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集

家 庭

我獨自在橫跨過田地的路上走著,夕陽像一個守財奴似的,正藏起它的最後的金子。

白晝更加深沉地投入黑暗之中,那已經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裏。

天空裏突然升起了一個男孩子的尖銳的歌聲。他穿過看不見的黑暗,留下他的歌聲的轍痕跨過黃昏的靜謐。

他的鄉村的家坐落在荒涼的邊上,在甘蔗田的後麵,躲藏在香蕉樹、瘦長的檳榔樹、椰子樹和深綠色的賈克果樹的陰影裏。

我在星光下獨自走著的路上停留了一會兒,我看見黑沉沉的大地展開在我的麵前,用她的手臂擁抱著無量數的家庭。在那些家庭裏有著搖籃和床鋪,母親們的心和夜晚的燈,還有年輕輕的生命,他們滿心歡樂,卻渾然不知這樣的歡樂對於世界的價值。

孩童之道

隻要孩子願意,他此刻便可飛上天去。

他所以不離開我們,並不是沒有緣故。

他愛把他的頭倚在媽媽的胸間,他即使是一刻不見她,也是不行的。

孩子知道各式各樣的聰明話,雖然世間的人很少懂得這些話的意義。

他所以永不想說,並不是沒有緣故。

他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學習從媽媽的嘴唇裏說出來的話。

那就是他所以看來這樣天真的緣故。

孩子有成堆的黃金與珠子,但他到這個世界上來,卻像一個乞丐。

他所以這樣假裝了來,並不是沒有緣故。

這個可愛的小小的裸著身體的乞丐,所以假裝著完全無助的樣子,便是想要乞求媽媽的愛的財富。

孩子在纖小的新月的世界裏,是一切束縛都沒有的。

他所以放棄了他的自由,並不是沒有緣故。

他知道有無窮的快樂藏在媽媽的心的小小一隅裏,被媽媽親愛的手臂所擁抱,其甜美遠勝過自由。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樂土。

他所以要流淚,並不是沒有緣故。

雖然他用了可愛的臉兒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媽媽的熱切的心向著他,然而他的因為細故而發的小小的哭聲,卻編成了憐與愛的雙重約束的帶子。

不被注意的花飾

啊,誰給那件小外衫染上顏色的,我的孩子,誰使你的溫軟的肢體穿上那件紅的小外衫的?

你在早晨就跑出來到天井裏玩兒,你,跑著就像搖搖欲跌似的。

但是誰給那件小外衫染上顏色的,我的孩子?

什麼事叫你大笑起來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兒?

媽媽站在門邊,微笑地望著你。

她拍著她的雙手,她的手鐲叮當地響著,你手裏拿著你的竹竿兒在跳舞,活像一個小小的牧童。

但是什麼事叫你大笑起來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兒?

喔,乞丐,你雙手攀摟住媽媽的頭頸,要乞討些什麼?

喔,貪得無厭的心,要我把整個世界從天上摘下來,像摘一個果子似的,把它放在你的一雙小小的玫瑰色的手掌上麼?

喔,乞丐,你要乞討些什麼?

風高興地帶走了你踝鈴的叮當。

太陽微笑著,望著你的打扮。

當你睡在你媽媽的臂彎裏時,天空在上麵望著你,而早晨躡手躡腳地走到你的床跟前,吻著你的雙眼。

風高興地帶走了你踝鈴的叮當。

仙鄉裏的夢婆飛過朦朧的天空,向你飛來。

在你媽媽的心頭上,那世界母親,正和你坐在一塊兒。

他,向星星奏樂的人,正拿著他的橫笛,站在你的窗邊。

仙鄉裏的夢婆飛過朦朧的天空,向你飛來。

偷睡眠者

誰從孩子的眼裏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媽媽把她的水罐挾在腰間,走到近村汲水去了。

這是正午的時候,孩子們遊戲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池中的鴨子沉默無聲。

牧童躺在榕樹的蔭下睡著了。

白鶴莊重而安靜地立在檬果樹邊的泥澤裏。

就在這個時候,偷睡眠者跑來從孩子的兩眼裏捉住睡眠,便飛去了。

當媽媽回來時,她看見孩子四肢著地地在屋裏爬著。

誰從孩子的眼裏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把她鎖起來。

我一定要向那個黑洞裏張望,在這個洞裏,有一道小泉從圓的有皺紋的石上滴下來。

我一定要到醉花林中的沉寂的樹影裏搜尋,在這林中,鴿子在它們住的地方咕咕地叫著,仙女的腳環在繁星滿天的靜夜裏叮當地響著。

我要在黃昏時,向靜靜的蕭蕭的竹林裏窺望,在這林中,螢火蟲閃閃地耗費它們的光明,隻要遇見一個人,我便要問他:“誰能告訴我偷睡眠者住在什麼地方?”

誰從孩子的眼裏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隻要我能捉住她,怕不會給她一頓好教訓!

我要闖入她的巢穴,看她把所有偷來的睡眠藏在什麼地方。

我要把它都奪來,帶回家去。

我要把她的雙翼縛得緊緊的,把她放在河邊,然後叫她拿一根蘆葦在燈芯草和睡蓮間釣魚為戲。

黃昏,街上已經收了市,村裏的孩子們都坐在媽媽的膝上時,夜鳥便會譏笑地在她耳邊說:

“你現在還想偷誰的睡眠呢?”

開 始

“我是從哪兒來的,你,在哪兒把我撿起來的?”孩子問他的媽媽說。她把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半哭半笑地答道—

“你曾被我當作心願藏在我的心裏,我的寶貝。

“你曾存在於我孩童時代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那時我反複地塑了又捏碎了的就是你。

“你曾和我們的家庭守護神一同受到祀奉,我崇拜家神時也就崇拜了你。

“你曾活在我所有的希望和愛情裏,活在我的生命裏,我母親的生命裏。

“在主宰著我們家庭的不死的精靈的膝上,你已經被撫育了好多代了。

“當我做女孩子的時候,我的心的花瓣兒張開,你就像一股花香似的散發出來。

“你的軟軟的溫柔,在我青春的肢體上開花了,像太陽出來之前的天空上的一片曙光。

“上天的第一寵兒,晨曦的孿生兄弟,你從世界的生命的溪流浮泛而下,終於停泊在我的心頭。

“當我凝視你的臉蛋兒的時候,神秘之感淹沒了我;你這屬於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為了怕失掉你,我把你緊緊地摟在胸前。是什麼魔術把這世界的寶貝引到我這雙纖小的手臂裏來的呢?”

孩子的世界

我願我能在我孩子的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淨地。

我知道有星星同他說話,天空也在他麵前垂下,用它傻傻的雲朵和彩虹來娛悅他。

那些大家以為他是啞的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會走動的人,都帶了他們的故事,捧了滿裝著五顏六色的玩具的盤子,匍匐地來到他的窗前。

我願我能在橫過孩子心中的道路上遊行,解脫了一切的束縛;

在那兒,使者奉了無所謂的使命奔走於無史的諸王的王國間;

在那兒,理智以她的法律造為紙鳶而飛放,真理也使事實從桎梏中自由了。

海 邊

孩子們在無邊的世界的海濱聚會。頭上是靜止的無垠的天空,不寧的海波奔騰喧鬧。在無邊的世界的海濱,孩子們歡呼跳躍地聚會著。

他們用沙子蓋起房屋,用空貝殼來遊戲。他們把枯葉編成小船,微笑著把它們漂浮在深遠的海上。孩子在世界的海濱做著遊戲。

他們不會鳧水,他們也不會撒網。采珠的人潛水尋珠,商人們奔波航行,孩子們收集了石子兒卻又把它們丟棄了。他們不搜求寶藏,他們也不會撒網。

大海湧起了喧笑,海岸閃爍著蒼白的微笑。致人死命的波濤,像一個母親在搖著嬰兒的搖籃一樣,對孩子們唱著無意義的謠歌。大海在同孩子們遊戲,海岸閃爍著蒼白的微笑。

孩子們在無邊的世界的海濱聚會。風暴在無路的天空中飄遊,船舶在無軌的海上破碎,死亡在猖狂,孩子們卻在遊戲。在無邊的世界的海濱,孩子們盛大地聚會著。

來 源

這掠過嬰兒眼上的睡眠—有誰知道它是從哪裏來的麼?是的,有謠傳說它住在林蔭中,螢火朦朧照著的仙村裏,那裏掛著兩顆甜柔迷人的花蕊。它從那裏來吻著嬰兒的眼睛。

在嬰兒睡夢中唇上閃現的微笑—有誰知道它是從哪裏生出來的麼?是的,有謠傳說一線新月的微光,觸到了消散的秋雲的邊緣,微笑就在被朝霧洗淨的晨夢中,第一次生出來了—這就是那嬰兒睡夢中唇上閃現的微笑。

在嬰兒的四肢上,花朵般地噴發的甜柔清新的生氣,有誰知道它是在哪裏藏了這麼許久麼?是的,當母親還是一個少女,它就在溫柔安靜的愛的神秘中,充塞在她的心裏了—這就是那嬰兒四肢上噴發的甜柔新鮮的生氣。

時候與原因

當我送你彩色玩具的時候,我的孩子,我明白了為什麼雲中水上會幻弄出這許多顏色,為什麼花朵都用顏色染起—當我送你彩色玩具的時候,我的孩子。

當我唱歌使你跳舞的時候,我徹底地知道為什麼樹葉上響出音樂,為什麼波浪把它們的合唱送進靜聽的大地的心頭—當我唱歌使你跳舞的時候。

當我把糖果遞到你貪婪的手中的時候,我懂得為什麼花心裏有蜜,為什麼水果裏隱藏著甜汁—當我把糖果遞到你貪婪的手中的時候。

當我吻你的臉使你微笑的時候,我的寶貝,我的確了解晨光從天空流下時是怎樣的高興,暑天的涼風吹到我身上時是怎樣的愉快—當我吻你的臉使你微笑的時候。

責 備

為什麼你眼裏有了眼淚,我的孩子?

他們真是可怕,常常無謂地責備你!

你寫字時墨水玷汙了你的手和臉—這就是他們所以罵你齷齪的緣故麼?

嗬,呸!他們也敢因為圓圓的月兒用墨水塗了臉,便罵它齷齪麼?

他們總要為了每一件小事去責備你,我的孩子,他們總是無謂地尋人錯處。

你遊戲時扯破了你的衣服—這就是他們說你不整潔的緣故麼?

嗬,呸!秋之晨從它的破碎的雲衣中露出微笑。那麼,他們要叫它什麼呢?

他們對你說什麼話,盡管可以不去理睬他,我的孩子。

他們把你做錯的事長長地記了一筆賬。

誰都知道你是十分喜歡糖果的—這就是他們所以稱你作貪婪的緣故麼?

嗬,呸!我們是喜歡你的,那麼,他們要叫我們什麼呢?

審判官

你想說他什麼盡管說吧,但是我知道我孩子的短處。

我愛他並不因為他好,隻是因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

你如果把他的好處與壞處兩兩相權一下,恐怕你就會知道他是如何的可愛吧?

當我必須責罰他的時候,他更成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

當我使他眼淚流出時,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

隻有我才有權去罵他,去責罰他,因為隻有熱愛人的才可以懲戒人。

玩 具

孩子,你真是快活呀,一早晨坐在泥土裏,耍著折下來的小樹枝兒。

我微笑地看你在那裏耍著那根折下來的小樹枝兒。

我正忙著算賬,一小時一小時在那裏加疊數字。

也許你在看我,想道:這種好沒趣的遊戲,竟把你的一早晨的好時間浪費掉了!

孩子,我忘了聚精會神玩耍樹枝與泥餅的方法了。

我尋求貴重的玩具,收集金塊與銀塊。

你呢,無論找到什麼便去做你的快樂的遊戲;我呢,卻把我的時間與力氣都浪費在那些我永不能得到的東西上。

我在我的脆薄的獨木船裏掙紮著要航過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裏做遊戲了。

天文家

我不過說:“當傍晚圓圓的滿月掛在迦曇波的枝頭時,有人能去捉住它麼?”

哥哥卻對我笑道:“孩子呀,你真是我所見到的頂頂傻的孩子。月亮離我們這樣遠,誰能去捉住它呢?”

我說:“哥哥,你真傻!當媽媽向窗外探望,微笑著往下看我們遊戲時,你也能說她遠麼?”

哥哥還是說:“你這個傻孩子!但是,孩子,你到哪裏去找一個大得能逮住月亮的網呢?”

