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玉帶輕輕提著韁繩,由著雪白的馬車在官道上慢吞吞地前進。山水在旁,寬廣的道路仿佛沒有盡頭一般,他一時高興,忍不住放開喉嚨唱道:“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這一首輕快豪爽的菩薩蠻,卻是辛棄疾所作,借以抒發積鬱。玉帶本是個小孩子,聲音稚嫩,偏偏故作豪情之狀,唱到高處忽地斷了音,惹得居生生一個勁笑他人小鬼大,裝模作樣。
“生生姑娘,你就會笑我。其實你什麼都不會,還不如我呢!我從小跟著公子四處闖蕩,說到江湖經驗,是你的百倍也不止!”玉帶被她說到惱火,噘起嘴來為自己辯白。
居生生笑道:“哎喲,說你人小鬼大你還真裝蒜了!你倒說說你懂得什麼江湖經驗?讓我也長長見識呀!”
玉帶被她一激,頓時滔滔不絕:“我就說給你聽!怎麼單看一個人的神態就知道他是江湖中人!現在時勢不穩,人人都帶一把劍在身邊自保,光看身邊是否有兵器來判斷是庸人的做法。江湖中人對自己的武器都有一種獨特的鍾愛,你先看他是如何對待兵刃的,倘若即使是吃飯喝茶的時候,都時不時要摸一下腰間的兵刃,那十有八九是個江湖人。倘若有人經過他身體三尺範圍以內,他立即警覺,那就是一個低手,真正的高手是絕對不會讓人看出自己猶豫防備的……”
他唧唧呱呱說了一通,忽覺身邊的居生生沒了聲音,回頭一看,卻見她早已坐回車廂和習玉拉著手說話了。玉帶不由大怒,哼了一聲,老氣橫秋地說:“果然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念香忽然好奇地接口道:“玉帶,女子是指生生嗎?那小人是什麼?小孩子嗎?這裏的小孩子隻有你呀!你是在說自己嗎?”玉帶被他的歪理說得臉色發青,偏偏他自己也解釋不出來小人是什麼,隻能噘了嘴揮馬鞭,再不去理這些喜歡取笑自己的大人。
這般行了半日,卻見道旁搭了一個棚子,有人買茶水點心。
玉帶是小孩子習性,頓時嘴饞起來,回頭輕道:“公子,咱們也走了大半天啦,要不要歇息一會喝點茶?”
端木容慧見他麵上沾染了趕路的風塵,兩隻大眼睛卻亮晶晶地看著自己,似乎在一個勁地說去吧去吧!他不由點了點頭,“也好,下車活動活動也不至於筋骨遲鈍。”
玉帶趕緊下了馬車,開門先讓幾個大人出來,然後他急匆匆地拴了馬車,衝去茶棚裏叫道:“老板!來六碗茶!再來一份棗糕一份團子!”
他剛喊完,忽然發覺茶棚裏麵氣氛有些不對,原來裏麵坐了七八個男子,麵上神色肅殺,似乎是方才在討論什麼東西,被他這樣大聲嚷嚷給打斷了,都回頭看著自己。玉帶立即乖乖閉嘴,眼睛往那些人身上一轉,見人人腰上都佩刀,足上綁著綁腿,上麵濺了許多泥點,顯然是趕了許久的路,但麵上雖然頗有風塵之色,卻無疲勞。不知是哪一派的弟子。
那些人一見是個孩子,立即不甚在意,轉回去繼續說話。
玉帶走去老板那裏端了茶湯和點心,一麵豎著耳朵去聽,那些人說話聲極低,他隱約隻聽到“玉色峰,碧空劍訣”什麼的,最後一人說道:“若能以此人為人質,逼璃火宮的人交出劍訣,也未嚐不是可行之道。”
玉帶心中一驚,他們是在指念香大哥?!他見那些人說話聲極低,顯然功夫不弱,隻怕招惹了麻煩,當下茶湯也不要了,急忙就要出去叫公子快走,誰知居生生卻走了進來,笑道:“外麵好冷,為什麼不進來坐?啊,還有位子呢。”
她先走了進來,撿了一個角落的桌子,吹去凳子上的灰塵,又用手絹擦了擦桌麵。那些男子一見來了一個絕色女子,眼睛都看直了,話也忘了說。誰知門口又呼啦啦進來了幾個人,卻是端木容慧他們,青衣眾人一見端木容慧,皆是大震,當下人人都把目光投去他身後穿灰衣的念香身上,卻見他雖然俊秀文雅,但神態天真無比,顯然是個傻子。就是他!
