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生生淚(1 / 3)

秦偉義眉頭一皺,那張原本就有些凶惡的臉看上去更加令人不寒而栗,可他的語氣依然溫和。

“生生,你不想和爹娘在一起嗎?你娘和我找了你十年,她這十年幾乎天天都在以淚洗麵,如今終於找到你了,你卻說不想回去,難道是想讓你娘再傷心十年?”

居生生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可是當初既然已經賣了我,如今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呢?我生活得並沒有你們想得那麼糟糕。我很快活,有好朋友,每天都很開心,我也不缺錢……更不缺早已不在意的父母。”

阿紫聽到她最後那句話,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她捂著臉,淚水順著雪白的手腕流下來,那般哀婉淒涼的聲音和姿態,連習玉都忍不住動容了。她悄悄扯了扯居生生的袖子,讓她說點好聽的,可是她卻又道:“你……你別哭啦。我從來沒有受過委屈,我很快活。你們回去吧,我既然知道父母是誰,心裏也舒服多了……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說完她自嘲地笑了笑,雖然有些勉強。

秦偉義輕輕拍著阿紫的後背,眼中愛憐橫溢,他忽然問道:“你是在責怪我們當初拋棄你,是不是?”

居生生咬著嘴唇沒有說話,秦偉義歎了一聲:“此事說來話長。生生,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你娘在嫁給我之前先嫁給了一個無賴,他整日賭錢喝酒,你娘懷了你的時候他也不放棄。後來你生下三個月的時候,他輸光了所有的本錢,家裏已是一貧如洗,他便瞞著你娘將你偷偷拿出去賣了。你娘知道此事之後大病一場,偏偏你親爹又輸光了錢,再無可押的東西,便把你娘押去了妓院……生生,你娘為了找你吃了許多苦頭,為什麼你還要惹她傷心呢?”

居生生渾身發抖,忽然輕聲問道:“我爹……是什麼地方的人?他現在……還活著嗎?”

秦偉義猶豫了一下,才道:“你爹是巴蜀人,是個標準的無賴。你娘改嫁給我之後,他還來鬧過,我們追問了許久,他才說把你賣去了牙婆那裏,給大戶人家做丫鬟了。我們在當地許多大戶人家都找過,一直沒有找到你。”

居生生怔了半晌,臉色蒼白,習玉甚至懷疑她馬上就會暈過去。誰知她忽然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娘不是被賣去妓院了嗎?你這樣一位江湖大豪傑怎麼會遇到她還娶她的?”

秦偉義正色道:“生生,她是你娘!說話放尊重一點!天底下的女子,若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墮落風塵?更何況她隻是一個弱女子,毫無反抗的能力,是被自己的相公賣去的!我娶了她之後,便發誓再不讓任何人侮辱她!你怎麼可以信口開河?!”

居生生卻絲毫不懼,她望向阿紫,她還在掩麵嚶嚶哭泣,可是再也沒有淚水流出來了。她在心底歎息一聲:“阿紫……夫人。我問你,一盤幹果一盤時令水果再加糖絲金果,俗稱什麼?多少錢一份?進酒的時候該說什麼酒辭?”

阿紫想不到她會沒頭沒腦問這麼個問題,不由呆住,看了她半晌,才道:“我……我不知道,孩子,你問這些做什……”

居生生忽然厲聲打斷她的話:“幹果水果加糖絲金果俗稱紅運三寶!二兩銀子一份還附送手巾瓜子!進酒的時候要念一首時新的香豔詩句,其中必含醉,朦朧,歡好三詞!隻要去過妓院的人都知道!我可以接受自己沒有父母,也可以接受你們拋棄的事實,可是我不能接受明明拋棄了,卻還要回頭來欺騙我!做出高高在上的慈愛模樣!我爹根本不是巴蜀人,也不會是無賴!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從未吃過苦!為什麼要撒謊?為什麼要騙我?”她厲聲吼完,小廳裏一片死寂,阿紫駭然地瞪著她,好像完全沒能理解她說了什麼。

秦偉義忽然冷道:“哦,你倒很清楚這些東西!說我們騙了你,我堂堂五聖山莊的莊主用得著來騙你一個小丫頭?!你信口開河說的東西也夠多了吧!你走還是不走?一句話!”

居生生森然說道:“我知道的東西當然很多,秦莊主,因為我就是被賣去妓院的!”