我說:“你自然可以用雙手去捉住它呀。”

但是哥哥還是笑著說:“你真是我所見到的頂頂傻的孩子!如果月亮走近了,你便知道它是多麼大了。”

我說:“哥哥,你們學校裏所教的,真是沒有用呀!當媽媽低下臉兒跟我們親嘴時,她的臉看來也是很大的麼?”

但是哥哥還是說:“你真是一個傻孩子。”

雲與波

媽媽,住在雲端的人對我喚道—

“我們從醒的時候遊戲到白日終止。

“我們與黃金色的曙光遊戲,我們與銀白色的月亮遊戲。”

我問道:“但是,我怎麼能夠上你那裏去呢?”

他們答道:“你到地球的邊上來,舉手向天,就可以被接到雲端裏來了。”

“我媽媽在家裏等我呢,”我說,“我怎麼能離開她而來呢?”

於是他們微笑著浮遊而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這個更好的遊戲,媽媽。

我做雲,你做月亮。

我用兩隻手遮蓋你,我們的屋頂就是青碧的天空。

住在波浪上的人對我喚道—

“我們從早晨唱歌到晚上;我們前進又前進地旅行,也不知我們所經過的是什麼地方。”

我問道:“但是,我怎麼能加入你們隊伍裏去呢?”

他們告訴我說:“來到岸旁,站在那裏,緊閉你的兩眼,你就被帶到波浪上來了。”

我說:“傍晚的時候,我媽媽常要我在家裏—我怎麼能離開她而去呢!”

於是他們微笑著,跳舞著奔流過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這個更好的遊戲。

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

我奔流而進,進,進,笑哈哈地撞碎在你的膝上。

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會知道我們倆在什麼地方。

金色花

假如我變了一朵金色花,隻是為了好玩,長在那棵樹的高枝上,笑哈哈地在風中搖擺,又在新生的樹葉上跳舞,媽媽,你會認識我麼?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裏呀?”我暗暗地在那裏匿笑,卻一聲兒不響。

我要悄悄地開放花瓣兒,看著你工作。

當你沐浴後,濕發披在兩肩,穿過金色花的林蔭,走到你做禱告的小庭院時,你會嗅到這花的香氣,卻不知道這香氣是從我身上來的。

當你吃過中飯,坐在窗前讀《羅摩衍那》,

那棵樹的陰影落在你的頭發與膝上時,我便要投我的小小的影子在你的書頁上,正投在你所讀的地方。

但是你會猜得出這就是你的小孩子的小影子麼?

當你黃昏時拿了燈到牛棚裏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來,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講個故事給我聽。

“你到哪裏去了,你這壞孩子?”

“我不告訴你,媽媽。”這就是你同我那時所要說的話了。

仙人世界

如果人們知道了我的國王的宮殿在哪裏,它就會消失在空氣中的。

牆壁是白色的銀,屋頂是耀眼的黃金。

皇後住在有七個庭院的宮苑裏;她戴的一串珠寶,值得整整七個王國的全部財富。

不過,讓我悄悄地告訴你,媽媽,我的國王的宮殿究竟在哪裏。

它就在我們陽台的角上,在那栽著杜爾茜花的花盆放著的地方。

公主躺在遠遠的隔著七個不可逾越的重洋的那一岸沉睡著。

除了我自己,世界上便沒有人能夠找到她。

她臂上有鐲子,她耳上掛著珍珠;她的頭發拖到地板上。

當我用我的魔杖點觸她的時候,她就會醒過來,而當她微笑時,珠玉將會從她唇邊落下來。

不過,讓我在我的耳朵邊悄悄地告訴你,媽媽;她就住在我們陽台的角上,在那栽著杜爾茜花的花盆放著的地方。

當你要到河裏洗澡的時候,你走上屋頂的那座陽台來吧。

我就坐在牆的陰影所聚會的一個角落裏。

我隻讓小貓兒跟我在一起,因為它知道那故事裏的理發匠住的地方。

不過,讓我在你的耳朵邊悄悄地告訴你,那故事裏的理發匠到底住在哪裏。

他住的地方,就在陽台的角上,在那栽著杜爾茜花的花盆放著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媽媽,天空上的光成了灰色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我玩得怪沒勁兒的,所以到你這裏來了。這是星期六,是我們的休息日。

放下你的活計,媽媽;坐在靠窗的一邊,告訴我童話裏的特潘塔沙漠在什麼地方。

雨的影子遮掩了整個白天。

凶猛的電光用它的爪子抓著天空。

當烏雲在轟轟地響著,天打著雷的時候,我總愛心裏帶著恐懼爬伏到你的身上。

當大雨傾瀉在竹葉子上好幾個鍾頭,而我們的窗戶為狂風震得格格發響的時候,我就愛獨自和你坐在屋裏,媽媽,聽你講童話裏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

它在哪裏,媽媽,在哪一個海洋的岸上?在哪些個山峰的腳下?

在哪一個國王的國土裏?

田地上沒有此疆彼壤的界石,也沒有村人在黃昏時走回家的,或婦人在樹林裏撿拾枯枝而捆載到市場上去的道路。沙地上隻有一小塊一小塊的黃色草地,隻有一株樹,就是那一對聰明的老鳥兒在那裏做窩的,那個地方就是特潘塔沙漠。

我能夠想象得到,就在這樣一個烏雲密布的日子,國王的年輕的兒子,怎樣地獨自騎著一匹灰色馬,走過這個沙漠,去尋找那被囚禁在不可知的重洋之外的巨人宮裏的公主。

當雨霧在遙遠的天空下降,電光像一陣突然發作的痛楚的痙攣似的閃射的時候,他可記得他的不幸的母親,為國王所棄,正在掃除牛棚,眼裏流著眼淚,當他騎馬走過童話裏的特潘塔沙漠的時候?

看,媽媽,一天還沒有完,天色就差不多黑了,那邊村莊的路上沒有什麼旅客了。

牧童早就從牧場上回家了,人們都已從田地裏回來,坐在他們草屋的簷下的草席上,眼望著陰沉的雲塊。

媽媽,我把我所有的書本都放在書架上了—不要叫我現在做功課。

當我長大了,大得像爸爸一樣的時候,我將會學到必須學的東西的。

但是,今天你可得告訴我,媽媽,童話裏的特潘塔沙漠在什麼地方?

雨 天

烏雲很快地集攏在森林的黝黑的邊緣上。

孩上,不要出去呀!

湖邊的一行棕樹,向暝暗的天空撞著頭;羽毛零亂的烏鴉,靜悄悄地棲在羅望子的枝上,河的東岸正被烏沉沉的暝色所侵襲。

我們的牛係在籬上,高聲鳴叫。

孩子,在這裏等著,等我先把牛牽進牛棚裏去。

許多人都擠在池水泛溢的田間,捉那從泛溢的池中逃出來的魚兒。雨水成了小河,流過狹街,好像一個嬉笑的孩子從他媽媽那裏跑開,故意要惱她一樣。

聽呀,有人在淺灘上喊船夫呢。

孩子,天色暝暗了,渡頭的擺渡船已經停了。

天空好像是在滂沱的雨上快跑著;河裏的水喧叫而且暴躁;婦人們早已拿著汲滿了水的水罐,從恒河畔匆匆地回家了。

夜裏用的燈,一定要預備好。

孩子,不要出去呀!

到市場去的大道已沒有人走,到河邊去的小路又很滑。風在竹林裏咆哮著,掙紮著,好像一隻落在網中的野獸。

紙 船

我每天把紙船一個個放在急流的溪中。

我用大黑字寫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紙船上。

我希望住在異地的人會得到這紙船,知道我是誰。

我把園中長的秀利花載在我的小船上,希望這些黎明開的花能在夜裏被平平安安地帶到岸上。

我投我的紙船到水裏,仰望天空,看見小朵的雲正張著滿鼓著風的白帆。

我不知道天上有我的什麼遊伴把這些船放下來同我的船比賽!

夜來了,我的臉埋在手臂裏,夢見我的紙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緩緩地浮泛前去。

睡仙坐在船裏,帶著滿載著夢的籃子。

水 手

船夫曼特胡的船隻停泊在拉琪根琪碼頭。

這隻船無用地裝載著黃麻,無所事事地停泊在那裏已經好久了。

隻要他肯把他的船借給我,我就給它安裝一百支槳,揚起五個或六個或七個布帆來。

我決不把它駕駛到愚蠢的市場上去。

我將航行遍仙人世界裏的七個大海和十三條河道。

但是,媽媽,你不要躲在角落裏為我哭泣。

我不會像羅摩犍陀羅似的,到森林中去,一去十四年才回來。

我將成為故事中的王子,把我的船裝滿了我所喜歡的東西。

我將帶我的朋友阿細和我做伴,我們要快快樂樂地航行於仙人世界裏的七個大海和十三條河道。

我將在絕早的晨光裏張帆航行。

中午,你正在池塘裏洗澡的時候,我們將在一個陌生的國王的國土上了。

我們將經過特浦尼淺灘,把特潘塔沙漠拋落在我們的後邊。

當我們回來的時候,天色快黑了,我將告訴你我們所見到的一切。

我將越過仙人世界裏的七個大海和十三條河道。

對 岸

我渴想到河的對岸去。

在那邊,好些船隻一行兒係在竹竿上;

人們在早晨乘船渡過那邊去,肩上扛著犁頭,去耕耘他們的遠處的田;

在那邊,牧人使他們鳴叫著的牛遊泳到河旁的牧場去;

黃昏的時候,他們都回家了,隻留下豺狼在這滿長著野草的島上哀叫。

媽媽,如果你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據說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這個高岸之後。

雨過去了,一群一群的野鶩飛到那裏去,茂盛的蘆葦在岸邊四圍生長,水鳥在那裏生蛋;

竹雞帶著跳舞的尾巴,將它們細小的足印印在潔淨的軟泥上;

黃昏的時候,長草頂著白花,邀月光在長草的波浪上浮遊。

媽媽,如果你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過來,渡過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兒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詫異地望著我。

太陽升到中天,早晨變為正午了,我將跑到你那裏去,說道:“媽媽,我餓了!”

一天完了,影子俯伏在樹底下,我便要在黃昏中回家來。

我將永不同爸爸那樣,離開你到城裏去做事。

媽媽,如果你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花的學校

當雷雲在天上轟響,六月的陣雨落下的時候,潤濕的東風走過荒野,在竹林中吹著口笛。

於是一群一群的花從無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來,在綠草上狂歡地跳著舞。

媽媽,我真的覺得那群花朵是在地下的學校裏上學。

他們關了門做功課,如果他們想在散學以前出來遊戲,他們的老師是要罰他們站壁角的。

雨一來,他們便放假了。

樹枝在林中互相碰觸著,綠葉在狂風裏蕭蕭地響著,雷雲拍著大手,花孩子們便在那時候穿了紫的、黃的、白的衣裳,衝了出來。

你可知道,媽媽,他們的家是在天上,在星星所住的地方。

你沒有看見他們怎樣地急著要到那兒去麼?你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急急忙忙麼?

我自然能夠猜得出他們是對誰揚起雙臂來:他們也有他們的媽媽,就像我有我自己的媽媽一樣。

商 人

媽媽,讓我們想象,你待在家裏,我到異邦去旅行。

再想象,我的船已經裝得滿滿地在碼頭上等候啟碇了。

現在,媽媽,好生想一想再告訴我,回來的時候我要帶些什麼給你。

媽媽,你要一堆一堆的黃金麼?

在金河的兩岸,田野裏全是金色的稻實。

在林蔭的路上,金色花也一朵一朵地落在地上。

我要為你把它們全都收拾起來,放在好幾百個籃子裏。

媽媽,你要秋天的雨點一般大的珍珠麼?

我要渡海到珍珠島的岸上去。

那個地方,在清晨的曙光裏,珠子在草地的野花上顫動,珠子落在綠草上,珠子被洶狂的海浪一大把一大把地撒在沙灘上。

我的哥哥呢,我要送他一對有翼的馬,會在雲端飛翔的。

爸爸呢,我要帶一支有魔力的筆給他,他還沒有覺得,筆就寫出字來了。

你呢,媽媽,我一定要把那個值七個王國的首飾箱和珠寶送給你。

同 情

如果我隻是一隻小狗,而不是你的小孩,親愛的媽媽,當我想吃你的盤裏的東西時,你要向我說“不”麼?

你要趕開我,對我說道“滾開,你這淘氣的小狗”麼?

那麼,走吧,媽媽,走吧!當你叫喚我的時候,我就永不到你那裏去,也永不要你再喂我吃東西了。

如果我隻是一隻綠色的小鸚鵡,而不是你的小孩,親愛的媽媽,你要把我緊緊地鎖住,怕我飛走麼?