玉帶急忙端了茶湯放去桌上,抬眼見端木容慧麵上淡淡的,全不在意,他不由輕輕叫了一聲:“公子!那些……”
他話沒說完,端木卻點了點了頭,輕道:“不用去管。你先坐下吧。”
韓豫塵喝了一口茶湯,微微皺起眉頭,抹了一下杯口,歎道:“這不知是多少澆的老水煮出來的茶了?”他放下杯子,再不去碰。
他這樣一說,習玉立即放下杯子,碰也不碰了,倒是居生生毫不在意,喝了一大口,還塞了好幾個團子,一麵說道:“你們真嬌貴!一看就知道沒吃過苦。要是你們試過三天沒東西吃,隻能去廚房偷生米塞嘴巴裏,就不會這麼講究啦!食物是不能講究的,也不可以浪費!”
韓豫塵笑道:“是,在下的確有錯。生生姑娘不是搖紅坊的花魁嗎,怎麼會有三天不吃東西的經曆?”
居生生抹了抹嘴,點頭道:“我十五歲之前都是在廚房幫工的,花魁嘛,不過是近兩年的事!妓院的人雖說都很勢利眼,倒也沒怎麼欺負我,最多不給吃飯,或者偶爾用掃帚抽兩下。我又不是兔子,乖乖聽話,不給吃飯我可以去偷呀,打我,我可以逃呀!其實,小時候還快活些呢!至少做什麼都是自由自在的。”
韓豫塵歎了一口氣,“要在世上生存是不容易的事情,不是江湖刀光劍影,卻是人心裏都藏著刀劍。生生姑娘,在下真的很佩服你。無論如何,能活得自由,都是不容易的。”
他話音剛落,卻聽旁邊忽然插過來一句話:“的確不容易!我看你馬上就要更不容易了!”
說著,隻聽一陣淒厲風聲,寒光一閃,居生生還來不及反應,便被端木一把抱起攬進懷裏,避過那一刀。
韓豫塵眼見那刀劈向自己,卻不動,隻是微微一笑,順手抓起串丸子的竹筷,兩指一夾,竟將那柄虎頭大刀生生夾去竹筷之中,紋絲不動。
出手的青衣男子見他如此手段,心下不由一驚,急忙抽刀回身要跑,誰知抽了兩下,居然抽不回來。
韓豫塵笑道:“這是要做什麼?突然出手來傷人,滄海派的人未免太衝動了。在座還有女子孩童,受了驚嚇該如何是好?”
那人一聽他點破自家身份,更是驚駭,手裏用力一抽,誰知韓豫塵剛好放了筷子,那人頓時站不穩,噔噔後退幾步,“砰”的一下摔去桌子上,一陣乒乒乓乓,碗碟光光砸了一地。
同門的人見師弟受了委屈,立即紛紛抽出刀來,掌櫃的一見要鬧事,早已嚇得爬去地下,動也不敢動。就聽為首的青衣男子厲聲道:“將那個灰衣的傻子交出來!不然,叫你們命喪於此!”
眾人一聽是找念香的,都是一愣,然後轉念想到念香的身份早已在臨泉暴露,這些滄海派的人隻怕也是為了碧空劍訣,試圖抓住念香來要挾玉色峰的人。
韓豫塵身體微微一動,正要上前招呼一下這幫有眼無珠的人,誰知習玉卻先站了起來。
“剛才誰說他是傻子?”她冷冷問著,一腳踢開擋在麵前的凳子,上前一步,掃視一圈。
滄海派眾人見她麵容嬌美,形容柔弱,是一個千金的人物,卻那般惡狠狠地說話,頓時都愣了一下,為首的那人突然笑了起來,“是我說的,你待如何?”說著越笑越大聲,不屑一顧。
他卻是滄海派的大弟子,名叫沈冰,雖然他身材矮小,麵容委瑣,卻是四川滄海派中一流的高手,向來自負得很,如何願意與習玉這種弱女子嗦,當下厲聲道:“我們隻要那個傻子!端木容慧,這事與你們端木世家沒關係!你若插手,便是與滄海派過不去!”
