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先生
導讀:
許地山關切人性的改造和精神的革新,其很多作品都在不同方麵體現著他的這種人道主義關懷。《東野先生》中的東野夢鹿,以其無私、博愛、忠誠、善良的秉性,感化其留洋歸來的妻子,使她斷絕了與情人的來往。體現出了精神之愛至上的主題。文章中還出現了“暴民”,革命者被謀害後,那些“暴民”非但不覺悟、不憤怒,反而還做出對被殺的革命者剝衣暴屍的野蠻行徑。許地山筆下的現實主義題材,總是這樣既有情又無情。
一
那時已過了七點,屋裏除窗邊還有一點微光以外,紅的綠的都藏了它們的顏色。延禧還在他的小桌邊玩弄他自己日間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顏開一次,全不理會夜母正將黑暗等著他。
這屋子是他一位教師和保護人東野夢鹿的書房。他有時叫他做先生,有時叫他做叔叔,但稱叔叔的時候多。這大屋裏的陳設非常簡單,除十幾架書以外,就是幾張凳子和兩張桌子,乍一看來,很像一間不講究的舊書鋪,夢鹿每天不到六點是不回來的。他在一個公立師範附屬小學裏當教員,還主持校中的事務。每日的事務他都要當天辦完,決不教留過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別的教員遲一點離校。
他不願意住在學校裏,純是因為延禧的原故。他不願意小學生在寄宿舍住,說孩子應當多得一點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裏,管理上難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像個完全的家庭。一個家庭若沒有了女主人,還配稱為家庭麼?
他的妻子能於十年前到比國留學,早說要回來,總接不到動身的信。十幾年來,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經理,甚至晚飯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以外,他每早晨總是到學校去,有時同延禧一起走,有時他走遲一點。家裏沒人時,總把大門關鎖了,中飯就在學校裏吃,三點半後延禧先回家。他辦完事,在市上隨便買些菜蔬回來,自己烹調,或是到外邊館子裏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裏吃。他並不是因為雇不起人才過這樣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著他是替別人經理錢財,不好隨便用。他的思想和言語,有時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執,朋友們都怕和他辯論,但他從不苟且,為學做事都很認真,所以朋友們都很喜歡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時候,才覺得今日叔叔誤了時候回來。他很著急,因為他餓了。他叔叔從來沒曾過了六點半才回來,在六點一刻,門環定要響的。孩子把燈點著,放在桌上,抽出抽屜,看看有什麼東西吃沒有。夢鹿的桌子有四個抽屜,其中一個擱錢,一個藏餅幹。這日抽屜裏趕巧剩下些餅屑,孩子到這時候也不管得許多,掏著就望口裏填塞。他一麵咀嚼著,一麵數著地上的瓶子。
在西牆邊書架前的地上排列著二十幾個牛奶瓶子。他們兩個人每天喝一瓶牛奶。夢鹿有許多怪癖,牛奶連瓶子買,是其中之一。離學校不遠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裏,買他親眼看著工人榨出來的奶。奶房允許給他送來,老是被他拒絕了。不但如此,他用過的瓶子,也不許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幾分瓶子錢。瓶子用完,就一個一個排在屋裏的牆下,也不叫收買爛銅鐵錫的人收去。屋裏除椅桌以外,幾乎都是瓶子,書房裏所有的書架都是用瓶子疊起來的,每一格用九個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塊板;再用九個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塊板;一連疊五六層,約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筆筒,花插,水壺,墨洗,沒有一樣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過的。到排不開的時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頭扔了。
孩子正在數瓶子的時候,門環響了。他知道是夢鹿回來,喜歡到了不得,趕緊要出去開門,不提防踢碎了好幾個瓶子。
門開時,頭一聲是“你一定很餓了。”
孩子也很誠實,一直回答他:“是,餓了,餓到了不得。我剛在抽屜裏抓了一把餅屑吃了。”
“我知道你當然要餓的,我回來遲了一點鍾了,我應當早一點回來。”他手中提著一包一包的東西,一手提著書包,走進來,把東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見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對孩子說:“這些瓶子又該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們扔出去罷,你嬸嬸在這下午來電,說她後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學校裏等著香港船公司的回電,所以回來遲了。”
孩子雖沒有會過他的嬸嬸,但看見叔叔這麼喜歡,說她快要回來,也就很高興。他說:“是麼?我們不用自己做飯了!”
