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一年,也就是1351年夏天,那輪驕陽似乎要把元王朝燒化了似的,出奇的炎熱。大概天老爺也不能忍受已經統治中原八十年的元朝統治者民族歧視、專製殘暴、斂刮掠奪,一切腐敗已臻極點,加之旱、蝗、瘟疫三大天災,更使民不聊生。就在這封建王朝走到死亡邊緣之際,在從京城通往浙江的官道上,兩匹馬在疾馳。
這一年,離中國曆史又一次改朝換代僅僅相距十七年。
兩匹馬一會兒在原野上狂奔,身後卷起黃龍似的灰塵;一會兒在密林小道覓路行進,光束篩過枝葉,灑向行人的背影;一會兒沿河灘馳騁,馬蹄在鵝卵石間不時濺起浪花。
馬上之人日夜兼程,人與馬的剪影踏上拱橋,橋洞銜月,波光月影閃爍著不安。當東方吐白,兩匹馬狂奔上岡頂。陡然,前邊是懸崖,下麵是千丈深淵。千鈞一發,騎馬人情急勒韁。白馬仰天長嘯,前蹄揚起,在虯鬆旁被勒定。
馬上之人氣度不凡:皺起的川字形眉宇,深邃的眼神,緊閉的幹燥的雙唇,飄拂的三綹長須,滿麵的灰塵與沉毅。他,就是泰州興化人士、大才子施耐庵。
說他是大才子毫不為過,因為元王朝占據中原迄今八十年間,考進士隻有七科,考中進士的不足百人,平均一年隻取一位。蒙古人、色目人隻考兩場,而漢人、南人卻要考三場,題目還艱澀得多。這次科考,施耐庵力挫群儒,高中榜首,轟動京都朝野,深得元順帝的青睞,從而當上了錢塘的總管。這錢塘本是中國第一等大都市,向來規定隻有蒙古人才能做“達魯花赤”,也就是城池的一把手,掌握實權;而施耐庵身為南人,朝廷居然把“總管”這肥缺給了他,確實是破了大例。
所以,目下施耐庵正抱著雄圖大誌、濟世夢想前往錢塘上任。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將是一場殺身之禍!
身後的行李馬上,騎坐著他的蒙古小廝虯奴,上前用手指著路邊的“浙江”地界碑,喊起來:“老爺,浙江到了!”施耐庵興奮地從腰間提出葫蘆,搖一搖,空的。
施耐庵輕舒一口氣,笑道:“想喝水,到我的家鄉喝去!我的家鄉興化裏下河,魚米之鄉啊!連水都是甜的!藕花香兮粳稻黃,魚蝦鮮兮蘆葦蕩……哪天你隨我回家,保管你瓜果藕蓮魚蟹吃個夠!哎!蟹,你沒見過?兩鉗八足,橫行霸道,就如同現今的貪官汙吏……”發覺身後無聲息,一回頭:“小男子漢!你怎麼又哭了!莫哭莫哭,快聽戲文!”
虯奴覺得對不住老爺,難過地哭了,悶聲悶氣:“哪兒有戲文?”施耐庵開玩笑說:“我肚子裏,你肚子裏,咕嚕咕嚕直叫喚,保不定啊,是大戲曲家關漢卿在唱《單刀會》哩!大江東去浪千疊……大丈夫心烈,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好教我情慘切,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淚。”唱罷,施耐庵大笑。
虯奴也破涕為笑:“老爺,讓你一路吃了這麼多苦。可也怪你,蘇州府把大官船、大官轎都備好了,你偏偏不要,自找苦吃!”
施耐庵道:“蘇州是我的祖籍,父母官自然禮加一等。坐著官船官轎,前呼後擁,耀武揚威,又騷擾百姓,又不自由。哪有我們現今快活自在!再說微服赴任,正好考察民情,豈不一舉兩得?”
施耐庵左手搭涼棚,眺望前方,不望則罷,一望,他大吃了一驚!他太不相信眼前就是號稱江南水鄉的浙江大地了:田地裂成了龜縫,禾苗曬得枯焦幹黃,大片倒伏;整個大地在流火冒煙。熱辣辣的太陽下,忽然又飛來一陣陣蝗蟲,鋪滿天空,麥地被蓋得嚴嚴實實,轉眼間,隻剩下一排排倒伏的麥稈。
虯奴道:“大人,您老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哪有錦繡江南的影子?倒跟我們塞北差不多。”
施耐庵歎口氣:“現如今啊,恰恰相反,是‘貧極江南,富誇塞北’了。江南的人一年忙到頭,種的糧,織的布,統統都被刮到北方去了!自然窮了南方富北方……不過,話說回來,不‘貧’要你施大人去當‘大人’幹啥呢?走!”
天擦黑,兩匹馬在殘陽中離錢塘城越來越近,說話間已經馳進了錢塘縣郊九龍橋村。隻見淒涼的村落雞犬聲稀,扶老攜幼的人群正向莊外逃難,村頭的墳塋上亂插的三兩根魂幡有氣無力地低垂。施耐庵與虯奴策馬從古運河堤壩衝下。
“轟”的一聲,虯奴的坐騎突然栽倒,骨碌碌滾下堤坡,虯奴與行李都被狠狠地摔向一邊。施耐庵隨即下馬,看那馬時,已經口吐白沫死了。施耐庵心疼地摸摸馬鬃毛,歎息道:“真難為你了!三天沒混個飽肚子,誰叫你命運不濟,跟錯了主人!”
