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前言(1 / 1)

今天是個有意思的日子。

電視午間新聞的時候,看到有記者采訪朱季海的鏡頭,心裏一愣,也一驚。這朱季海可是姑蘇城裏的傳奇人物。他是章太炎的關門弟子,魯迅是他師兄,同門學人則是大名鼎鼎的陳寅恪。此人名頭雖大,但性格桀驁不馴,又怕受管束,頗不合群,所以活得頗為有些貧困潦倒。潦倒歸潦倒,但頭卻一直是高高昂著的。有段時間,坊間傳說他對記者之流極不待見,以至於2006年《南方都市報》的朋友來蘇州,想采訪他的時候,我們做了非常周密的準備工作:去商店買錄音筆,偷偷地放在書包隔層;找朋友了解他的生活規律,然後在一個冬天的上午,在他常去喝茶的公園扮作路人來回晃悠……幸好朱老先生並不反對別人請他分享美食,我們請他去一家不錯的餐廳吃午飯。那年他91歲,對油煙的味道特別敏感與厭惡。

但是今天,神秘的朱季海竟然接受了電視采訪,這讓我感到有點驚訝。但仔細一看,人還是那個人。手裏一直拿著一本線裝書,說話態度我行我素,非常強硬。

“我莫名其妙?明明是他們莫名其妙!”

“一點不後悔,思考問題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後悔!”

後來鏡頭裏記者又問他,關於國學之類的問題。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人關心的,哪有人關心,現在都隻關心賺鈔票!”

專訪標題是“遠離大眾視野的大師”。但我覺得他更像賭氣的堂吉訶德。在96歲還能保持那種堅定倔強又幹淨如孩童般的麵容,他很強大。但或許時代的風車比他更要強大。但不管怎樣,我喜歡這樣的堂吉訶德。手裏拿著一本線裝書,氣鼓鼓的,這一輩子就是理也不理你們。

然後是關於利比亞的事情。電視新聞、報紙網絡,鋪天蓋地都是卡紮菲倒台的消息。反對派攻入市中心……全城圍捕卡紮菲……長子投降,次子被捕……北約呼籲和平過渡,奧巴馬發表講話敦促卡紮菲讓權……然後我們的專家分析,卡紮菲可能步薩達姆後塵,又感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再然後,是我坐下來,開始寫小長篇《水姻緣》的新版前言。其實是兩個小長篇,《水姻緣》和《高跟鞋》。它們都寫於十來年前,首版於十來年前。那時的朱季海一如既往地每天喝茶,讀古書,對周圍的世界不聽,不看,無動於衷。那時的卡紮菲,他麵帶微笑的畫像出現在政府的印花上,在學校裏注視著孩子們的臉和書包,在茶杯底部盯著飲茶者的臉……有些事情,不知什麼時候就悄悄改變了。就像《高跟鞋》裏,在夜店做著曖昧工作的女大學生,就像《水姻緣》裏“姑妄言之姑聽之”的南方市民生涯,那時候是“新新人類”的生活,但現在看來,卻不知不覺有了一絲奇怪的懷舊意味。

我的一位朋友說,中國社會正處在“大河拐大彎”的曆史進程中。我覺得,現在,我終於有點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或許,真的沒有一個時代會比我們現在身處的這個時代更複雜、更精彩、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也更需要滋生智慧來加以判斷……也正因為這樣,今天,當我重新對這兩部小長篇略加修正的時候,我看到了它們的單純甚至狹窄。同時,也正是這樣的單純和狹窄突然讓我覺得,它們的存在還是具有價值的。因為第一,就像幾乎所有的“新版前言”裏都會出現的這句話——我已經寫不出這樣的書了;第二,也正因為它們的單純和狹窄,而同時說明了另一個問題:時代真的已經義無返顧、大有深意地走過去了,而它們,則終於成為這個過程中一個微小而但願略有些意義的見證。

朱文穎

2011年8月23日

於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