“不要太高興,你嬸嬸和別人兩樣,她一向就不曾到過廚房去。但這次回來,也許能做很好的飯。她會做衣服,幾年來,你的衣服都是裁縫做的,此後就不必再找他們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歡她。”
他脫了外衣,把東西拿到廚房去,孩子幫著他,用半點鍾工夫,就把晚餐預備好了。他把飯端到書房來,孩子已把一張舊報紙鋪在小桌上,舊報紙是他們的桌巾,他們每天都要用的。夢鹿的書桌上也覆著很厚的報紙,他不擦桌子,桌子髒了,隻用報紙糊上,一層層地糊,到他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才把桌子扛到院子裏,用水洗括幹淨,重新糊過,這和買瓶奶子的行為,正相矛盾,但他就是這樣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還有兩個紙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餅幹。他教孩子把餅幹放在抽屜裏,留做明天的早飯。坐定後,他給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麵前。孩子坐在一邊吃,一麵對叔叔說:“我盼望嬸嬸一回來,就可以煮好東西給我們吃。”
“很想偷懶的孩子!做飯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才不說過你嬸嬸沒下過廚房嗎?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難道我做的還比學堂的壞麼?一樣的米,還能煮出兩樣的飯麼?”
“你說不是兩樣,怎樣又有幹飯,又有稀飯?怎樣我們在家煮的有時是爛漿飯,有時是半生不熟的飯?這不都是兩樣麼?我們煮的有時實在沒有學堂的好吃,有時候我想著街上賣的餛飩麵,比什麼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著孩子說:“正好,你喜歡學堂的飯。明後天的晚飯你可以在學堂裏吃,我已經為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嬸嬸,晚間教人來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來,你自然要照常上課。我告訴你,街上賣的餛飩,以後可不要隨便買來吃。”
孩子聽見最後這句話,覺得說得有原故,便問:“怎麼啦?我們不是常買餛飩麵麼?以後不買,是不是因為麵粉是外國來的?”
夢鹿說:“倒不是這個原故。我發現了他們用什麼材料來做餛飩餡了。我不信個個都是如此,不過給我看見了一個,別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學校去,為抄近道,便經過一條小巷,那巷裏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販。我有意無意地東張西望,恰巧看見一挑餛飩擔子放在街門口,屋裏那人正在宰割著兩隻肥嫩老鼠。我心裏想,這無疑是用來冒充豬肉做餛飩餡的。我於是盤問那人,那人臉上立時一陣一陣紅,很生氣地說:‘你是巡警還是市長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這些閑事?’我說,你若是用來冒充豬肉,那就是不對。我能夠報告衛生局,立刻教巡警來罰你。你隻顧謀利,不怕別人萬一會吃出病來。”
“那人看我真像要去叫巡警的神氣,便改過臉來,用好話求我饒他這次。他說他不是常常幹這個,因為前個月妻子死了,欠下許多債,目前沒錢去稱肉,沒法子。我看他說得很誠實,不像撒謊的樣子,便進去看看他屋裏,果然一點富裕的東西都沒有。桌上放著一座新木主,好像證明了他的話是可靠的。我於是從袋裏掏出一張十元票子遞給他做本錢,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許以後絕不再幹那事,我就離開他了。”
孩子說:“這倒新鮮!他以後還宰不宰,我們哪裏知道呢!”
夢鹿說:“所以教你以後不要隨便買街上的東西吃。”
他們吃了一會,夢鹿又問孩子說:“今天汪先生教你們什麼來?”
“不倒翁。”
“他又給了你們什麼‘教訓’沒有?”
“有的,問不倒翁為什麼不倒?有人說,‘因為它沒有兩條腿。’先生笑說,‘不對’。阿鑒說,‘因為它底下重,上頭輕。’先生說,‘有一部分對了,重還要圓才成。國家也是一樣,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團結而圓活,那在上頭的隻要裝裝樣子就成了。你們給它打鬼臉,或給它打加官臉都成。’”
“你做好了麼?”