你要對我搖你的手,說道“怎樣的一個不知感恩的賤鳥呀!整夜地盡在咬它的鏈子”麼?

那麼,走吧,媽媽,走吧!我要跑到樹林裏去,我就永不再讓你抱我在你的臂裏了。

職 業

早晨,鍾敲十下的時候,我沿著我們的小巷到學校去。

每天我都遇見那個小販,他叫道:“鐲子呀,亮晶晶的鐲子!”

他沒有什麼事情急著要做,他沒有哪條街一定要走,他沒有什麼地方一定要去,他沒有什麼時間一定要回家。

我願意我是一個小販,在街上過日子,叫著:“鐲子呀,亮晶晶的鐲子!”

下午四點,我從學校裏回家。

從一家門口,我看得見一個園丁在那裏掘地。

他用他的鋤子,要怎麼掘,便怎麼掘,他被塵土汙了衣裳,如果他被太陽曬黑了或是身上被打濕了,都沒有人罵他。

我願意我是一個園丁,在花園裏掘地,誰也不來阻止我。

天色剛黑,媽媽就送我上床。

從開著的窗口,我看得見更夫走來走去。

小巷又黑又冷清,路燈立在那裏,像一個頭上生著一隻紅眼睛的巨人。

更夫搖著他的提燈,跟他身邊的影子一起走著,他一生一次都沒有上床去過。

我願意我是一個更夫,整夜在街上走,提了燈去追逐影子。

長 者

媽媽,你的孩子真傻!她是那麼可笑地不懂事!

她不知道路燈和星星的分別。

當我們玩著把小石子兒當食物的遊戲時,她便以為它們真是吃的東西,竟想放進嘴裏去。

當我翻開一本書,放在她麵前,要她讀a、b、c時,她卻用手把書頁撕了,無端快活地叫起來,你的孩子就是這樣做功課的。

當我生氣地對她搖頭,罵她,說她頑皮時,她卻哈哈大笑,以為很有趣。

誰都知道爸爸不在家,但是,如果我在遊戲時高聲叫一聲“爸爸”,她便要高興地四麵張望,以為爸爸真是近在身邊。

當我把洗衣人帶來載衣服回去的驢子當作學生,並且警告她說,

我是老師,她卻無緣無故地亂叫起我哥哥來。

你的孩子要捉月亮。

她是這樣的可笑;她把格尼許喚作琪奴許。

媽媽,你的孩子真傻,她是那麼可笑地不懂事!

小大人

我人很小,因為我是一個小孩子,到了我像爸爸一樣年紀時,便要變大了。

我的先生要是走來說道:“時候晚了,把你的石板、你的書拿來。”

我便要告訴他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同爸爸一樣大了麼?我決不再學什麼功課了。”

我的老師便將驚異地說道:“他讀書不讀書可以隨便,因為他是大人了。”

我將自己穿了衣裳,走到人群擁擠的市場裏去。

我的叔叔要是跑過來說道:“你要迷路了,我的孩子,讓我領著你吧。”

我便要回答道:“你沒有看見麼,叔叔,我已經同爸爸一樣大了?我決定要獨自一個人到市場裏去。”

叔叔便將說道:“是的,他隨便到哪裏去都可以,因為他是大人了。”

當我正拿錢給我保姆時,媽媽便要從浴室中出來,因為我是知道怎樣用我的鑰匙去開銀箱的。

媽媽要是說道:“你在做什麼呀,頑皮的孩子?”

我便要告訴她道:“媽媽,你不知道我已經同爸爸一樣大了麼?

我必須拿錢給保姆。”

媽媽便將自言自語道:“他可以隨便把錢給他所喜歡的人,因為他是大人了。”

當十月裏放假的時候,爸爸將要回家,他會以為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為我從城裏帶了小鞋子和小綢衫來。

我便要說道:“爸爸,把這些東西給哥哥吧,因為我已經同你一樣大了。”

爸爸便將想了一想,說道:“他可以隨便去買他自己穿的衣裳,因為他是大人了。”

十二點鍾

媽媽,我真想現在不做功課了。我整個早晨都在念書呢。

你說,現在還不過是十二點鍾。假定不會晚過十二點吧,難道你不能把不過是十二點鍾想象成下午麼?

我能夠容容易易地想象:現在太陽已經到了那片稻田的邊緣上了,老態龍鍾的漁婆正在池邊采擷香草做她的晚餐。

我閉上了眼就能夠想到,馬塔爾樹下的陰影是更深黑了,池塘裏的水看來黑得發亮。

假如十二點鍾能夠在黑夜裏來到,為什麼黑夜不能在十二點鍾的時候來到呢?

著作家

你說爸爸寫了許多書,但我卻不懂得他所寫的東西。

他整個黃昏讀書給你聽,但是你真懂得他的意思麼?

媽媽,你給我們講的故事,真是好聽呀!我很奇怪,爸爸為什麼不能寫那樣的書呢?

難道他從來沒有從他自己的媽媽那裏聽見過巨人和神仙和公主的故事麼?

還是已經完全忘記了?

他常常耽誤了沐浴,你不得不走去叫他一百多次。

你總要等候著,把他的菜溫著等他,但他忘了,還盡管寫下去。

爸爸老是以著書為遊戲。

如果我一走進爸爸房裏去遊戲,你就要走來叫道:“真是一個頑皮的孩子!”

如果我稍微出一點兒聲音,你就要說:“你沒有看見你爸爸正在工作麼?”

老是寫了又寫,有什麼趣味呢?

當我拿起爸爸的鋼筆或鉛筆,像他一模一樣地在他的書上寫著a、b、c、d、e、f、g、h、i,那時,你為什麼跟我生氣呢,媽媽?

爸爸寫時,你卻從來不說一句話。

當我爸爸耗費了那麼一大堆紙時,媽媽,你似乎全不在乎。

但是,如果我隻取了一張紙去做一隻船,你卻要說:“孩子,你真討厭!”

你對於爸爸拿黑點子塗滿了紙的兩麵,汙損了許多許多張紙,你心裏以為怎樣呢?

惡郵差

你為什麼坐在那邊地板上不言不動的,告訴我呀,親愛的媽媽?

雨從開著的窗口打進來了,把你身上全打濕了,你卻不管。

你聽見鍾已打四下了麼?正是哥哥從學校裏回家的時候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的神色這樣不對?

你今天沒有接到爸爸的信麼?

我看見郵差在他的袋裏帶了許多信來,幾乎鎮裏的每個人都分送到了。

隻有爸爸的信,他留起來給他自己看。我確信這個郵差是個壞人。

但是不要因此不樂呀,親愛的媽媽。

明天是鄰村市集的日子。你叫女仆去買些筆和紙來。

我自己會寫爸爸所寫的一切信,使你找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我要從a字一直寫到k字。

但是,媽媽,你為什麼笑呢?

你不相信我能寫得同爸爸一樣好?

但是我將用心畫格子,把所有的字母都寫得又大又美。

當我寫好了時,你以為我也像爸爸那樣傻,把它投入可怕的郵差的袋中麼?

我立刻就自己送來給你,而且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幫助你讀。

我知道那郵差是不肯把真正的好信送給你的。

英 雄

媽媽,讓我們想象我們正在旅行,經過一個陌生而危險的國土。

你坐在一頂轎子裏,我騎著一匹紅馬,在你旁邊跑著。

是黃昏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約拉地希的荒地疲乏而灰暗地展開在我們麵前,大地是淒涼而荒蕪的。

你害怕了,想道—“我不知道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了。”

我對你說道:“媽媽,不要害怕。”

草地上刺蓬蓬地長著針尖似的草,一條狹而崎嶇的小道通過這塊草地。

在這片廣大的地麵上看不見一隻牛,它們已經回到它們村裏的牛棚去了。

天色黑了下來,大地和天空都顯得朦朦朧朧的,而我們不能說出我們正走向什麼所在。

突然間,你叫我,悄悄地問我道:“靠近河岸的是什麼火光呀?”

正在那個時候,一陣可怕的呐喊聲爆發了,好些人影子向我們跑過來。

你蹲坐在你的轎子裏,嘴裏反複地禱念著神的名字。

轎夫們怕得發抖,躲藏在荊棘叢中。

我向你喊道:“不要害怕,媽媽,有我在這裏。”

他們手裏執著長棒,頭發披散著,越走越近了。

我喊道:“要當心!你們這些壞蛋!再向前走一步,你們就要送命了。”

他們又發出一陣可怕的呐喊聲,向前衝過來。

你抓住我的手,說道:“好孩子,看在上天麵上,躲開他們吧。”

我說道:“媽媽,你瞧我的。”

於是我刺策著我的馬匹,猛奔過去,我的劍和盾彼此碰著作響。

這一場戰鬥是那麼激烈,媽媽,如果你從轎子裏看得見的話,你一定會發冷戰的。

他們之中,許多人逃走了,還有好些人被砍殺了。

我知道你那時獨自坐在那裏,心裏正在想著,你的孩子這時候一定已經死了。

但是我跑到你的跟前,渾身濺滿了鮮血,說道:“媽媽,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

你從轎子裏走出來,吻著我,把我摟在你的心頭,你自言自語地說道:

“如果我沒有我的孩子護送我,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一千件無聊的事天天在發生,為什麼這樣一件事不能夠偶然實現呢?

這很像一本書裏的一個故事。

我的哥哥要說道:“這是可能的事麼?我老是在想,他是那麼嫩弱呢!”

我們村裏的人們都要驚訝地說道:“這孩子正和他媽媽在一起,這不是很幸運麼?”

告 別

是我走的時候了,媽媽,我走了。

當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雙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時,我要說道:“孩子不在那裏呀!”—媽媽,我走了。

我要變成一股清風撫摸著你;我要變成水的漣漪,當你浴時,把你吻了又吻。

大風之夜,當雨點在樹葉中淅瀝時,你在床上,會聽見我的微語;當電光從開著的窗口閃進你的屋裏時,我的笑聲也偕了它一同閃進了。

如果你醒著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到深夜,我便要從星空向你唱道:“睡呀!媽媽,睡呀!”

我要坐在各處遊蕩的月光上,偷偷地來到你的床上,乘你睡著時,躺在你的胸上。

我要變成一個夢兒,從你的眼皮的微縫中,鑽到你睡眠的深處。

當你醒來吃驚地四望時,我便如閃耀的螢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飛去了。

當杜爾迦節,鄰舍家的孩子們來屋裏遊玩時,我便要融化在笛聲裏,整日價在你心頭震蕩。

親愛的阿姨帶了杜爾迦節禮物來,問道:“我們的孩子在哪裏,姊姊?”媽媽,你將要柔聲地告訴她:“他呀,他現在是在我的瞳仁裏,他現在是在我的身體裏,在我的靈魂裏。”

召 喚

她走的時候,夜間黑漆漆的,他們都睡了。

現在,夜間也是黑漆漆的,我喚她道:“回來,我的寶貝。世界都在沉睡,當星星互相凝視的時候,你來一會兒是沒有人會知道的。”

她走的時候,樹木正在萌芽,春光剛剛來到。

現在花已盛開,我喚道:“回來,我的寶貝。孩子們漫不經心地在遊戲,把花聚在一起,又把它們散開。你如走來,拿一朵小花去,沒有人會發覺的。”

那些常常在遊戲的人,仍然還在那裏遊戲,生命總是如此地浪費。

我靜聽他們的空談,便喚道:“回來,我的寶貝。媽媽的心裏充滿著愛,你如走來,僅僅從她那裏接一個小小的吻,沒有人會妒忌的。”

第一次的茉莉

嗬,這些茉莉花,這些白的茉莉花!

我仿佛記得我第一次雙手滿捧著這些茉莉花,這些白的茉莉花的時候。

我喜愛那日光,那天空,那綠色的大地;

我聽見那河水淙淙的流聲,在黑漆的午夜裏傳過來;

秋天的夕陽,在荒原上大路轉角處迎我,如新婦揭起她的麵紗迎接她的愛人。

但我想起孩提時第一次捧在手裏的白茉莉,心裏充滿著甜蜜的回憶。

我生平有過許多快活的日子,在節日宴會的晚上,我曾跟著說笑話的人大笑。

在灰暗的雨天的早晨,我吟哦過許多飄逸的詩篇。

我頸上戴過愛人手織的醉花的花圈,作為晚裝。

但我想起孩提時第一次捧在手裏的白茉莉,心裏充滿著甜蜜的回憶。

榕 樹

喂,站在池邊的蓬頭的榕樹,你可會忘記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築巢又離開了你的鳥兒似的孩子?

