一般是連隊的文書,也可能這個連隊已經打光拚盡,經辦人也犧牲在戰場上,沒有辦法再繼續搞下去,隻能收攏在一塊保存起來。
高榮貴分析說,雖然太原戰役結束了,但是全國的解放戰爭還在繼續,部隊的調動頻繁,沒有及時發出的陣亡通知書有可能就遺留下來,最後流落到民間。這是一種可能。
而戰役結束之後,來不及及時辦理的善後事宜就移交地方,地方政府當時根本沒有什麼正規的辦公場所,今天在這裏,明天又在那裏,大部分就在老鄉家裏,或者,辦理交接的同誌犧牲了,這批東西也就流落在了民間。總之,在殘酷的戰爭條件之下,什麼情況都會隨時發生。
王艾甫又拿著這些東西,輾轉找到參加過太原戰役的原十四軍副軍長王立崗將軍。這些東西拿在王立崗的手上時,老將軍百感交集。
王立崗,1921年出生,山西省徐溝縣(今清徐縣)人,1937年參加革命工作,曆任太行第二軍分區班長、排長、連長,武工隊長、同蒲支隊副隊長、分區偵察隊長、營長,六十一軍偵察科長、團參謀長,十四軍參謀長、副軍長,1981年離休。
翻著王艾甫遞送過來的陣亡通知書,這些東西都像會說話似的,老將軍一眼就認出了它們。他確定無疑地說,這都是真的。你看,部隊的公章當時就是這個樣子,橢圓形,印泥紅不紅黑不黑,假不了;當時資料就是這樣裝訂,有的還疊起來,不正規。再說填寫的墨跡,不是墨水,是顏料調和水用蘸筆填寫的——那時候到哪裏找墨水啊!老人再一次肯定說,沒問題。
和高榮貴一樣,老人直接說到當年那場慘烈的戰役。
整個太原戰役,戰鬥最激烈,犧牲烈士最多的就是攻打要塞,牛駝寨、淖馬、山頭、小窯頭四大要塞是拱衛太原的戰略要地,四個要塞拔掉,太原城就無險可守了。他所在的十四軍參加攻打山頭要塞的戰鬥,在那個地方全軍將士傷亡最多,光犧牲的就有500多人。支前的民工晝夜不息往前方運送物資,其中一項物資是絕不可少的,那就是棺材。那些從群眾那裏動員來,或新打製的棺木,抬來的時候來不及上油漆,白茬子棺材板散發著木頭新伐的香氣。有些調皮的戰士幹脆就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棺材上,說他死了有棺材了!這真是非常殘酷的玩笑,而且往往就不幸言中。
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7)
整個太原戰役的傷亡數目老人記不清了,他僅記得十四軍一個軍傷亡將近8000人。
84份陣亡通知書,有24名烈士的通知單上除了姓名和部隊番號外,其餘幾項欄目裏留著大片令人心痛的空白,連是什麼地方的人都看不出來。老將軍告訴王艾甫,這些無籍貫和具體信息的烈士可能屬於這樣一種情況:太原戰役前的晉中戰役和太原戰役清掃外圍階段,有一大部分國民黨軍隊反正投誠,或者俘虜之後參加了解放軍,這批人被稱為“解放戰士”。還有的是在陣地上俘虜投降然後參加咱們部隊,這一批戰士,剛脫下國民黨軍服換上解放軍軍裝就投入戰鬥,根本來不及造冊登記上報,如果沒有同鄉或者戰友活下來,有的連姓什麼都不知道,遑論籍貫生平?他們犧牲之後能夠記下名字就不錯了。
在部隊裏,當時改名字的人也不在少數,從村裏走的時候登記的是小名,王三狗,張三兔,到部隊不久就改名字了,村裏頭家裏頭都不知道,陣亡通知書當然無法送出去。
老將軍給王艾甫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就發生在1948年太原戰役的陣地上。在攻堅戰最慘烈的那一段時間,十四軍某營接收了一批俘虜參軍上陣,其中一個連隊來了一個還不滿16歲的“解放戰士”,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一到連隊報到,戰鬥就打響,衝鋒號一吹,這個孩子應聲躍出戰壕,冒著敵人炮火向前衝去,誰知道剛一上去就被雨點般射過來的子彈擊中,連指導員眼看他倒下去,用手托住他後仰的身體,幾乎是本能地大聲對他喊,你叫啥,你叫啥?留下你的名字!
但是,這怎麼可能?他早就沒氣了。
烈士倒下的天空,子彈仍在呼嘯,炮彈炸開後的氣浪陣陣襲來。天崩地坼,硝煙正濃。指導員抱著這個孩子的遺體不禁失聲慟哭!