虯奴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施耐庵一驚,前去把虯奴抱在懷中,一摸額頭:“好個小馬駒,燒得這般厲害,也不吭一聲!”虯奴掙紮著露出白牙:“大人,沒事,真的沒事,我能挺。”施耐庵哼了一聲:“還沒事!真的染上瘟疫,就有事了!”說著,把行李箱包扛上自己的坐騎,又硬把虯奴架上馬鞍,自己去牽馬。
虯奴誠惶誠恐,就要滾下馬鞍:“大人,大人!千萬不可,折殺小奴了!”施耐庵道:“什麼‘不可’,哪來那許多規矩!你看你,都燒得快成‘烤全羊’了!”
施耐庵牽馬往村莊走去。荒村,罩在一角寒月的冷光之中。萬戶蕭疏,不見人影,唯有狗吠,空氣中彌漫著恐怖的氣息。施耐庵攙扶著虯奴走進一座破龍王廟。缺胳膊少腿的龍王泥塑不知被誰摜在殿中。
施耐庵對泥塑道:“龍王大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老百姓求雨不靈,盼水不得,原來你也是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角色,要你何用?施某今兒個來投宿,你給我讓開!”說著,把泥塑移到殿角,把虯奴安頓下來。又把案上香爐的香灰倒淨,捧著香爐,跑出殿去。
一會兒,施耐庵捧著柴草與香爐進殿,香爐裏盛滿混濁的水。他用打火石先燃著柴火,把香爐吊在火上,又從懷中掏出幾把草,投入香爐,迎著虯奴疑惑的目光說:“小家夥,算你命大,這荒僻之地居然還有草藥!”施耐庵服侍虯奴喝下藥湯,從懷中掏出雪白的蘆根,與虯奴一齊大嚼起來。隨後,施耐庵將虯奴擁在懷中,為虯奴拿捏穴位。
虯奴額頭上沁出汗珠,幹裂的雙唇出現潤色,癡癡望著跳躍的火焰和香爐中沸騰的水,無聲地哭了起來。施耐庵不知何故。虯奴說:“大人,你不像大人。像我爹,又像我娘。”
確實,在虯奴的心中,施耐庵等於是再生父母。虯奴家本是草原上的窮牧民,去年,王府親兵將他的父親抓去當兵,羊群馬匹被搶,帳篷被燒。虯奴母子倆隻好流浪。到了冬天,虯奴的母親貧病交加,也含恨離開人間。虯奴被人販子牽到京城牲口市場,與馬牛羊一起,背後插著寫有“色目小奴”的木牌,標價出售。就在賣主揮著皮鞭迫虯奴學牲畜爬行時,恰巧撞見進京赴考的施耐庵,見到這個人不如羊的情景憤恨不已,掏出銀兩贖下了虯奴。從此,虯奴才過上了人的日子。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們被一陣怪聲吵醒。這是人世間最悲慘的聲音:嗩呐鳴咽,簫笛哀鳴,鑼鈸嘶叫,悶鼓歎息。主仆二人連忙整好行裝,牽著僅剩的一匹馬走出廟門,循聲來到古運河畔。
麵前是一片光禿禿不見綠色的河灘:河灘上跪著黑壓壓一大片祈神許願的人們。上千名光著背、赤著腳、戴著枯柳枝圈的農民手擎香火,瞪大無神的雙眼,仰望光板板的藍天,向高踞於土墩之上的龍王神像求雨。另一邊,穿著破舊麻布衫、頭纏白布條的婦女,攙扶鬧著瘟疫的病人,向“滴水觀音”祈禱禳災消病。
按當地規矩:“滴水觀音”是由村裏最美最純的姑娘所扮。現在扮觀音的正是一位鄉間少女,這姑娘雖說是麵帶饑色,但出自天然,韻致雅潔。再遠處,又一陣蝗蟲正吞噬著僅剩的麥葉,幾個麵黃肌瘦的老農給蝗蟲磕頭:“蟲大王,口中留情,口中留情……”
就在此時,從錢塘城方向傳來悶雷似的馬蹄聲。一會兒,一支由兩百名元兵組成的馬隊,騰起一股衝天狼煙,挾著漫天沙塵和殺氣,將祭神方陣包圍起來。
率領這支馬隊的是錢塘同知八都魯。他手揮馬鞭,對身邊騎兵喊道:“孩兒們,自離開大草原,好久沒有過狩獵的癮,心裏憋得慌吧。好!今兒個開戒,如果還是蒙古人的子孫,就揮舞起你們手中的鞭子吧!”眾騎兵一聲狂喊,揮刀衝向人群。
一場殘酷的屠殺開始了。元兵瘋狂地驅散祭神的上千百姓。老人被拳打,病者被腳踏,婦女被鞭抽,年輕力壯的被捆在一邊。也有血氣方剛的百姓拚死反抗,頓成刀下之鬼。
真是慘絕人寰!
扮作滴水觀音的少女忍無可忍,柳眉倒豎,鳳眼圓睜,將手中花瓶飛拋向八都魯,正擊中八都魯額頭。八都魯捂住頭,鮮血順頰流下,他惱羞成怒,哇哇叫著親自迎戰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