你不記得是他怎樣坐在窗內,詫異地望著你深入地下的糾纏的樹根麼?

婦人們常到池邊,汲了滿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麵上搖動,好像睡著的人掙紮著要醒來似的。

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織著金色的花氈。

兩隻鴨子挨著蘆葦,在蘆葦影子上遊來遊去,孩子靜靜地坐在那裏想著。

他想做風,吹過你的蕭蕭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麵上,隨了日光而俱長;想做一隻鳥兒,棲息在你的最高枝上;還想做那兩隻鴨,在蘆葦與陰影中間遊來遊去。

祝 福

祝福這個小心靈,這個潔白的靈魂,他為我們的大地,贏得了天的接吻。

他愛日光,他愛見他媽媽的臉。

他沒有學會厭惡塵土而渴求黃金。

緊抱他在你的心裏,並且祝福他。

他已來到這個歧路百出的大地上了。

我不知道他怎麼從群眾中選出你來,來到你的門前抓住你的手問路。

他笑著,談著,跟著你走,心裏沒有一點兒疑惑。

不要辜負他的信任,引導他到正路,並且祝福他。

把你的手按在他的頭上,祈求著:底下的波濤雖然險惡,然而從上麵來的風,會鼓起他的船帆,送他到和平的港口的。

不要在忙碌中把他忘了,讓他來到你的心裏,並且祝福他。

贈 品

我要送些東西給你,我的孩子,因為我們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們的生命將被分開,我們的愛也將被忘記。

但我卻沒有那樣傻,希望能用我的贈品來買你的心。

你的生命正是青青,你的道路也長著呢,你一口氣飲盡了我們帶給你的愛,便回身離開我們跑了。

你有你的遊戲,有你的遊伴。如果你沒有時間同我們在一起,如果你想不到我們,那有什麼害處呢?

我們呢,自然的,在老年時,會有許多閑暇的時間,去計算那過去的日子,把我們手裏永久失了的東西,在心裏愛撫著。

河流唱著歌很快地流去,衝破所有的堤防。但是山峰卻留在那裏,憶念著,滿懷依依之情。

我的歌

我的孩子,我這一支歌將揚起它的樂聲圍繞你的身旁,好像那愛情的熱戀的手臂一樣。

我這一支歌將觸著你的前額,好像那祝福的接吻一樣。

當你隻是一個人的時候,它將坐在你的身旁,在你耳邊微語著;當你在人群中的時候,它將圍住你,使你超然物外。

我的歌將成為你的夢的翼翅,它將把你的心移送到不可知的岸邊。

當黑夜覆蓋在你路上的時候,它又將成為那照臨在你頭上的忠實的星光。

我的歌又將坐在你眼睛的瞳仁裏,將你的視線帶入萬物的心裏。

當我的聲音因死亡而沉寂時,我的歌仍將在我活潑潑的心中唱著。

孩子天使

他們喧嘩爭鬥,他們懷疑失望,他們辯論而沒有結果。

我的孩子,讓你的生命到他們當中去,如一線鎮定而純潔的光,使他們愉悅而沉默。

他們的貪心和妒忌是殘忍的;他們的話,好像暗藏的刀,渴欲飲血。

我的孩子,去,去站在他們憤懣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落在它們上麵,好像那傍晚的寬宏大量的和平,覆蓋著日間的騷擾一樣。

我的孩子,讓他們望著你的臉,因此能夠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此他們能夠相愛。

來,坐在無垠的胸膛上,我的孩子。朝陽出來時,開放而且抬起你的心,像一朵盛開的花;夕陽落下時,低下你的頭,默默地做完這一天的禮拜。

最後的買賣

早晨,我在石鋪的路上走時,我叫道:“誰來雇用我呀?”

皇帝坐著馬車,手裏拿著劍走來。

他拉著我的手,說道:“我要用權力來雇用你。”

但是他的權力算不了什麼,他坐著馬車走了。

正午炎熱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門都閉著。

我沿著屈曲的小巷走去。

一個老人帶著一袋金錢走出來。

他斟酌了一下,說道:“我要用金錢來雇用你。”

他一個一個地數著他的錢,但我卻轉身離去了。

黃昏了,花園的籬上滿開著花。

美人走出來,說道:“我要用微笑來雇用你。”

她的微笑黯淡了,化成淚容了,她孤寂地回身走進黑暗裏去。

太陽照耀在沙地上,海波任性地浪花四濺。

一個小孩坐在那裏玩貝殼。

他抬起頭來,好像認識我似的,說道:“我雇你不用什麼東西。”

從此以後,在這個小孩的遊戲中做成的買賣,使我成了一個自由的人。

海 燕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俐,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隻小燕子。當春間二三月,輕颸微微地吹拂著,如毛的細雨無因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漫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麼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細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斜飛於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嘰的一聲,已由這裏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再幾隻卻雋逸地在潾潾如縠紋的湖麵橫掠著,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麵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地蕩漾了開去。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閑散地憩息於纖細的電線上,—嫩藍的春天,幾支木杆,幾痕細線連於杆與杆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那便是燕子,是多麼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梁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後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來住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

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地融融泄泄呀!偶然地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麼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沉醉著,曾使幾多的農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地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於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裏!離國是幾千裏!托身於浮宅之上,奔馳於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的那一對,兩對麼?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所見的那一對,兩對麼?

見了它們,遊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愁麼?

海水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海波是平穩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隻吹起了絕細絕細的千萬個潾潾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曬於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爛燦的水麵顯得溫秀可喜。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隻有幾片薄紗似的輕雲,平貼於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絕輕的白紗巾。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地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兒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沉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我們的小燕子,二隻,三隻,四隻,在海上出現了。它們仍是雋逸地從容地在海麵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麵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麼?不會遇著暴風疾雨麼?我們真替它們擔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地憩著了。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麵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持著體重,活是一隻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地浮著,又安閑,又舒適。海是它們那麼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

在故鄉,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麼?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麵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孩子時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麵所劃起的長痕。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麼?

小燕子在海麵上斜掠著,浮憩著。它們果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麼?

啊,鄉愁呀,如輕煙似的鄉愁呀!

我家養了好幾次的貓,卻總是失蹤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後回家時,逗著貓玩。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隻新生的貓來。花白的毛,很活潑,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裏滾來滾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根繩子,在它麵前來回地拖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可以微笑著消耗過一兩小時的光陰,那時太陽光暖暖地照著,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後來這隻貓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東西,光澤的毛也汙澀了,終日躺在廳上的椅下,不肯出來。三妹想著種種方法去逗它,它都不理會。我們都很替它憂鬱。三妹特地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帶穿了,掛在它頸下,但隻觀得不相稱,它隻是毫無生意地、懶惰地、鬱悶地躺著。有一天中午,我從編譯所回來,三妹很難過地說道:“哥哥,小貓死了!”

我心裏也感著一縷的酸辛,可憐這兩個來相伴的小侶!當時隻得安慰著三妹道:“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隻來給你。”

隔了幾天,二妹從虹口舅舅家裏回來,她道,舅舅那裏有三四隻小貓,很有趣,正要送給人家。三妹便慫恿著她去拿一隻來。禮拜天,母親回來了,卻帶了一隻渾身黃色的小貓同來。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這隻黃色小貓吸引去了。這隻小貓較第一隻更有趣,更活潑。它在園中亂跑,又會爬樹,有時蝴蝶安詳地飛過時,它也會撲過去捉。它似乎太活潑了,一點兒也不怕生人,有時由樹上躍到牆上,又跑到街上,在那裏曬太陽。我們都很為它提心吊膽,一天都要“小貓呢?小貓呢?”地查問得好幾次。每次總要尋找了一回,方才尋到。三妹常指它笑著罵道:“你這小貓呀,要被乞丐捉去後才不會亂跑呢!”我回家吃午飯,總看見它坐在鐵門外邊,一見我進門,便飛也似的跑進去了。飯後的娛樂,是看它在爬樹,隱身在陽光隱約裏的綠葉中,好像在等待著要捉捕什麼似的。把它捉了下來,又極快地爬上去了。過了兩三個月,它會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隻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的聲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來,披了衣下樓,沒有看見小貓,在小園裏找了一遍,也不見。心裏便有些亡失的預警。

“三妹,小貓呢?”

她慌忙地跑下樓來,答道:“我剛才也尋了一遍,沒有看見。”

家裏的人都忙亂地在尋找,但終於不見。

李媽道:“我一早起來開門,還見它在廳上。燒飯時,才不見了它。”

大家都不高興,好像亡失了一個親愛的同伴,連向來不大喜歡它的張媽也說:“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隻小貓。”我心裏還有一線希望,以為它偶然跑到遠處去,也許會認得歸途的。

午飯時,張媽訴說道:“剛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頭,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貓在門外,被一個過路的人捉去了。”

於是這個亡失證實了。三妹很不高興地,咕嚕著道:“他們看見了,為什麼不出來阻止?他們明曉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地,憤然地,在詛罵著那個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養貓。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著一隻很可憐的小貓,毛色是花白的,但並不好看,又很瘦。它伏著不去。我們如不取來留養,至少也要為冬寒與饑餓所殺。張媽把它拾了進來,每天給它飯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它不活潑,也不像別的小貓之喜歡頑遊,好像是具著天生的憂鬱性似的,連三妹那樣愛貓的,對於它,也不加注意。如此地,過了幾個月,它在我家仍是一隻若有若無的動物,它漸漸地肥胖了,但仍不活潑。大家在廊前曬太陽閑談著時,它也常來蜷伏在母親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時也逗著它玩,但並沒有對於前幾隻小貓那樣感興趣。有一天,它因夜裏冷,鑽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看了。

春天來了,它成了一隻壯貓了,卻仍不改它的憂鬱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地伏著,吃得胖胖的。

這時,妻買了一對黃色的芙蓉鳥來,掛在廊前,叫得很好聽。妻常常叮囑著張媽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那隻花白貓對於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

妻道:“張媽,留心貓,它會吃鳥呢。”

張媽便跑來把貓捉了去,隔一會兒,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著了。

一天,我下樓時,聽見張媽在叫道:“鳥死了一隻,一條腿沒有了,籠板上都是血。是什麼東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隻鳥是死了,羽毛鬆散著,好像它曾與它的敵人掙紮了許久。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於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聽見了,也匆匆的跑下來,看了死鳥,很難過,便道;“不是這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媽要小心了。張媽!你為什麼不小心?!”

張媽默默無言,不能有什麼話來辯護。

於是貓的罪狀證實了。大家都去找這可厭的貓,想給它以一頓懲戒。找了半天,卻沒找到。真是“畏罪潛逃”了,我以為。

三妹在樓上叫道:“貓在這裏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曬太陽,態度很安詳,嘴裏好像還在吃著什麼。我想,它一定是在吃著這可憐的鳥的腿了,一時怒氣衝天,拿起樓門旁倚著的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聲“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裏還憤的,以為懲戒得還沒有快意。

隔了幾天,李媽在樓下叫道:“貓,貓!又來吃鳥了。”同時我看見一隻黑貓飛快地逃過露台,嘴裏銜著一隻黃鳥。我開始覺得我是錯了!

我心裏十分地難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苦了一隻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我很想補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將怎樣地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兩個月後,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我對於它的亡失,比以前的兩隻貓的亡失,更難過得多。

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會了!

自此,我家永不養貓。

鵜鶘與魚

夕陽的柔紅光,照在周圍十餘裏的一個湖澤上,沒有什麼風,湖麵上綠油油得像一麵鏡似的平滑。一望無垠的稻田。垂柳鬆杉,到處點綴著安靜的景物。有幾隻漁舟,在湖上澱泊著。漁人安閑地坐在舵尾,悠然地在吸著板煙。船頭上站立著一排士兵似的鵜鶘,灰黑色的,喉下有一大囊鼓突出來。漁人不知怎樣地發了一個命令,這些水鳥們便都撲撲地鑽沒入水麵以下去了。

湖麵被衝蕩成一圈圈的粼粼小波。夕陽光跟隨著這些小波浪在跳躍。

鵜鶘們陸續地鑽出水來,上了船。漁人忙著把鵜鶘們喉囊裏吞裝著的魚,一隻隻地用手捏壓出來。

鵜鶘們睜著眼睛望著。

平野上炊煙四起,嫋嫋地升上晚天。

漁人揀著若幹尾小魚,逐一地拋給鵜鶘們吃,一口便咽了下去。

提起了槳,漁人劃著小舟歸去。湖麵上刺著一條水痕。鵜鶘們士兵似的齊整地站立在船頭。

天色逐漸暗了下去。湖麵上又平靜如恒。

這是一幅很靜美的畫麵,富於詩意;詩人和畫家都要想捉住的題材。

但隱藏在這靜美的畫麵之下的,卻是一個殘酷可怖的爭鬥,生與死的爭鬥。

在湖水裏生活著的大魚小魚們看來,漁人和鵜鶘們都是敵人,都是蹂躪它們、置它們於死的敵人。

但在鵜鶘們看來,究竟有什麼感想呢?

