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去

——獻給上海的諸友

導讀:

1927年2月,鄭振鐸與葉紹鈞、胡愈之等人發起成立“上海著作人公會”,公會積極參加了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前後的革命運動。“四·一二”政變後,鄭振鐸與胡愈之等人致信國民黨當局,強烈抗議屠殺革命群眾,為此險遭逮捕。5月,鄭振鐸乘船到歐洲避難和遊學,直到1928年10月重新回到上海。本文便是創作於1928年5月作者離開上海前往歐洲的時候,表達了他對友人的懷念。

回過頭去,你將望見那些向來不曾留戀過的境地,那些以前曾匆匆的吞嚼過的美味,那些使你低徊不計的情懷,以及一切一切,回過頭去,你便如立在名山之最高峰,將一段一段所經曆的勝跡及來路都一一重新加以檢點,溫記:你將永忘不了那蜿蜒於山穀間的小徑,襯托著夕陽而愈幽倩,你將永忘不了那滿盈盈的綠水,望下去宛如一盆盛著綠藻金魚的晶缸,你將忘不了那金黃色的寺觀之屋頂,塔尖,它們聳峙於肉黃的日光中,隱若使你憶記那屋蓋下麵的偉大的種種名跡,尤其在異鄉的客子,當著淒淒寒雨,敲窗若泣之際,火土中的遊士,孤身寄跡於舟車,離愁填滿胸懷而無可告訴之際,最會回過頭去。如今是輪到我回過頭去的份兒了。

孤舟,舟是不小,比之於大洋,確實一葉之於大江而已——奔馳於印度洋上,有的是墨藍的海水,海水,海水,還有那半重濁,半晴明的天空,床頭上下的簸動著,便如那天空在動蕩,水與天接觸的圓也有韻律的一上一下移動,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如此。沒有片帆,沒有一縷的輪煙,沒有半節的地影,便連前幾天在中國海常見的孤峙水中的小島也沒有。嗬,我們是在大海洋中,是在大海洋的中央了,我開始對於海有些厭倦了,那還是如此單調的東西。我坐在甲板上,船欄外便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勉強的閉了兩眼,一張眼便又看見那墨藍的海水,海水,海水。我不願看見,但它永遠是送上眼來,到艙中躺下,艙洞外,又是那奔騰而過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閉了眼,沒用!在上海,春夏之交,天天渴望著有一場舒適的午睡。工作日不敢睡;可愛的星期日要預備設法享用了它,不忍睡。於是,終於不曾有過一次舒適的午睡。現在,在海上,在舟中,厭倦,無聊,無工作;要午睡多麼久都不成問題,然而奇怪!閉了眼,沒用!臉向內,向外,朝天花板,埋在枕下,都沒用,我不能入睡。艙洞外的日光,映著海波而反照入天花板上,一搖一閃,宛如濃蔭下樹枝被風吹動時的日光。永久是那樣有韻律的一搖一閃。船是那樣的簸動,床墊是如有人向上頂又往下拉似的起伏著;還是甲板上最舒適的所在。不得已又上了甲板。甲板上有我的躺椅。我上去了見一個軍官已占著它,說了聲pardon,他便立起來走開;讓我坐下了。前麵船欄外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左右盡是些異邦之音,在高談,在絮語,在調情,在取笑,麵前,時時並肩走過幾對軍官,又是有韻律似的一來一往的走過麵前,好似肚內裝了法條的小兒玩具,一點也不變動,一點也不肯改換他們的路徑,方向,步法。這些機械的無聊的散步者,又使我生了如厭倦那深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似的厭倦。

一切是那樣的無生趣,無變化。往昔,我常以日子過得太快而暗自心驚,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如白鼠在籠中踏轉輪似的那麼快的飛過去。如今那下午,那黃昏,是如何的難消磨啊!鐺鐺鐺,打了報時鍾之後,等待第二次的報時鍾的鐺鐺鐺,是如何的悠久呀!如今是一時一刻的挨日子過,如今是強迫著過那有韻律的無變化的生活,強迫著見那一切無生趣的無變動的人與物。

在這樣的無聊賴中,能不回頭去望著過去嗎?

嗬,嗬,那麼生動,那麼有趣的過去。

長臉人的愈之麵色焦黃,手指與唇邊都因終日香煙不離而形成了洗滌不去的垢黃色,這曾使法租界的偵探誤認他為煙犯而險遭拘捕,又加之以兩撇疏朗朗的往下墮的胡子,益成了他的使人難忘的特征。我是最要和他打趣的。他那樣的無抵抗的態度呀!

伯祥,圓臉而老成的軍師,永遠是我們的顧問,他那談話與手勢曾迷惑了我們的全體與無數的學生,隻有我是常向他取笑的,往往的“伯翁這樣”、“伯翁那樣”的說著,笑著;他總是淡然的說道:“伯翁就是那樣好了。”隻有聖陶和頡剛是常和他爭論的,往往爭論得麵紅耳熱。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