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楔子

桃紅杏粉李白,迎春滿枝臨風擺,海棠開自在。

正是二月時分,春花漫山遍野,是沉醞了一個季節的熱烈。在荒地中,一座孤墳湮沒在蔓延的迎春花下,無碑,卻不冷清。

男人手握馬鞭立於墓前,墨色深服,銀白長袍,一個杏紅色的香囊靜靜地垂在腰間,若有似無地散發著一股幹薔薇花的香味。一匹高大的白馬在不遠處吃著草,而在更遠的杏花林外,俊秀的少年牽著馬靜靜地等待著,偶爾往裏麵投去不安的一瞥。

男人抬起手,似想觸摸什麼,卻又僵硬地放下。眼中浮起複雜難言的神色,隨即被濃濃的戾氣所代替。

“女人,死是這麼容易的嗎?”他微笑,驀然抬手一掌擊向孤墳。一時間花搖枝斷,落黃如蝶翻飛。

少年遠遠地看見,驚得慌忙跑過來,隻是這片刻間,男人已經連連發掌,擊得泥土四濺,削平了大半個墳頭。

“爺……”少年想要阻止,卻又不敢。

男人沒有理他,又發了幾掌,直到看見裏麵已開始腐爛的女人屍體。沒有棺材,甚至連一葦破席也沒有,隻是一身破衫,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泥土中,無數蟲蟻從她身上飛快地爬開。

男人手一緊,已蓄足力量的一掌再也發不出來。

“怎麼回事?”他看著女人麵目全非的臉問,聲音低啞難聞。

從少年的角度可以看到男人不知是因憤怒或是其他而變得赤紅的眼,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壓住心中的寒意,他急急地解釋:“回爺,是眉……眉林姑娘臨去前的意思。她說……”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主子,看其沒有不耐煩,才又繼續接下去說,“她說與其拘於棺材草席那一方之地,倒不如與泥土相融,滋養這一地春花,她也好沾些光。”

沒人再說話,隻有微寒的風帶著滿山的花香輕輕拂過屍體的表麵,讓人竟然聞不到一絲腐臭。

“她還說了什麼?”良久,男人方才低聲問,垂在腿側的手竟有些顫抖。

少年沒有注意到,他仔細地想了想,然後搖頭,“回爺,沒了。”

男人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然後突然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有……沒有了嗎?你竟是到最後也不……”也不念他一下,哪怕是恨。他還是將後麵的話都咽了回去,等著它爛在肚子裏麵,然後手中馬鞭驀然揮出,將屍體卷出了土坑。

“爺!”少年驚呼,“撲通”一下跪在男人麵前,哀求,“爺,爺……眉林姑娘就算再有不是,人死如燈滅,您就讓她入土……”

如狂獸般嗜血的目光令少年不由自主地斂了聲,他長鞭揮出,狠狠地抽在屍體身上。

“你想給予春花,我偏不許!”

再一鞭,沉悶的響聲中,破布飛揚。

“你想就此安生,我不許!”

惡毒的誓言帶著難以察覺的哽咽,一件銀白的長袍飄落,將沾染著泥土的腐壞屍身掩住。男人突然彎腰抱起屍體,幾個起落躍上馬背,然後策騎穿過杏花林,向雲天相接的地方狂奔而去。

二月來,桃花紅了杏花白,油菜花兒遍地開,柳葉似碧裁……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女人在耳邊低唱,如同去歲在那荒僻的山村中般。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她在院中晾洗衣物,陽光穿透破舊的窗紙,如光碟般在他眼前跳躍。

她是四十三,與這裏的其他人一樣,她沒有名字。她不記得來這裏之前的事,除了那橫伸在路上擋住馬車的滿枝梨白以及野地裏成片成片的薺菜花。那是她整個兒時的記憶。

然後就是訓練,成為死士的訓練。死士的訓練最完美的成果就是——泯滅人的本性以及對死亡的畏懼,隻剩下狗的忠誠。

很多年之後她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那個時候吃藥吃壞了腦子,不然怎麼會死心塌地地喜歡上那個王八蛋?