阿紫倒抽一口氣,伸出手想去抱她,居生生卻飛快讓開,瞪著臉色鐵青的秦偉義,冷道:“你還是放棄吧,秦莊主。我不敢高攀你,也怕自己玷汙了五聖山莊的名號。一句話,我不會去的。”她轉身就走,習玉趕緊追了上去,念香見習玉走了,也跟著跑走。三人消失在走廊裏。

阿紫忍不住又是淚流滿麵,抓住秦偉義的胳膊,她顫聲道:“這……這該怎麼辦?老爺……”

秦偉義臉色鐵青,原本張口想說什麼,可是一見阿紫淒然的神情,他卻不忍再說,隻能輕道:“這孩子過於倔強了,需要慢慢安撫。別急,給她幾天考慮吧。我們先離開這裏。我會派人一直保護她的。”說罷他對端木容慧拱手道,“打擾公子清修,秦某實在抱歉!就此告辭了!四月十八泰山頂的比武大會再見吧!”

他帶著阿紫和那幾個年輕人很快就走了。小廳裏隻剩下韓豫塵和端木容慧兩人,良久,端木容慧才淡然道:“此事……韓兄清楚嗎?”

韓豫塵想了一會,才道:“阿紫夫人嫁給秦莊主十年的確如實,但我曾聽聞,她並非中原人,而是一個苗女。還是一個施毒的大家。這樣一個女子,隻怕還不至倫落到被夫君賣去妓院……何況看一個人的氣質神態,就能看出此人的經曆。生生姑娘鮮豔活潑,較尋常女子更為開放,這就是她的經曆造成的。可是我看不出阿紫夫人有任何風塵味,她那般的絕色女子,隻怕會名震四方,不過十年之前我剛好在雲南一帶,卻沒聽過有這樣一個名妓……所以,我覺得生生姑娘的懷疑是對的,至少,秦莊主的敘述之中,有一半都是捏造出來的。”

端木容慧沉吟良久,忽然輕道:“這事我似乎不該插手,隻怕會惹人厭……”可是,他不想看居生生失落蒼白的臉色,她方才雖然是在精力十足地叫,指責別人的欺騙,他卻看得很清楚,她眼睛裏一直含著淚,眼神慌張而且深受傷害,像一隻急於保護自己的受傷的貓。

他忽然起身,吹了一聲口哨,就聽窗外傳來翅膀撲騰的聲音,他打開窗戶,窗台上停了一隻通體漆黑的鴿子,右腳上套了一個銀色的小環,頗通人性地對他咕咕叫著。

韓豫塵一見那隻信鴿,不由微微一驚,奇道:“你……真要用這麼大的人情?這隻信鴿來回一次,可值了上百兩黃金啊!”

端木容慧匆匆寫了什麼,折成指甲蓋大小,塞到鴿子腳上的銀環裏,又吹了一聲口哨,那隻鴿子立即展翅而飛,眨眼就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良久,端木容慧才輕輕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百兩黃金又算得什麼?我隻是……”

他說不下去了,掩去唇邊輕輕咳了一聲,刻意忽略韓豫塵露出的漸漸明白的笑容。佳人再難得!她到底是不是那個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廊那裏忽然傳來腳步聲,卻是習玉帶著念香走了進來。韓豫塵不由擔心地問道:“生生姑娘呢?她……沒事吧?”

習玉微微一笑,“沒事,最近不要去打擾她。過兩天就好了。”端木很想問她哭了什麼,是不是很絕望,可是出於矜持他卻問不出來,隻能冷道:“為什麼不陪著她?不怕她想不開?”

習玉卻也不惱,隻是歎了一口氣,輕道:“知道為什麼我和她如此投緣嗎?因為我們都是一種人,真正傷心的時候,是不會讓任何人看到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居生生喃喃念著忘了名字的詞,想起阿紫痛哭的臉,她心裏便是一痛,可是痛過之後卻是恨。

賣了她,也沒有什麼,這十七年來她也沒有受什麼罪。可是她真的無法忍受那種欺騙的語氣,似乎告訴她,那些沒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現在她父母終於反悔了,要把她帶回去了。她應該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跟著他們回去嗎?

不不,她不要去!

居生生憋了一口氣,把整個身體沉去水裏,水麵上的花瓣一陣亂搖,熱氣氤氳,可是她卻覺得全身上下,從裏麵到外麵都冷得令人無法忍受。

她一直憋著,直到胸口幾乎要炸開,才猛然從水裏鑽了出來,眼前金星亂蹦。她大口喘息著,正要起身拿衣服,忽聽窗台上撲棱著什麼東西。她悄悄開了一道縫,卻見窗外立著一隻渾身漆黑的鴿子,腳上一個銀環,環裏麵好像卡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