鵜鶘們為漁人所喂養,發揮著它們捕捉魚兒的天性,為漁人幹著這種可怖的殺魚的事業。它們自己所得的卻是那麼微小的酬報!

當它們興高采烈地鑽沒入水麵以下時,它們隻知道捕捉、吞食,越多越好。它們曾經想到過:鑽出水麵,上了船頭時,它們所捕捉、所吞食的魚兒們依然要給漁人所逐一捏壓出來,自己絲毫不能享用的麼?

它們要是想到過,隻是作為漁人的捕魚的工具,而自己不能享用時,恐怕它們便不會那麼興高采烈地在捕捉再吞食吧。

漁人卻悠然地坐在船艄,安閑地抽著板煙,等待著鵜鶘們為他捕捉魚兒。一切的擺布,結果,都是他事前所預計著的。難道是“運命”在撥弄著的麼,漁人總是在“收著漁人之利”的;鵜鶘們天生的要為漁人而捕捉、吞食魚兒;魚兒們呢,仿佛隻有被捕捉、被吞食的份兒,不管享用的是鵜鶘們或是漁人。

在人間,在淪陷區裏,也正演奏著鵜鶘們的“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把戲。

當上海在暮影籠罩下,蝙蝠們開始在亂飛,狐兔們漸漸地由洞穴裏爬了出來時,敵人的特工人員(後來是“七十六號”裏的東西),便像夏天的臭蟲似的,從板縫裏鑽出來找“血”喝。

他們先揀肥的、有油的、多血的人來吮、來咬、來吃。手法很簡單:捉了去,先是敲打一頓,亂踢一頓,—掌頰更是極平常的事—或者吊打一頓,然後對方的家屬托人出來說情。破費了若幹千萬,喂得他們滿意了,然後才有被釋放的可能。其間也有清寒的誌士們隻好挺身犧牲。但不花錢的人恐怕很少。

某君為了私事從香港到上海來,被他們捕捉住,作為重慶的間諜看待。囚禁了好久才放了出來。他對我說:先要用皮鞭抽打,那尖長的鞭梢,內裏藏的是鋼絲,抽一下,便深陷在肉裏;抽了開去時,留下的是一條鮮血痕。稍不小心,便得受一掌、一拳、一腳。說時,他拉開褲腳管給我看,大腿上一大塊傷痕,那是敵人用皮靴狠踢的結果。他不說明如何得釋,但恐怕不會是很容易的。

那些敵人的爪牙們,把誌士們乃至無數無辜的老百姓們捕捉著、吞食著。且偷、且騙、且搶、且奪的,把他們的血吮著、吸著、喝著。

爪牙們被喂得飽飽的,肥頭肥腦的,享受著有生以來未曾享受過的“好福好祿”。所有出沒於燈紅酒綠的場所,坐著汽車疾馳過街的,大都是這些東西。

有一個壞蛋中的最壞的東西,名為吳世寶的,出身於保鏢或汽車夫之流,從不名一錢的一個街頭無賴,不到幾時,洋房子有了,而且不止一所;汽車有了,而且也不止一輛;美妾也有了,而且也不止一個。有一個傳說,說他的洗澡盆是用銀子打成的,金子熔鑄的食具以及其他用具,不知有多少。

他享受著較桀紂還要舒適奢靡的生活。

金子和其他的財貨一天天地多了,更多了,堆積得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其數。都是從無辜無告的人那裏榨取偷奪而來的。

怨毒之氣一天天地深;有無數的流言怪語在傳播著。

群眾們側目而視,重足而立;吳世寶這三個字,成為最恐怖的“毒物”的代名詞。

他的主人(敵人),覺察到民怨沸騰到無可壓製的時候,便一舉手地把他逮捕了,送到監獄裏去。他的財產一件件地被吐了出來。—不知到底吐出了多少。等到敵人,他的主人覺得滿意了,而且說情人也漸漸多了,才把他釋放出來。但在臨釋的時候,卻唆使狾狗咬斷了他的咽喉。他被護送到蘇州養傷,在受盡了痛苦之後,方才死去。

這是一個最可怖的鵜鶘的下場。

敵人博得了“懲”惡的好名,平息了一部分無知的民眾的怨毒的怒火,同時卻獲得了吳世寶積惡所得的無數擄獲物,不必自己去搜括。

這樣的效法喂養鵜鶘的漁人的辦法,最為惡毒不過。安享著無數的資產,自己卻不必動一手,舉一足。

鵜鶘們一個個地上場,一個個地下台。一時意氣昂昂,一時卻又垂頭喪氣。

然而沒有一個狐兔或臭蟲視此為前車之鑒的。他們依然地在搜括、在捕捉、在吞食,不是為了他們自己,卻是為了他們的主人。

他們和鵜鶘們同樣的沒有頭腦,沒有靈魂,沒有思想。他們一個個走上了同樣的沒落的路,陷落在同一的悲慘的命運裏。然而一個個卻都踴躍地向墳墓走去,不徘徊,不停步,也不回頭。

蝴 蝶

春送了綠衣給田野,給樹林,給花園,甚至於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也點綴著新綠。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風潾潾地吹動,山間的溪流也開始淙淙汩汩地流動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蘇醒了,舒展著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隻要有新綠的花木在著的,隻要有什麼花舒放著的,蝴蝶們也都栩栩地來臨了。

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

當我們在和暖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著金黃色的花的菜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在那裏飛翔著。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雙翼也還在不息不住地扇動著。一群兒童嬉笑著追逐在它們之後,見它們停下了,悄悄地便躡足走近,等到他們走近時,蝴蝶卻又態度閑暇地舒翼飛開了。

嗬,蝴蝶!它便被追,也並不現出匆急的神氣。

—日本的俳句,我樂作

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感得全個宇宙都耀著微笑,都泛溢著快樂,每個生命都在生長,在向前或向上發展。

蟬與紡織娘

你如果有福氣獨自坐在窗內,靜悄悄地沒一個人來打擾,一點鍾,兩點鍾地過去,嘴裏銜著一支煙,躺在沙發上慢慢地噴著煙雲,看它一白圈一白圈地升上,那麼在這靜境之內,你便可以聽到那牆角階前的鳴蟲的奏樂。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果你曾聽見過曼杜令的低奏,你曾聽見過一支洞簫在月下湖上獨吹著;你曾聽見過紅樓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聲,你曾聽見過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間流過,或你曾倚在山閣上聽著颯颯的鬆風在足下拂過,那麼,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鳴蟲之叫聲想象到一二了。

蟲之樂隊,因季候的關係而頗不同,夏天與秋令的蟲聲,便是截然的兩樣。蟬之聲是高曠的,享樂的,帶著自己滿足之意的;它高高地棲在梧桐樹或竹枝上,迎風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結婚曲,那是中世紀武士美人的大宴時的行吟詩人之歌。無論聽了那唧—唧—的曼長聲,或唧格—唧格—的較短聲,都可同樣地受到一種輕快的美感。秋蟲的鳴聲最複雜。但無論紡織娘的唧嘎,蟋蟀的唧唧,金鈴子之玎玲,還有無數無數不可名狀的秋蟲之鳴聲,其聲調之淒抑卻都是一樣的;它們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們的歌聲,是如秋風之掃落葉,怨婦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而淒迷,低徊而愁腸百結。你如果是一個孤客,獨宿於荒郊逆旅,一盞熒熒的油燈,對著一張板床,一張木桌,一兩張硬板凳,再一聽見四壁唧唧吱吱的蟲聲間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穩穩地安睡了,什麼愁情,鄉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會一串串地從根兒勾引起來,在你心上翻來覆去,如白老鼠在戲籠中走輪盤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來憩息。如果你不是一個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並沒有什麼閑愁胡想,那麼,在你太太已睡之後,你想在書房中靜靜地寫些東西時,這唧唧的秋蟲之聲卻也會無端地竄入你的心裏,翻掘起你向不曾有過的一種淒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個月夜,天井裏統是銀白色,枯禿的樹影,一根一條地很清朗地印在地上,那麼你的感觸將更深了。那也許就是所謂悲秋。

秋蟲之聲,大都在蟬之夏曲已告終之後出現,那正與氣候之寒暖相應。但我卻有一次奇異的經驗;在無數的紡織娘之鳴聲已來了之後,卻又聽得滿耳的蟬聲。我想我們的讀者中有這種經驗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聽見的隻有蟬聲、鳥聲還比不上。那時天氣是很熱,即在山上,也覺得並不涼爽。正午的時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點兒的涼風,卻見滿山的竹樹梢頭,一動也不動,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靜靜地站著,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風扇之類既得不到,隻好不斷地用手巾來拭汗,不斷地在搖揮那紙扇了。在這時候,往往有幾縷的蟬聲在檻外鳴奏著。閉了目,靜靜地聽了它們在忽高忽低,忽斷忽續,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陣絕清幽的樂隊在那裏奏著絕清幽的曲子,炎熱似乎也減少了,然後,蒙矓地蒙矓地睡去了,什麼都不覺得。良久,良久,清夢醒來時,卻又是滿耳的蟬聲。山中的蟬真多!絕早的清晨,老媽子們和小孩子們常去抱著竹竿亂搖一陣,而一隻兩隻的蟬便要跟隨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第一個早晨,在我們滴翠軒的左近,至少是百隻以上之蟬是這樣地被捉。但蟬聲並不減少。

常常地,一隻蟬兩隻蟬,唧的一聲,飛入房內,如平時我們所見的青油蟲及燈蛾之飛入一樣。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見有什麼東西在檻外倒水的鉛鬥中咯篤咯篤地作響,俯身到檻外一看,卻又是一隻蟬,這當然又是一個俘虜了。還有好幾次,在山脊上走時,忽見矮林叢中有什麼東西在動,撥開林叢一看,卻也是一隻蟬。它是被竹枝竹葉擋阻住了不能飛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說:“這有什麼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還怕沒有!”我便順手把它向風中一送,它悠悠揚揚地飛去很遠很遠,漸漸地不見了。我想不到這隻蟬就是剛才在地上拾了來的那一隻!

初到時,頗想把它們捉幾個寄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媽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隻來放在一個大香煙紙盒中,不料給依真一見,她卻吵著,帶強迫地要去。我又托那個老媽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隻來,依真的紙盒中卻隻剩下兩隻活的,其餘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幾隻,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計劃遂根本地打消了。從此以後,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來的,也都隨手地放去了。那樣不經久的東西,留下了它幹什麼用!不過孩子們卻還熱心地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隻以上用細繩子縛在鐵杆上。有一次,曾有一隻蟬居然帶了紅繩子逃去了;很長的一根紅繩子,拖在它後麵,在風中飄蕩著,很有趣味。

半個月過去了;有的時候,似乎蟬聲略少,第二天卻又多了起來。雖然是唧—唧—地不息地鳴著,卻並不覺喧擾;所以大家都不討厭它們。我卻特別地愛聽它們的歌唱,那樣的高曠清遠的調子,在什麼音樂會中可以聽得到!所以我每以蟬聲將絕為慮,時時地幹涉孩子們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風大作,雨點如從水龍頭上噴出似的,向檻內廊上傾倒。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上在鳴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唧嘎—唧嘎—的急促而淒楚的調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我這樣地說著,頗動了歸心。

再一天,紡織娘還是唧嘎唧嘎地唱著。

然而,第三天早晨,當太陽曬得滿山時,蟬聲卻又聽見了!且很不少。我初聽不信;唧—唧—唧格—唧格—那確是蟬聲!紡織娘之聲卻又潛蹤了。

蟬回來了,跟它回來的是炎夏。從箱中取出的棉衣又複入箱中。下山之計遂又打消了。

誰曾於聽了紡織娘歌聲之後再聽見蟬的夏曲呢?這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經驗。

苦鴉子

烏鴉是那麼黑醜的鳥,一到傍晚,便成群結陣地飛於空中,或三兩隻棲於樹下,苦呀、苦呀地叫著,更使人起了一種厭惡的情緒。雖然中國許多抒情詩的文句,每每地把鴉美化了,如“寒鴉數點”“暮鴉棲未定”之類,讀來未嚐不覺其美,等到一聽見其聲,思想的美感卻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隻是厭惡。

在山中也與在城市中一樣,免不了鴉的幹擾。太陽的淡金色光線,弱了,柔和了,暮靄漸漸地朦朧得如輕紗似的幔罩於岡巒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紅的一個大圓盤懸在地平上,四邊是金彩斑斕的雲霞,點染在半天;工作之後,躺在藤榻上,有意無意地領略著這晚霞天氣的圖畫。經過了這樣靜謐的生活的,準保他一輩子不會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狹室中不時想起的。不幸這恬靜可愛的山中的黃昏,卻往往為苦呀、苦呀的鴉聲所亂。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別的早;幾個老婆子趁著太陽光未下山,把廚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樓靠在紅欄杆上閑談。

“苦呀!苦呀!”幾隻烏鴉棲在對麵一株大樹上,正朝著我們此唱彼和地歌叫著。

“苦鴉子!我們鄉下人總說她是嫂嫂變的。”湯媽說。

江媽接著道:“我們那裏也有這話。婆婆很凶,姑娘又會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氣,還常常地打她,男人又一年間沒有幾時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飯從後門給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見了,馬上去告訴她的娘。還挑撥地說:‘嫂嫂常常把飯給人家。’於是婆婆生了大氣,用後門的門閂,沒頭沒腦地打了她一頓,她渾身是傷。氣不過,就去投河。卻為鄰居看見了救起,把她濕淋淋地送回家。她婆婆、姑娘還罵她假死嚇詐人。當夜,她又用衣帶把自己吊死在床前了。過了幾個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卻淡淡地說,她得病死了。但她的靈魂卻變了烏鴉,天天在屋前樹上苦呀苦呀地叫著。”

“做人家媳婦實在不容易。”江媽接著說,“像我們那裏媳婦吃苦的真不少!”