“做好了,還沒上色,因為阿鑒允許給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來給他看。他止住說:“吃完再拿吧,吃飯時候不要做別的事。”
飯吃完了,他把最後那包水果解開,拿出兩個蜜柑來,一個遞給孩子,一個自己留著。孩子一接過去便剝,他卻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說:“很好看的蜜柑!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來了!前兩個星期的蘋果,現在還放在臥房裏咧,我看它的顏色越來越壞了。”孩子說。
“對呀,我還有一顆蘋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進房裏去取蘋果。他拿出來對孩子說:“吃不得啦,扔了罷。”
“你的蜜柑不吃,過幾天也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幾時學會引經據典!又是阿鑒教你的罷?”
孩子用指在頰上亂括,癟著嘴回答說:“不要臉,誰待她教!這不是國文教科書裏的一課麼?說來還是你教的呢。”
“對的,但是果子也有兩樣,一樣當做觀賞用的,一樣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應當觀賞,不吃它也罷了。”
孩子說:“你不說過還有一樣藥用的麼?”
他笑著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問孩子日間的功課有不懂的沒有。孩子卻拿著做好的不倒翁來,說:“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夢鹿把小玩具拿在手裏,稱讚了一會,又給他說些別的。閑談以後,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過去了,夢鹿一早起來,取出些餅幹,又叫孩子出去買些油炸燴。
孩子說:“油炸燴也是街上賣的東西,不是說不要再買麼?”
“油炸的麵食不要緊。”
“也許還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帶著笑容出門去了。
他們吃完早點,便一同到學校去。
二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著急,把事情辦完,才回來取了行篋,出城搭船去,船於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碼頭附近隨便找一所客棧住下,又打聽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來,在棧裏還是一樣地做他日常的功課。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傘,就踱到碼頭,隨著一大幫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遠就看見他的妻子,嚷了幾聲,她總聽不見,隻顧和旁邊一個男人說話。上了大船,妻子還和那人對談著,他不由得叫了一聲:“能妹,我來接你哪!”妻子才轉過臉來,從上望下端詳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腳上穿了一雙羽綾學士鞋,簡直是個鄉下人站在她麵前。她笑著,進前兩步,摟著丈夫的脖子,把麵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嘴禮,但他的臉被羞恥染得通紅,在妻子的耳邊低聲說:“尊重一點,在人叢中摟摟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把胳臂鬆了,對他說:“我隻顧談話,萬想不到你會來得這樣早。”她看著身邊那位男子對丈夫說:“我應先介紹這位朋友給你。這位是我的同學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語對那人說:“這就是我的丈夫東野夢鹿。”
那人伸出手來,夢鹿卻對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語回答她:“你若不說,我幾乎失敬了。”
“出去十幾年居然說得滿口西洋話了!我是最笨的,到東洋五六年,東洋話總也沒說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為我預定客棧了麼?卓先生已經為我預定了皇家酒店,因為我想不到你竟會出來接我。”
“我沒給你預定宿處,昨晚我住在泰安棧三樓,你如願意,……”
“那麼,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罷,中國客棧我住不慣。在船上好幾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進省城去。”
丈夫靜默了一會說:“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國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說:“還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夢鹿留在碼頭辦理一切的手續。他把事情辦完,才到酒店來,問櫃上說:“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那間房住?”夥計以為他是卓先生的仆人,便告訴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樓。又說本酒店沒有仆人住的房間,教他到中國客棧找地方住去。夢鹿說:“不要緊,請你先領我上樓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夥計們上下打量了他幾次,愣了一回。他們心裏說:穿一件破藍布大褂,來住這樣的酒店,沒見過!
樓上一對遠客正對坐著,一個含著煙,一個弄著茶碗,各自無言。夢鹿一進來,便對妻子說:“他們當我做傭人,幾乎不教我上來!”
妻子說:“城市的人都是這般眼淺,誰教你不穿得光鮮一點?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應酬著說:“請坐,用一碗茶罷,你一定累了。”他隨即站起來,說:“我也得到我房間去檢點一下,回頭再來看你們。”一麵說,一麵開門出去了。
他坐下,隻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麼事情牽掛住似的,她的愁容被丈夫理會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麼?”
