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深夜了,電話那邊很靜。王小蕊說明天我就要走了,這輩子還回不回來連我自己都說不準。安弟就說在上海不是挺好嗎,為什麼要走這步險棋。王小蕊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王小蕊說:走到現在,也回不了頭了。安弟就也沉默了一會兒。王小蕊還要說什麼,安弟就說不要講了、不要講了。我全都明白。
兩人說話的時候,窗外劈劈啪啪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窗戶上,細細密密的。有種說不清楚的憂傷。安弟說又下雨了。王小蕊說是啊,還聽得到樹搖的聲音。也不知道這雨到明天會不會停。安弟又說:
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啊。
這樣說著說著,就講起了丹麥。安弟說好多人都講丹麥漂亮,還有海和美人魚。安弟說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願望,要去看看海邊的那條美人魚。現在你倒是如願了。
王小蕊就在電話裏笑了笑。王小蕊說是啊是啊,不要想什麼煩心的事情了。就想想咱們的美人魚吧。
美人魚。哪個中國的孩子不知道美人魚呢。對於每一個中國的孩子來說,對於海的向往可能就是從那篇童話開始的。那條海裏的美人魚,愛上了王子。為了那個王子,她失去了夜鶯般的歌喉,失去了魚尾,長出了雙腿。她每走一步路就像行進在鋒利的鋼刀上。她必須要讓王子愛上她。或者就用匕首殺死王子,讓他的血滴在她的腿上。讓她重新成為一條憂傷的美人魚。這個童話的作者就是丹麥人。他生在丹麥一個窮苦的鞋匠家裏。這個鞋匠家每天都給人做鞋。皮鞋、布鞋、棉鞋、平底鞋、高跟鞋。客人們興高彩烈地穿著新鞋子走出去。穿上新鞋子的人是多麼漂亮啊。穿上新鞋子的人是多麼幸福啊。但是他沒有這些。隻有在他的童話裏,人們才都能穿上新鞋子。非但能穿上新鞋子,還有各種各樣好玩的事情。教堂的鍾,鳥兒,豌豆上的公主,美人魚,還有要上發條的夜鶯。
在他隻有七歲的時候,有個夏天的早晨。天很悶熱。他睜開眼睛,就看見了房子裏的那些小木偶。那是父親當兵以前給他做的,一隻很小很醜的鴨子,幾個錫兵,還有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母親天還沒亮就給人洗衣服去了。他爬下床,在那些小木偶前麵愣了很久。
他經常會用一些線來牽動它們,風吹過來時,那些線啊、鴨子啊、錫兵啊,就在風裏搖來晃去,好像還發出了聲音。他不愛說話,他從小就是個沉靜和深思的孩子,但是,他能聽到它們的講話聲。屋子的後麵有個池塘,池塘邊上的空地裏開著些豌豆花,他把那些鴨子帶到池塘邊來,它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那個夏天的早晨,他走遠了。他仿佛很清晰地聽到了什麼聲音。他走過開滿野花的草地,小麥是金黃的,燕麥是綠油油的。“嘎!嘎!”母鴨說。
他笑了笑,繼續往前走了。
他往前走的時候,腳上穿著一雙破鞋子。
一個晴朗的早晨
這個早晨的天氣很好。太陽很早就出來了。有點小陽春的豔情。太陽出得那樣好,就很少有人會想到,昨晚夜深的時候下過雨。雨曾經那樣劈劈啪啪地打在窗台上、路燈上、樹葉的彎梢處。它讓有些人醒了,又讓有些人終於沉沉睡去。
有人在唱著一首歌。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啊,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而與這首歌有關的一次演出,也即將要在這座城市裏舉行。大報小報上已經登滿了這樣的消息:據說演出的舞台被設計成一個水上花園。舞台上有四個巨大的池塘,其中注入了四萬加侖的水。而當劇情發展到後來,舞台上發生了變化。池塘中的水被完全排幹了,並且出現了一座假山。猙獰。幹燥。荒蕪。像個巨大的噩夢。
但這個早晨的天氣倒確實是好的。並且有許許多多的人都關心著今天的天氣。
王小蕊一早要搭乘航班遠走丹麥。安弟則要趕去浦東機場送她。大衛九點半的時候有個生死攸關的談判,他一夜未眠,心情煩躁。老魏倒是醒得很晚。老魏昨天又喝醉了酒,他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一整片一整片的草,是那種荒原裏麵的草。天很陰沉。他先是在陰沉的天和荒原的草之間走著。後來那些草突然瘋長了起來,把他團團圍住。他就跑。越是跑,那些草就長得越快,把他圍得越緊。他嚇出一身冷汗。醒了。老魏醒來的時候,看到滿屋子都灑滿了陽光。他突然覺得這世界真是有些荒誕。他想,今天應該要出門去了。這樣的好天氣,應該碰碰運氣。還有我們剛剛見過的王建軍,還有我們好久不見的“妹妹”以及王建軍的姨媽。他們也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裏出現了。
天氣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啊。天氣一好,事情往往就容易向下推動、發展。天氣一好,光線便明晰清楚,人們心明眼亮,一眼看到那個仍然化著濃妝、在商場裏買假鑽石的老太,就是王建軍的姨媽。她仍然牽著那條巨大的長毛狗。隻是那條狗的毛色出了點問題,或許好多天沒有洗澡了,或許患了營養缺乏的什麼病症。她自己也顯老了,麵色有些憔悴。她一定是屬於那種知道昨夜雨聲的人。她的房子或許已經拆遷了,樓下的柿子樹也給連根拔起。在夜晚的夢裏,她經常會夢見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