一尺土地十寸血,寸寸土地血染紅。
像這位戰士,根本來不及留下姓名。
王立崗老人感慨地對王艾甫說,老鄉們把自己的娃娃送到部隊,娃娃犧牲了,就相當於把一個家裏的頂梁柱折斷了。娃娃犧牲在戰場上,家裏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滋味?尤其是那些從國民黨部隊投誠過來的戰士們,他們的家裏還一直以為他們參加的是國民黨部隊,恐怕一輩子都擔著一個惡名抬不起頭來。
正所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啊!
老將軍的一席話,王艾甫感到非常震驚,他不知道最終落在他手上的這些泛黃的紙片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豐富的內容。
此時,84張太原戰役將士陣亡通知書,已經遠遠不是一張張簡單的收藏品,也不再是承載著曆史信息的文物,它就是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就是一具具遺體,他手裏的這些東西,的的確確是一堆死人。已經冰涼的屍骨那一頭,還牽掛著仍然健在的生者,還有這些生者在烈士陣亡之後47年的命運啊!他們的父母雙親、妻子兒女、親人們現在何處,過得如何?
他們是升官發財背本忘祖了呢,還是有什麼閃失無顏見江東父老?他們是死還是活,是犧牲了還是背叛了?對這些生者而言,思念之餘,最痛苦的是諸如此類的懸念。烈士這一高尚的榮譽輾轉流落了47年之後,轉了一圈,轉到了自己手上。
求證真偽之後的那段日子,是王艾甫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他告訴我說,他一想起那些被自己珍藏在鐵皮櫃子裏的陣亡通知書,心上就像壓著一盤石磨一樣寢食難安,有時候甚至感到是自己犯了什麼大錯,這些通知書發不出去就是自己的錯,自己的失職。畢竟,人家這些東西此刻就躺在自己的家裏。bao.最好的txt下載網
太原戰役紀實:圍困太原(8)
這些東西沒有抵達烈士親人那裏,他也有一份罪責似的。
就這樣,王艾甫萌生了為烈士尋找親人的念頭,漸漸萌生的想法,漸漸地有了升華,他甚至覺得,那些犧牲在太原戰役戰場上的戰士,就是自己的戰友。
“我不敢想象,當年他們在彈雨紛飛的戰場上倒下的情景;我也不敢想象,一位位烈士的親人遙望遠方、悲痛欲絕的情景。為烈士尋親,隻是一種紀念的形式,但這種形式的實質是:我們應該為先烈招魂!”王艾甫在記事本扉頁上寫道。
他更不敢想象,這些東西萬一送到造紙廠打了漿怎麼辦?伴隨著為烈士尋親念頭的萌生,王艾甫感到非同尋常的慶幸,這3000元花得值。還得感謝那位小販把這批東西送到自己手上。
蒼涼之旅
從1996年開始,王艾甫開始實施他為烈士尋親的計劃。
這個計劃曾經讓他興奮過,他的腦海不時地冒出一些詞來命名自己行動的主題,比方他在自己的記事本扉頁上寫下的那些話,最後,為這一行動總結為“為烈士尋找親人,送烈士魂歸故裏”,這些詞語和定義每每讓這個退伍的老兵感到熱血沸騰不能自已。這命名和總結確實是準確的,也是豪邁的。
十年之後左權縣的那一夜長談,王艾甫為我描述他擁有了這些陣亡通知書之後的情景。那時候,他在一個個難眠的夜晚,常常自己把自己搞得都激動得不得了,構思著他把一份份陣亡通知書送到他們親人手中那些激動人心的場麵,構思著他作為一個老兵,把更老的解放軍弟兄的榮譽送到他們家鄉時候的那種熱烈場麵。
“好家夥,那是什麼光景!”
老人激動的心情不難理解,他的這種真誠誰也不會懷疑,那些偶然冒出來的詞語和每一次構思的心勁,我信。1996年,擁有那批文物的王艾甫好像是一位重新歸隊的戰士,聽到了一聲命令,重新披掛,整裝待發。
這個計劃盡管激動人心,但他未必就沒有猶豫過。收藏界的老夥計們湊在一起,王艾甫每一次都不厭其煩地敘述自己的這一計劃,“烈士登記冊”、“陣亡通知書”在一段時間之內成了他的口頭禪,有的老夥計開始給他潑冷水了。
按照中國的傳統習俗,報喜不報憂。別說人死了47年不好找,就是找到了,你把死訊送到人家家裏,本來已經很痛苦了,這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
這一層倒忽略了。但王艾甫轉念一想,可這些人的身份不一樣啊!他們是死了不假,但是他們還是烈士!送去死訊的同時,也是送上一份榮譽,這榮譽可是親人們用生命與鮮血換來的啊!退一萬步講,你明知道一個人死了,明知道這個人的家庭住址,不告訴人家能說得過去嗎?況且,未發出的陣亡通知書,大部分人員的地址都很詳細,找到他們的親人應該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