事實上,相較於其他死士,她顯然是不合格的。她怕死,怕得不得了,所以為了活著她不介意學著做一條狗。

四十三進去的時候,大廳裏已經站了十多個如同她一樣蒙著黑色麵紗的妙齡女子。她目不斜視地從她們中間穿過,在隔開內外的珠簾前跪下,眼睛落在膝前一尺的地方。

“主人。”

“坤十七病,由你補上。”裏麵傳出的聲音似男似女,讓人難以分辨,顯然是故意為之。

“是。”四十三沒有絲毫猶豫,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接收到的是什麼任務。

“很好,你進來。”那人道。

四十三不敢起身,於是彎下腰雙手著地,就著跪的姿勢爬了進去。一穿過晃動的珠簾,她立刻停了下來。

一雙青緞繡暗花的靴麵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有淡雅的熏香飄入鼻中,她心中突然冒起一股寒意。未等她想明白是什麼原因,對方已經出掌按在她的頭頂。她臉色微變,卻隻是一瞬間,便又恢複了正常,認命地閉上眼,任由一道強橫的內力由百會鑽入,片刻破去她苦練了十多年的功體。

一口鮮血由口中溢出,她麵色蒼白地委頓在地。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廢去你的武功?”麵對她的沉默,那人反倒有些好奇。

因為喉嚨中仍然有甜腥味,四十三嗆咳了一聲,才柔順地道:“是。”聲音中竟聽不出絲毫怨懟。自從被帶入暗廠以來,他們最先學會的就是說“是”。

那人仿佛想起了這一點,不由得一笑,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是。”

四十三退出珠簾的時候,人已經走了個幹淨。她吃力地站起身,卻不敢轉身,仍是以麵朝著珠簾的方向倒退著往外走。就在她跨過門檻的時候,簾內突然傳來一聲咳嗽,驚得她差點跌倒,幸好裏麵的人並沒注意。

總管在外麵等著她,交給她一個紫色錦囊,沒有說多餘的話,便安排她上了候在外麵的馬車。

四十三知道,錦囊裏麵就是她此次的任務。

眉林……眉林嗎?

她額角抵著窗框,耳中聽著同車女子嬉笑的聲音,一絲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悵惘的滋味浮上心間。從此她就要叫這個名字了,四十三,那個隨了她十五年的數字就要永遠被湮沒在暗廠那讓人連回想也不願回想的地方。

從此,她有了名字,有了身份,甚至還有一堆從來不曾見過的家人。她代替了另外一個女子。

在西燕隨同子顧公主一起來大炎和親的三百美人當中,當然不止一人被李代桃僵。那些坤字開頭的女子便是專為這而培養,她不過是撿了一個便宜。也許,在被她蒙混了近五年之後,總管終於開始不耐煩,所以才會以這種方式將她打發掉。

也好,終於可以離開那個充滿腐臭和死亡的地方,看看那深刻在腦海中的似錦繁花了。就算沒了武功,就算體內有著每隔一月便會發作的毒藥,那也遠勝過必須時時麵臨與人爭奪生存機會的生活。

此時已入了秋,官道兩旁的山林一片蒼翠,可見深紅淺黃夾雜其中,絢若春花。可終究不是春花,近了,掃過車窗的時候,便能看清一片片枯黃招搖的葉子,被風一吹,簌簌落下,讓人感到飄零的淒涼。

眉林不喜這個,便收回了目光,微笑地傾聽同車女子談話。

兩日前,她被送至離昭京兩百裏遠的安陽。是時,西燕和親的人馬正歇宿於該地的驛館。次日啟程時,供美人乘坐的馬車因為禁不住長途跋涉而磨壞了兩輛,於是不得不將原本乘坐那兩輛馬車的美人分至其他車中。

眉林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坐進了現在的這輛馬車的。相處了兩日後,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沒有人懷疑她的身份。

原來趕路辛苦,加上規矩所限,這些美人下車之後極少有交談的機會。就算有,也是與同車之人。因此對於其他車中的人都不熟悉,更不用說那些連美人容貌也很難見到一麵的護衛了。當然,這事如果沒有西燕上位者的配合,又哪能如此容易。

隻是這裏麵的事不該她去想,就最好別去想,知道得太多並沒有好處。她還有更迫切需要解決的事。

西燕語。

她們幾個說話柔美軟膩溫潤婉約,如同唱曲兒一般,當真是說不出的好聽,隻可惜不知在說些什麼。作為一個從西燕來的人,竟然連燕語都聽不懂,這會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整個行動的每一個細節都安排得極為嚴謹,為何卻獨獨在這上麵留下了漏洞?她想不明白,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應付。

正沉思間,耳窩微暖,有人湊在她耳邊說了句話。眉林強壓下反射性想要擱開的動作,回眸,發現是五女中長得最美也最溫柔的那個少女,對方正關切地看著她。

她臉上立即浮起笑容,心念急轉,思索著應對之法。就在這時,原本行駛得就不快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引開了身旁少女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