妻子一時倒想不出話來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納悶方才丈夫不擁抱她的事,因為這時她什麼都忘了。她的心事雖不能告訴丈夫,但是一問起來,她總得回答。她說:“不,我心裏喜歡極了,倒沒的可說,我非常喜歡你來接我。”
“喜歡麼?那我更喜歡了。為你,使我告了這三天的假,這是自我當教員以來第一次告假,第一次為自己耽誤學生的功課。”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說的話簡直像外國人說中國話的氣味。不要緊的,我已經請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來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沒有忽略了。”
“哪一個延禧?”
“你忘了麼?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說過我收養了一個孩子麼?他就是延禧。”
追憶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幾年前夢鹿收養的一個孤兒。在往來的函件中,他隻向妻子提過一兩次,怪不得她忘卻了。他們的通信很少,夢鹿幾乎是一年一封,信裏也不說家常,隻說他在學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他是什麼人帶來給你的麼?你在信中總沒有說得明白,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你是要當他做養子麼?”
“不,我待遇他如侄兒一樣,因為那送他來的人教我當他做侄兒。”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著他。
“你當然不明白。”停一會,他接著說:“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的來曆咧。”
“那麼,你從前是怎樣收他的?”
“並沒有什麼原故。不過他父親既把他交給我,教我以侄兒的名分待遇他,我隻得照辦罷了。我想這事的原委,我已寫信告訴你了,你怎麼健忘到這步田地?”
“也許是忘記了。”
“因為他父親的功勞,我培養他,說來也很應當。你既然忘記,我當為你重說一遍,省得明天相見時惹起你的錯愕。
“你記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麼?那時你還在不魯舍路,記得麼?在事前幾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個人來敲我的門。我見了他,開口就和我說東洋話。他問我:‘預備好了沒有?’我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隻回問他我應當預備什麼?他像知道我是岡山的畢業生,對我說:‘我們一部分的人都已經來到了,怎麼你還裝呆?你是漢家子孫,能為同胞出力的地方,應當盡力地幫助。’我說,‘我以為若是事情來得太倉促,一定會失敗的。’那人說,‘凡革命都是在倉促間成功的。如果有個全盤計劃,那就是政治行為,不是革命行動了。’我說,‘我就不喜歡這種沒計劃的行動。’他很忿怒地說:‘你怕死麼?’我隨即回答說,我有時怕,有時不怕,一個好漢自然知道怎樣‘舍生取義’,何必你來苦苦相勸?他沒言語就走了。一會兒他又回來,說:‘你是義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泄漏了。’我聽了,有一點氣,說:‘廢話少說,好好辦你的事去。若信不過我,可以立刻把我殺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個嬰孩來。他說那是他的兒子,要寄給我保養,當他做侄兒看待,等他的大事辦完,才來領回去。我至終沒有問他的姓名,就讓他走了,我隻認得他左邊的耳殼是沒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後,過了三天,他的同誌們被殺戮的,到現在都成黃花崗的烈士了。但他的屍首過了好幾天才從狀元橋一家米店的樓上被找出來。那地方本來離我們的家不遠,一聽見,我就趕緊去看他,我認得他。他像是中傷後從屋頂爬下來躲在那裏的。他那圍著白毛巾的右手裏還捏著一把手槍,可是子彈都沒有了。我對著屍首說,壯士,我當為你看顧小侄兒。米店的人怕惹橫禍,揚說是店裏的夥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雖不葬在黃花崗,但可算為第七十三個烈士。
“他的兒子是個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麼,誰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將我的姓給他,所以他在學校裏,人人隻叫他做延禧。”
這下午,足談了半天夢鹿所喜歡談的事。他的妻子隻是聽著,並沒提出什麼材料來助談。晚間卓先生邀他們倆同去玩台球。他在娛樂的事上本來就很缺乏知識和興趣,他教誌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裏看他的書。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與他們兩人告辭便向西關去了。妻子和夢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輛車裏。夢鹿問她那位卓先生來廣州幹什麼事?妻子隻是含糊地回答。其實那卓先生也是負著一種革命的使命來的,他不願意把他的秘密說出來。不一會,來到家裏,孩子延禧在裏頭跳出來,現出很親切的樣子,夢鹿命他給嬸嬸鞠躬。妻子見了他,也很讚美他是個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進屋裏,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滿地的瓶子。她問:“你做了什麼買賣來麼?哪裏來的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幾年,連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國的牛奶瓶和外國的牛奶瓶豈是兩樣?”夢鹿笑了一回,接著說:“這些都是我們兩人用過的舊瓶子,你不懂麼?”