端木容慧將居生生放了開,淡然道:“好,我不插手。我隻看今日你們如何把人帶走。”
沈冰刀尖指向韓豫塵,森然道:“閣下何人?報上名來!”
韓豫塵剛要說話,卻聽“叮”的一聲,那把刀居然生生被彈開,險些脫手而出。沈冰急忙抓緊刀柄,回頭一看,卻見習玉手裏攥著幾顆鐵彈珠,冷冷看著他,輕道:“你敢辱罵他,便要受教訓。別廢話了,出招吧!”
沈冰哪裏願意和女子嗦,沉下臉色說道:“你這女子太不知好歹!江湖之事輪不到你來插嘴。退下!”
習玉冷道:“你不上,我上了!”
話音未落,她身體一縱,沈冰隻見她袖子一卷,一拳砸向自己麵門,他心下微微驚訝,這女子身手好快!他抬手格去,卻也不便用真功夫去對付女子,隻是隨意抵擋了過去,一麵沉聲道:“你師父是誰?怎麼教了你這種毫無章法的拳法?”
他剛說完,卻見習玉腰身一扭,雙手撐地,左腳朝他下巴踢了上來,他個子本來就矮,幾乎要被一腳踢中,忍不住心頭有氣,抬手去抓她的腳踝,誰知雙腳剛換位,腳下忽然一絆,原來她的右腿早已絆去他足下,沈冰立即站立不穩,踉蹌著試圖穩住下盤。習玉翻身而起,左手跟上,在他肩上輕輕一點,他終於撐不住摔了下去。
這一番交手連十招都沒拆完,快到驚人,滄海派的人見大師兄竟然那麼快就被人絆倒在地,都覺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習玉的身法,完全看不出她師承何處,她的動作也是江湖上從未見過的,笨拙而且粗魯,偏偏又快又準。
習玉見他倒在地上,當即縱身而上,一腳踩去他腰腹間,傲然俯視他蒼白的臉,淡道:“給我道歉!快點!”
沈冰何曾受過這種侮辱,當下臉漲成了豬肝色,一掌拂過去,習玉急忙抬腳翻身讓過,沈冰一跳而起,手裏提著大刀,隻是瞪著她。
要說內力,她也平平常常,要說拳腳功夫,她更是沒有一點章法,蠻幹起來簡直如同鄉野莽漢,偏偏他居然著了她的道,還是在滄海派眾多師弟麵前,這口氣他怎麼也消不下去,不由殺機大起,橫刀於胸,森然看著她,半晌才道:“方才是我輕敵了。來來,咱們再好好過幾招!”
韓豫塵見他動了真怒,料得習玉必然不會是他的對手,方才隻不過是她那一手古怪拳法迷惑人眼而已,沈冰是四川滄海派的大弟子,功力何等高深,一個嬌怯怯的千金小姐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他急忙張口道:“司馬姑娘!讓在下替你領教沈大俠的功夫吧!”
豈知習玉還沒說話,沈冰卻厲聲道:“想臨陣脫逃?!沒那麼容易!今日誰要是插手此事,休怪我刀口無情!”他將刀一豎,直指習玉的心口,又道,“你報上名來!我不殺無名之人!”
習玉哪裏理他,見他亮出兵器,她也從袖子裏取出那把吞日短劍,冷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問本小姐的名字?!”
沈冰大怒,更不答話,將刀一揮,使出一招輪回誤,一時間刀光猶如一輪冰月,在他周身盤旋。滄海派眾人見大師兄將這一套輪回誤的刀法使得毫無破綻,不由連聲叫好。沈冰本就生得矮小,動作更是靈活之極,習玉隻見他刀光一轉,便好似一片寒光撲麵而來,好像那一瞬間,殺氣也如海一般刺過來,她本來就缺少與人打鬥的經驗,當下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
誰知這一套輪回誤的刀法最是詭異,講究的是敵進我退,誘他入套;敵退我跟,阻絕後路。她這一退正中沈冰下懷,手裏的刀更是使得越發凶狠。他個子矮,專長攻人下盤,習玉隻覺他的刀猶如銀龍一般,亮出獠牙隨時可以咬斷自己的腿,她漸漸跟不上它獠牙張合的節奏,被他朝死角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