湯媽說:“可不是!前半年的少爺家裏用的葉媽還不是苦到無處說!一天到晚打水、燒飯、劈柴、種田、摘豆子,她婆婆還常常地嘰裏咕嚕罵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還好,有地方說說。她的丈夫卻又是牛脾氣,好賭。輸了,總拿她來出氣,打得呀,渾身是傷!有一次,她給我看,一身的青腫,半個月一個月還不會退。好容易來幫人家,雖然勞碌些,比在家裏總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塊半工錢,一個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還時時來找她要錢!她說起來常哭!上一次,她不是辭了回家麼?那是她丈夫為了賭錢的事,被人家打傷了,一定要她回去服侍。這一向都沒有信來,問她鄉裏人也不知道。這一半年總不見得會出來了。”

江媽道:“湯奶奶你是好福氣!說是童養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兒還好。男人又肯幹,家裏積的錢不少了,去年不是又買了幾畝田麼?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湯奶奶!”

“哪裏的話!我們哪裏說得上享福兩個字!我們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媽還好!”

這時,一聲不響的劉媽插嘴道:“湯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還不大掛心,聽說她婆婆有什麼難過,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還托人帶了大棉襖給她,真是疼她!”

湯媽指著劉媽向江媽道:“她真可憐!人是真好,隻可惜有些太老實,常給人欺負。她出來幫人家也是沒法的。她家裏不是少吃的、穿的,隻是她婆婆太厲害了,不是打,就是罵;沒有一天有好日子過。自從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說她是克夫。她到外邊來,賽如在天堂上!”

劉媽一聲不響地聽著她在談自己的身世。欄杆外麵烏鴉還是一聲苦呀苦呀在叫著,夜色已經成了深灰色了。

“劉媽,天黑了,怎麼還不點燈?天天做的事都會忘了麼!”她主婦的聲音,嚴厲地由後房傳出。

“噢,來了。”劉媽連忙地答應,慌慌張張地到後麵去了。

“真作孽,像她這樣的人,到處要給人欺負。”江媽說,“還好她是個呆子,看她一天到晚總是嘻嘻的笑臉。”

“不。”湯媽說,“別看她呆頭呆腦的;她和我談起來,時時地落淚呢。有一次,給她主婦大罵了一頓以後,她便跑到自己房裏痛哭。到了夜裏,我睡時,還聽見她在嗚咽地抽氣!”

想不到劉媽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到山中來後,我們每以她為樂天的癡呆人,往往地拿她來取笑,她也從沒有發怒過,誰曉得她原是這樣的一個“苦鴉子”!

這時,黑夜已經籠罩了一切。江媽說:“我也要去點燈了。”

“苦呀,苦呀!”的烏鴉已經靜止,大約它們是棲定在巢中了。

街血洗去後

什麼事也沒有如“五卅”大殘殺事件發生得出我意外,使我驚怖了!那日的下午五時,我坐車至大慶裏,到一家書鋪裏去看看有什麼“線裝書”好買。車子剛到浙江路南京路口,便覺得道路上的情形與往日絕不同。電車是照樣地開行著,汽車、人力車也川流似的駛走著,兩旁商店照樣地開著門歡迎顧客。行人道上擁擠著人群與往日一切相同。然而總覺得有一種絕不相同的氣象在!人人都停立在那裏,好像被什麼大驚駭嚇得癡呆了。由眼睛中讀得出有的人是帶著大恐怖的情緒,有的人是帶著疑問而不意的驚恐。我呢,自然也是疑問而驚恐著。車子走在南京路,看見兩旁站著許多氣概凜然、態度凶橫的英捕與不穿製服而帶著槍械的英人,有的橫立在路中,好像有什麼嚴重的警備。是火災,是什麼大盜警吧,我這樣地想著。市政廳與雲南路口一帶,戒備得尤嚴。情形更不對了。有好幾家店鋪是閉上了鐵門。駐足而觀的人更多。車子停在大慶裏口。平素深夜絕不關閉的裏門,現在也閉上一扇。我問車夫,什麼事發生了?他說,打殺人,打殺人! 我也不能細問,便下車進了裏門,到那一家熟悉的書鋪裏去。我見他們的店夥,都擁在靠近西藏路的裏門口看什麼東西。我也擠出去一看,什麼也沒有,隻是街上的人絕多,多帶著驚恐未定或疑問而驚奇的神色。我明白必有什麼空前的大事發生。奔進書鋪,去問鋪主,我的一個朋友。什麼事?什麼事?我問道。他道:“學生鬧事,不得了!不得了!巡捕開排槍,打殺了幾十個學生。”這如一個震天動地的大霹雷,使我驚嚇得好一會兒不能開口。我如在夢中。這也許是在做夢吧!南京路,開排槍,殺死學生,這幾件事怎麼會聯結在一處的?!我絕不相信,絕不相信!我的朋友接說道:“早晨,已有許多學生被捕入巡捕房了。下午一時許,他們在先施公司之前,集合大隊講演。白旗滿街飄揚著,車馬都不能通行。巡捕捉去了好些學生,路人與其餘的學生,都跟了被捕的學生走。有好幾萬人,好幾萬人,擁擠在老閘捕房之前。於是巡捕開槍了!”我於是才知道這居然是真實的大事變,不是夢,絕不是夢,我全身似為憤怒的火所燒灼著。我叫道:“就是學生講演,也不至於被殺死呀!!南京路,南京路,怎麼會放起排槍來?”也不顧得我的朋友,隻當他是捕頭,在嚴厲的質問著。“我們且出去看看吧。”於是我們走在街上,由西藏路口,走到永安公司。一切情形如我在車上所見的。有一家店鋪,正在打掃破玻璃。“這定是被流彈打碎的。”我想著,街道上是依然的灰色,並不見有什麼血跡。“血一大堆的,一大堆的,都被衝洗去了。”要不是群眾如此的驚駭而擁擠著,我幾乎不能相信一點三十分鍾之前,在這裏正演著一出大殘殺的活劇!再走下去,行人漸少,看不出什麼緊張的空氣,隻有幾個人靠在店櫃上驚奇地偶語著。

夜,我又與一位前輩同到南京路去。燈火閃耀的明亮著,語聲、笑聲、笙歌聲,依然的。店門大張的,顧客陸續進出,依然地。要不是老閘捕房門口戒備森嚴,要不是巡捕騎在馬上,手執著鞭,跑上行人道,在驅打人,我絕不相信下午是有空前大殘殺事件發生。轉了一彎,看見寧波同鄉會前擁擠著許多人。我們一驚,以為又出了什麼大事。懷著戒備心走近一看,原來是南方大學平民學校在那裏開遊藝會!

止水的下層

“難道你們不怕麼?天天在放槍,而你們就住在這裏。為什麼不想搬家?去年,我記得你們住在西門,兩方作戰,還在黃渡,而你們的家已經搬到租界上來了。”

南京路放了排槍之後的許多天,我向一個住在新世界與老閘捕房之間的大慶裏中的友人這樣地說。

“不,不,這次不比上一次。這次不必搬。他們放槍不是對我們放的。我們是買賣人,絕不會無故被他們打擾的。所以我們安心住在這裏不搬。”他這樣地答道,臉上安舒地含著微笑,仿佛我提的問題是多事。幾個夥計靜靜地聽著,什麼表示也沒有。

我憤慨地說道:“請你看看五卅的死傷單,死的到底是學生多還是路人多?你不記得六月二日新世界門前的機關槍麼?可惜沒有向南放……”他臉上隻是浮泛著微笑;顯然地,這微笑是雜著“不信”“不足道”“放心”的幾種複雜的心理。我這時真的動了火,也不再往下說了,隻在肚裏暗暗地歎了一口大氣。

某一日,有一位朋友新從鄉下來。他是一位狂熱的“愛國者”。我第一句話便問他道:“你在鄉村裏宣傳的結果如何?”他搖搖頭,淒然地沉默著。隔了一刻,他歎道:“不必談,不必談。總之,我是灰心了。”

“怎麼樣的情形,談談也不妨。”

“我初回本鄉時,他們對於這次的事還是一無所知的。你知道,鄉間的幾千家門戶,認字的是沒有幾個的。而且報紙也永沒有輸進來過。我把這次的大殘殺案大略地告訴過他們。什麼驚奇之情也引不起。隻有幾個少年臉上罩著淡薄的同情。一個老人說道:‘殺了這幾個人算得什麼事!長毛時才可怕呢!我那時還不過四歲,自己也不知怎樣會逃得這難。唉,大難,劫運!’他說時,搖搖頭,臉上有些自滿的神色,因為他已表白出他自己經驗的豐富了。我當時很憤急地大聲地說:‘這一次再不爭,我們大家便都要做亡國奴了!’他們驚詫的相顧,—大略是為我的憤態所驚—不久,便四散走開了,什麼表示也沒有。

“‘亡了國,還不是一樣的種田!聽說外國人比中國的兵同官還好些呢。’

“‘管他國亡不亡,我們有得田種就是了。’

“這是零零落落地從他們嘴裏說出的。他們對我都有些怫然,也帶著敬避之意,至少總以我為‘多事’,或‘好生事’,因此,我在那裏實在住不下,隻得又出來了。”

默然的,淒楚的,我們相對著。

我們的民眾是一泓止水,能被風雨所掀動的隻是浮麵的一層,底下的呢,永遠是死的、寂靜的,任怎樣也鼓蕩不動他們。他們一絲一毫的反抗思想和前進意誌都沒有。“現在”是最好的,是不必變動。就處在最逆境之下,他們也能如馴羊,如耕牛似的忍耐地生活著。至多隻能發出幾句追羨古代仁德的歎聲。在今日是追想著袁世凱、前清皇帝,在清代是追想著唐宋,在唐宋追想著漢魏。……像這樣樂天任命的民族,我們將如之何呢?