妻子心裏自問:為什麼喝牛奶連瓶子買回來?她看見滿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過的窮生活。她仰頭看四圍的壁上滿貼了大小不等的畫。孩子說:“這些都是叔叔自己畫的。”她看了,勉強對丈夫說:“很好的,你既然喜歡輪船、火車,我給你帶一個攝影器回來,有工夫可以到處去照,省得畫。”
丈夫還沒回答,孩子便說:“這些畫得不好麼?他還用來賞學生們呢。我還得著他一張,是上月小考賞的。”他由抽屜拿出一張來,遞給誌能看。丈夫在旁邊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沒有嫌他畫得不好,他說:“這些輪子不是很可愛很要緊的麼?我想我們各人都短了幾個輪子。若有了輪子,什麼事情都好辦了。”這也是他很常說的話。他在學校裏,賞給學生一兩張自己畫的輪船和火車,就像一個王者頒賜勳章給他的臣僚一般地鄭重。
這樣簡單的生活,妻子自然過不慣。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裏離學校稍微遠一點,可是不像從前那麼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誌能的舊家,因為她母親於前年去世,留下許多產業給他們兩夫婦。夢鹿不好高貴的生活,所以沒搬到嶽母給她留下的房子去住。這次因為妻子的相強,也就依從了。其實他應當早就搬到這裏來。這屋很大,夢鹿有時自己就在書房裏睡,客廳的後房就是孩子住,樓上是誌能和老媽子住。
夢鹿自從東洋回國以來,總沒有穿過洋服,連皮鞋也要等下雨時節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勵他去做兩身時式的洋服,他反大發起議論,說中華民國政府定什麼“大禮服”、“小禮服”的不對。用外國的“燕尾服”為大禮服,簡直是自己藐視自己,因為堂堂的古國,連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隨別人,豈不太笑話了!不但如此,一切禮節都要跟隨別人,見麵拉手,兵艦下水擲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類,都是無意義地模仿人家的禮節。外人用武力來要土地,或經濟侵略,隻是物質的被征服;若自己去采用別人的衣冠和禮儀,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這還成一個民族嗎?話說歸根,當然中國人應當說中國話,吃中國飯,穿中國衣服。但妻子以為文明是沒有國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隨人家。她反問他:“你為什麼又跟著外國人學剪發?”他也就沒話可回答了。他隻說:“是故惡乎佞者!你以為穿外國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麼?”他好辯論,幾乎每一談就辯起來。他至終為要討妻子的喜歡,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買了一雙黃皮鞋,一頂中摺氈帽。帽子既不入時,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來的藍布大褂自由。
誌能這位小姐實在不是一個主持中饋的能手,連輕可的茶湯也弄得濃淡不適宜。誌能的娘家姓陳,原是廣西人,在廣州落戶。她從小就與東野訂婚,訂婚後還當過他的學生。她母親是個老寡婦,隻有她一個獨生女,家裏的資財很富裕,恐怕沒人承繼,因為夢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將一切交付與他。夢鹿留學日本時,她便在一個法國天主教會的學堂念書。到他畢業回國,才舉行婚禮,不久,她又到歐洲去。因為從小就被嬌養慣,而且她又常在交際場上出頭麵,家裏的事不得不雇人幫忙。
她正在等著丈夫回來吃午飯,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隻看著時計,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門環響時,孩子趕著出去開門,果然是他回來了。妻子也迎出來,見他的麵色有點不高興,知道他又受委曲了。她上下端詳地觀察丈夫的衣服、鞋、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