他們又是最自私的、最現實的,眼光隻能射到最近的一道圈線。你們如果不去打擾他們的田園,不去多征他們的租稅,不去把他們現在的和平之夢打破,他們是什麼事也不管的。革命黨入了城,袁世凱做了皇帝,張勳在北京複辟,蔡鬆坡在雲南起義,段祺瑞又出來做執政,這些事他們都是不管的,至多不過好奇地慨歎幾聲而已。至於加稅和在他們鄉土掘墓造路之類的事,他們卻非反抗不可了。他們最怕的是多事,是變更舊狀,以及把他們的錢取去了。他們的抵抗也不是有什麼大力量的,但打毀一兩個前進者的家宅是有餘的。或竟執刀槍以自禦,也許偶然有之,但如果壓迫的力量加大時,他們立刻便會屈伏,或者是逃亡,或者是引頸受戮,絕不會有積極的反抗思想的。這在異族統治中國時,或帝王朝代改革時,都可以看得出。尤其在我們民族受異族統治時,這種精神表現得最充量。

當中國民族在受遼金人的壓迫時,在受蒙古民族的壓迫時,在受滿洲民族的壓迫時,或在現代,受條頓民族等的壓迫時,無往而不是如馴羊耕牛之忍耐地屈伏,受戮受鞭而不敢反抗的。自然未嚐沒有倡義師的人。然隻是少數。全體的民眾是不受鼓動的。雖然也時時有“嚴中外之防”(以前“嚴夷夏之防”)的呼聲發出,然發這呼聲的仍不過是幾個在士人階級的人,全體的民眾是不會應和的。他們對於所謂“夷”,所謂“內外”,其初是漠然,到了他們的武器侵略到田園之邊界時,也有些憎惡,再進一步,他們的刀架在民眾的頸時,卻隻有屈伏,供驅使,相安無事。

這種情形在什麼“正史”“編年”上是沒有敘述的,但在許多筆記上,卻有極詳細地記載,赤裸裸地把我們止水似的民眾的精神都表現出來了。宋南渡時的好些筆記,宋元之交的好些筆記,明清之交的好些筆記,都很可以供我們編輯外族的壓迫史一書的最好資料。記載八國聯軍入京,以及鴉片戰役等等的事的,也有不少筆記。搜集這些著作,倒是一件很重要、很有趣的事。

近來偶然看了《七峰遺編》(在《虞陽說苑)中,敘清兵入常熟事)及《出圍城記》(在《晨風閣叢書》中,敘英兵入鎮江事),益覺得中國民族之對待外來的侵略民族,時代雖不同,而其態度是一樣的。大部分是逃避,是屈伏,是掛順民旗,門上貼了“大英保護”;小部分是自殺、殉節,—上吊、投池—再一小部分則為敵探,乘風打劫。到了征服者在入城張貼停止殺戮搶擄的告諭時,民眾卻蜂擁地回家,實行受大清、大英的保護,開始向異族歌功頌德了。此後,他們便仍舊“理亂不知,黜陟不聞”的,過著他們的和平的生活夢。

時代飛鳥似的過去,我們的民眾,始終是這樣的民眾。

唉!止水的下層,止水的下層!我們將如之何?

也許有人要說,這便是中國民族所以能經曆無數的年代而尚繼續的滋生蔓延的生存著的原因。然而這樣的生,實不如無生!

根柢不穩固,便什麼華麗的屋都將建築得不好。我希望在止水的上層的講到什麼主義,什麼政治理想之前,先要注意到這止水的下層。

“野有餓殍”

乞丐到處都是,而上海尤多。職業的乞丐是有組織的,收入相當可觀,絕不會餓死。非職業的乞丐,像黃包車夫的家屬,女人孩子們,偶然做著這一行“生意”,找些意外的收入,那也是絕不會挨餓的。但從“八一三”抗戰以後,乞丐的數量一天天地增多,許多非職業的乞丐也都成了職業的。盡有向來飽食暖衣的人也淪入了乞丐群中。他們競爭得異常激烈,而肯“布施”的人卻是那樣地少—一天天地少下去。原因是“施舍者”群自己也多半陷在“朝不保夕”的情形之下,如何能夠再施舍別人呢。

日本人向世界誇口說,北平的乞丐已經肅清了,市容很整潔。但從北平來的人告訴我們:乞丐在那城市裏根本不能生存;有乞的,沒有舍的。淪入乞丐群的人,不到幾天,或十幾天便都餓死了。

上海的情形也是如此。“餓殍”在一天天地增加。

中產階級在戰前吃慣杜米飯的,漸漸地改吃洋秈米,改吃麵粉製品,改吃雜糧。本來是兩餐吃飯,一餐吃粥的,漸漸地改作兩餐粥一餐飯了。改作兩餐小米粥或綠豆粥、紅豆粥之類,一餐麵“疙瘩”,或是麵條,或南瓜餅之類了。敵人“以戰養戰”,把江南產米區種的米、香糯雪白的米,全都囊括而去。剩下的,小部分喂養著漢奸,極小部分才輪到百姓頭上。老百姓吃的是他們所不屑吃的碎米,發了臭的腐米,一半雜了糠粉的極壞的秈米,後來,爽爽快快地便連米粒兒也不見,除非用大價錢在黑市上搜求。

農人們自己吃不到自己的米,應該吃米的老百姓們吃不到向來吃慣了的米,這米,一粒粒,一顆顆,雪白肥大的,全都經由漢奸們的手,推到敵人的倉庫裏去。

有一天,我在霞飛路的一家商店,見到一大批宣傳畫片,有幾幅題著“滿洲—東亞的穀倉”的,表現著滿車滿地的一袋袋的糧食。憤怒使我的臉漲紅,我的雙眼圓睜著,我想大聲疾呼道:不錯,“滿洲”是穀倉,可惜在那裏的人,種稻的人卻全都吃不到米糧,隻有那批侵略者才有份大量地恣意地享用著。

聽說,在那邊,中國人是不許吃米的;即做著漢奸也不成。家有藏米的人都偷偷地吃著。兒童們上學,日本教師們突然地問道:你們昨天吃的什麼東西?有的說雜糧,也有的說白米飯。第二天,說吃白米飯的兒童的家裏卻被抄家了,把藏的白米全都車了去,還把主人帶了去治罪。從此以後,某家的人如果要吃大米飯,—這當然是萬分之一中的“幸運者”—便遣開了或摒除了兒童們才吃。

還有一個故事:一個漢奸到一個日本人家裏吃飯;喝醉了酒,在火車上嘔吐了。被發現在嘔吐物裏有白米飯粒,立即把他逮捕了,追問下去,連那請客的日本人也受了處分。白米飯在東北三省是不許中國人吃的,雖然種稻的是中國人!

在北平、南京的偽組織裏,也規定著哪一等官吏吃哪一種米。例如特任官可吃特號杜米,二三等的職員隻好吃二等米之類。老百姓們呢,根本不配有米吃!說是實行配給製度,其實配給米的影子是難得見到的。

上海人的生活也不得好。所以,向來乞丐們在家家後門口可以拿得到的殘羹剩飯,漸漸地肯施舍的人少了,漸漸地成為絕無僅有的了。一家人家難得吃一頓飯,哪裏還有東西會剩下,就是剩下一碗半碗飯的,也都要留著自己吃,如何舍得布施呢。

上海的乞丐一天天地多,失業的人川流不息地加入這一群裏,但也隨“生”隨滅。他們活不了多久。在最近的幾個月裏,他們突然地減少,多半是很快地被餓死。

餓肚子的人有多少痛苦,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所不會了解的。但每天聽著街頭“餓殺哉”那慘絕人寰的聲音,誰的心都不蕩著一股怨氣,一腔悲憤,一縷沉重的鬱恨!這是我們的敵人驅趕他們到這條“餓殺”的路上去的。

“戰前”的乞丐呼喊求乞的聲音是洪亮實大的,有種種的訴說,種種的哀怨之詞,種種的特別的專門的求乞的“術語”。但在這些時候,他們,餓了幾天肚子的人,實在喊叫不出什麼乞憐求憫的話了,隻有聲短而促,仿佛氣息僅存的“餓殺哉”一句話了。

我看見一個青年人,瘦得隻剩下一副骨和皮,臉上剩下一對骨碌碌的無神的大眼睛,臉色是青白的,雙腿抖著,掙紮地在扶牆摸壁地走著,口裏低低地喊道“餓殺哉!餓殺哉!”。我不忍聞地疾走過去,我沒有力量幫助他。就在那一天,或第二三天,那戰抖者的雙腿一定會支持不住而倒了下去的,成為一個無名的“餓殍”,戰爭所產生的“餓殍”。

這樣的“餓殍”天天在街頭看見,天天在不斷地倒斃下去。

我硬了心腸走過去,轉避了眼睛不敢去看他們,但我咬緊了牙關:這筆賬是要算在我們的敵人,我們的侵略者頭上的。

“封鎖線”內外

“生”與“死”,刻畫得像黑白畫似的明顯清晰地同在著:這一邊熙熙攘攘,語笑歡嘩,那一邊淒涼冷落,道無行人;這一邊是生氣勃勃,那一邊是死趣沉沉;這一邊燈火通明,攤肆林立,那一邊家家閉戶,街燈孤照;這一邊是現實的人間,活潑的世界,那一邊卻是“別有天地”的“黃泉”似的地獄了。

“生”與“死”,麵對麵地站立著,從來沒有那麼相近,那麼麵對麵地同時出現過。

它們之間相隔的不過是一堵牆,一道門,甚至不過一條麻繩,或幾隻竹架,或一道竹籬笆。慘痛絕倫的故事就在那一堵牆,一道門,或一條麻繩的一邊演出;而別一邊卻在旁觀著,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這封鎖線,在上海,有大小圈之分;大的一圈包括四郊在內,小的一圈包括舊公共租界及舊法租界。臨時的更小的封鎖線卻時時地在建立著,也不時地被撤除。

我沒有進出過那大小兩封鎖線。聽說,進出口的地方,都有敵兵在站崗,經過的人一定要對他脫帽行禮。無辜地被扣留,不許通過,無辜地被毆辱,被掌頰、拳打、腳踢,被槍柄擊,甚至,被刺刀殺死的事,時時發生。有一次,一個大雪天,一個歸家的旅人,偷偷地越過竹籬笆。當夜,不曾被發覺。第二天,巡邏的敵兵經過,跟循著雪地上的足跡,到了他家,把這人捉住,不問情由地當場斬首,懸在竹籬笆上示眾。

米販子被阻止、被槍殺的故事,聽到的更多。一個車夫告訴我:他經過封鎖線時,眼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童子,負著一小袋米,被敵兵把米袋奪下,很隨便地把刺刀戳進這童子的肚子上。慘叫不絕。沒有一個人敢回頭看一眼。後來,這半死的童子被拋進附近的一條小河裏去了。

更慘的是,被刺刀殺而未死的人,一直被拋在地上,任他喊叫著多少天才死去。沒有一個人趕去救,敢去問一聲訊。

南市某一個地方被封鎖,經過了好久的才開放。封鎖線內,餓死了不少人。但沒有一個人敢於越線而逃出。有人向線內拋進饅頭一類的食物,但也不能救活多少人。默默地被攔在“死亡線”內;默默地受饑餓而死。這不可思量的可怕的耐受苦難與厄運的精神啊!

為了一件小小的盜劫案或私人暗殺案,也往往造成敵人把上海最繁華地帶封鎖了十天八天的。大新公司至先施公司的一段,便這樣地被封鎖了不止兩次三次。有種種最殘酷、最恐怖的傳說流行著。

多少人不知怎樣地便失蹤了;多少人便無緣無故地被餓死在街上衢間了!

我親自看見一幕蒲石路被封鎖的情形。

在一個夜間,有一個住在那個地方的偽軍軍官被暗殺。這個事件一發生,那一帶立刻便被封鎖。出事的地點的四周都用一根麻繩攔住。居民們總有十萬人以上被阻止不能進出。訪友進去的,無端地不能歸去了;出外辦事的人,無端地到了街口,不得其門而入。最慘的是:小販們和人力車夫們,隻好在冷清清的街上徘徊著,彷徨無措,茫然地睜著大眼睛,望著封鎖線外,一籌莫展。最後,還被趕到小弄裏去。那恐怖失神的一雙雙眼睛,簡直像牽到屠場去的牛群。我不敢多看,也不能多想象。我隻有滿腔的憤怒。

這種封鎖,平常總在十天左右便開放了。開放的條件據說是若幹百萬的私賂。

臨時的封鎖,自兩三小時至半天左右的,成了“司空見慣”的把戲。

有一天,我到三馬路的一家古書鋪去。已可望見鋪門了,突然地叫笛亂吹,一對敵人的憲兵和警察署的漢奸們,把住了路的兩頭,不許街上的任何一個人走動。古書鋪裏的人向我招手,我想衝過街去,但被命令站住了。漢奸們令街上的人排成了兩排,男的一邊,女的一邊:各把市民證執在手上。敵兵荷槍站在那裏監視著。漢奸們把一個個的人檢查,盤問著。挾著包裹或什麼的,都一一地被檢查過。發現了幾個沒有帶市民證的,把他們另外提到一邊去,開始嚴厲地盤詰。

“市民證忘記了帶出來。”

啪、啪、啪地一連串地挨了嘴巴,或用腳來亂踢一頓。

一個人略帶倔強的態度,受打得格外厲害。一下下掌頰的響聲,使站在那一邊的我,捏緊了拳頭,漲紅了臉;心腔中的血都要直奔出來。假如我執有一支槍啊!……

我也不會忘記,那個穿著黑色短衣褲的家夥或東西,喂得胖胖的,他的肥硬的手掌,打人打得最凶,那“助紂為虐”的東西,實在比敵人還要可惡可恨十倍!

好容易審詰完畢,又是一聲長長的叫笛一響,那一批東西向北走,又向別的地域幹著同樣的把戲去了。

被封鎖住的人們,吐了一口長氣,如釋重負。

我走進那家古書鋪,雙手還因受刺激而發抖著。

這樣的情形,天天有得遇到。

早上出外做事的人,帶著自己的生命和命運同走,不知晚上究竟能不能回家。等到踏進了自己家門口,才能確切地知道,這一夜算是他自己的了。

在敵人的鐵蹄蹂躪之下,誰的生命會有保障呢?

這樣的封鎖線,天天不同地在變換著。誰也不能料到,今天在封鎖線外的,明天或後天會不會被圈劃進封鎖線內去,默默地受苦受難,默默地受饑餓而死去。

在敵人的後方,生命的主權是不握在自己的手裏的。隨時隨地,最可怖的命運便會降臨到他的和他的一家的身上。

“生”和“死”,那間隔是如此地相近啊!

從“軋”米到“踏”米

江南人的食糧以稻米為主。“八一三”後,米糧的問題,一天天地嚴重起來。其初,海運還通,西貢米,暹羅米還不斷地運來。所以,江南的米糧雖大部分已為敵軍所控製,所征用,而人民們多半改食洋米,也還勉強可以敷衍下去。其時米價二十元左右一擔。但平民們已有亟亟不可終日之勢。“工部局”開始發售平價米。平民們天一亮便等候在米店的門口,排了隊,在“軋”米。除了排隊上火車之外,這“軋”米的行列,可以說是最“長”、最齊整的了。穿製服的人,“軋”米有優先權。他們可以後到而先購,毋須排隊。平民們都有些側目而視,敢怒而不敢言。

有些維持“秩序”的人,拿粉筆在每個排隊的人的衣服上寫上了號碼。其初是男女混雜的,後來,分成了男女兩隊。每一家米店門前,每一隊的號碼有編到一千幾百號的。有的小販子,“軋”到了米,再去轉賣。一天可以“軋”到好幾次米,便集起來到裏弄裏去賣。以此為生的人很不少。

後來,主持平賣的人覺得這方法不好,流弊太多,小販子可以得到米,而正當的糴米的人卻反而擠不上去,便變更了方法,不寫號碼,而將每一個購過米的人的手指上,染了一種不易褪色的紫墨水。這一天,已染了紫色的人便不得再購第二次米。

但這方法也行了不久。“工部局”所儲的米,根本不能維持得很久。洋米的來源也漸漸地困難起來。米價飛躍到八十餘元一擔。

“軋”米的隊伍更長了。常常地排到了一兩條街。有的實在支持不住了,便坐在地上。有的帶了幹糧來吃。小販們也常在旁邊叫賣著大餅、油條一類的充饑物。開頭,“軋”米的人,以貧苦者為多,以後,漸有衣衫齊整的人加入。他們的表情,焦急、不耐、忍辱、等候、麻木、激動,無所不有,但都充分地表示著無可奈何的忍受。為了太擠了,有的被擠得氣都喘不過來。為了要“活”,什麼痛苦都得忍受下去。有執鞭子或竹棒的人在旁,稍一不慎,或硬“軋”進隊伍去,便被打了出去。有的在說明理由,有的,隻好忍氣吞聲而去。強有力的人,有時中途插了進去,後邊的人便大嚷起來,製止著;秩序頓時亂了起來。為了一升米,或兩升米,為了一天的糧食,他們不能不忍受了一切從未經過的“忍耐”“等候”與“侮辱”。

米價更漲了。一升米的平售價值,也一天天地不同起來。然而較之黑市價格還是便宜得多,所以“軋”米的行列,更加多,更加長。

有辦法的人會向米店裏一擔兩擔地買。然已不能明目張膽地運送著了。在黑夜裏,從米店的後門,運出了不少的米。但也有糾紛,時有被群眾阻止住了,不許運出。

最大的問題是“食”,是米糧。無辦法的人求能一天天地“軋”得一升半升的米,已為滿足;有辦法的人儲藏了十擔百擔的米,便可安坐無憂。平民們食著百元一擔,或十元一升的米時,有辦法的人所食的還是八元十元一擔的米。

有許多“軋”米的悲慘的故事在流傳著。因為“軋”不到米,全家挨餓了幾天,不得不懸梁自盡的有之。因為“軋”米而家裏無人照料,失了竊,或走失了兒女的有之。因為“軋”米而不能去教書,或辦事,結果是失了業的,也有之。攜男帶女地去“軋”米的,結果還是空手而回。將舊衣服去當了錢,去“軋”米,結果,那僅有的養命的錢,卻在排隊擁擠中為扒手所竊取去。

大多數的人家,米缸都是空的,米是放在缽裏、罐裏或瓶裏,卻不會放在缸裏的。數米為飯的時候已經到了。有的人在計數著,一合米到底有幾粒。他們用各種方法來延長“米”的食用次數。有的摻和了各種豆類,蠶豆、紅豆、綠豆、黃豆,有的與山薯或土豆合煮。吃“飯”的人一天天地少了。能夠吃粥的,粥上浮有多半米粒的,已是少數的人家了。

如果有畫家把這一時期的“軋米圖”繪了出來,準比《流民圖》還要動人,還要淒慘。那一張張不同的憔悴的麵容,正象征著經曆了許多年代的痛苦與屈辱的中國人民們的整個生活的麵容。

到了後來,“工部局”的儲糧空了,同時,敵人們的壓力也更大,更甚了,便借著實行“配給製度”的誘惑力,開始調查戶口,編製“保甲”;百數十年來向來亂絲無緒的“租界”的戶口,竟被他們整理得有條有理。

所謂“配給製度”,便是按著戶口,發給“配給證”,憑證可以購買白米及其他雜糧和日用品。開頭,倒還有些白米配給出來。漸漸地米的“質”“江河日下”了;漸漸地米的“量”也一天天地少下去了;漸漸地用雜糧來代替一部分的白米了。米的“質”變成了“糠”多“米”少,變成了泥沙多,米質有臭味,不能入口,變成了空穀多於米粒。這些,都是日本人所不能入口、所不欲入口的,所以很慷慨地分了一部分出來。至於我們所生產的香糯的白米呢,那是敵人們的軍糧,老百姓們是沒有份吃的。

有幾個漢奸,勾結了管理軍糧的敵人們,竊出了若幹白米或軍糧,在黑市賣了出來。上海人總有半年以上,能夠在黑市上買得到真正的白米或杜米。那不能不歸功於那些漢奸們的作弊之功—從老虎嘴裏偷下了一小部分的肥肉來。後來這事被他們發現了,兩個漢奸,侯大椿和胡政,便被他們槍決。從此以後,白米或杜米,在市麵上便更少見到了。“一二·八”珍珠港事變以後,海運完全斷絕了,連日本本土的白米也要“江南”地方來供給,白米的來源,便更加艱難、稀少起來。

上海區的人民們,如果有力量,不願吃雜糧或少吃雜糧的,隻好求之於少數的米販子,那邊是所謂“踏”米的人們。“踏”米的人,不過是一個代表的名詞,指的便是那批用自行車偷偷地從敵人的封鎖線上,載運了少數米糧過來的人,他們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冒著生命的危險,做著這種黑市交易,其他婦孺們和老年的人們也常常帶了些米糧來賣。身上穿了特製的“背身”。“背身”前後麵都有的,其中便儲藏著白米,很機警地偷過了敵人的“檢問所”。—其實,還是用金錢來買“過”的居多。他們常常地發生“麻煩”;最輕的處罰是將食米充公。封鎖線的邊緣上常見有許多的“沒收”的白米堆積著。有的是“沒收”後還被“打”,被“罰跪”。遇到敵人們不高興的時候,便用刺刀來戳斃他們。如此遭害的人很不少。友人程及君曾繪了一幅《踏米圖》,那幅圖是活生生的一幅表現得很真切的淒慘的水彩畫,是淪陷區人民的生活的烙印。

為了食米的輸入一天天地艱難起來,敵人們的搜刮,一天天地加強加多起來,米價便發狂地飛漲著。從偽幣一千元兩千元一擔,到四千元、八千元一擔。後來便是一萬元、五萬元地狂跳著。最後,竟狂跳到一百萬元左右一擔;最高峰曾經到過二百萬一擔的關口。平民們簡直沒有吃到“白米”的福氣。連所謂“二號米”“三號米”也難得到口。許多人都被迫改食雜糧,從麵粉到蠶豆、山薯,主要是能夠充饑的東西,沒有不被一般人搜尋著。飯店裏也奉命不許出賣白米飯;有的改用麵食;有的改用所謂“麥飯”。白米成了最奢侈的、最珍貴的東西。“配給製度”也在無形中停頓了。—從半個月配給一次,到一個月兩個月配給一次,直到了“無形停頓”為止。

糧食缺乏的威脅,不僅使一般平民們感受到,即有力食用白米者們也都感受到了。肉和魚和蔬菜還有的見到,白米卻都到了敵人們的“倉庫”裏去了。聽說煙台的人請客,食米要自己隨身帶去。江南產米區的人們,這時也有同樣的情形。曆史上有一個笑話,說有一個皇帝,遇到荒年,饑民遍野,他提議說,“何不吃肉糜?”。這時,倒的確有這樣的“事實”了。吃肉糜易,吃白米飯卻難。

假如勝利不在八月裏的話,在冬天,餓死的人一定要成坑成穀的。然而江南產米區並不是沒有米。米都被堆藏在敵人的倉庫裏。一包包、一袋袋堆積如山,任其紅腐下去。他們還將米煮成了“飯”,做成了罐頭,一罐罐地堆積著,以備第二年、第三年的軍糧。

什麼都被掠奪,但食糧卻是他們主要的掠奪的目的物。我常經過幾個大廈,那裏麵的住戶都已被趕了出去,無數的卡車,堆載著白米,往這些大廈裏搬運進去。雪白香糯的米粒,漏得滿地,這不是白米!然而淪陷區的人民們是分潤不到一粒的!德國人對占領地的許多歐洲人說:“德國人是不會餓死的;你們不種田,不生產,餓死的是你們;最後餓死的才是德國人。”這話好不可怕!日本人雖然沒有公開地說這句話,然而他們實實在在地是這樣做著的。

假如天不亮,我們是要首先餓死了的!

好不可怕的一場噩夢!

我的鄰居們

我剛剛從汶林路的一個朋友家裏,遷居到現在住的地方時,覺得很高興;因為有了兩個房間,一作臥室,一作書室,顯得寬敞了多了;二則,我的一部分書籍,已經先行運到這裏,可讀可看的東西,頓時多了幾十倍,有如貧兒暴富;不像在汶林路那裏,全部是書,隻有兩隻藤做的書架,而且還放不滿。這個地方是上海最清淨的住宅區。四周圍都是蔬圃,時時可見農人們翻土、下肥、播種;種的是麥子、珍珠米、麻、棉、菠菜、卷心菜以至花生,等等。有許多樹林,垂柳尤多,春天的時候,柳絮在滿天飛舞,在地上打滾,越滾越大。一下雨,處處都是蛙鳴。早上一起身,窗外的鳥聲仿佛在喧鬧。推開了窗,滿眼的綠色。一大片的窗是朝南的,一大片的窗是朝東的;太陽光很早地便可以曬到。冬天不生火也不大嫌冷。我的書桌,放在南窗下麵,總有整整的半天,是曬在太陽光下的。有時,看書看得久了,眼睛有點兒發花發黑。讀倦了的時候,出去走走,總在田地上走,異常地冷僻,不怕遇見什麼熟人。我很滿足,很高興地住著。

正門正對著一家巨廈的後門。那時,那所巨廈還空無人居,不知是誰的。四麵是牆,特別地高,牆上裝著鐵絲網,且還通了電。究竟是誰住在那裏呢?我常常在納罕著。但也懶得去問人。

有一天早上,房東同我說:“到前麵房子裏去看看好麼?”

我和他們,還有幾個孩子,一同進了那家的後門。管門人和我的房東有點兒認識,所以聽任我們進去。一所英國的鄉村別墅式房子,外牆都用粗石砌成,但現在已被改造得不成樣子。花園很大,也是英國式的,但也已部分的被改為日本式的。花草不少;還有一個小池塘,無水,頗顯得小巧玲瓏,但在小假山上卻安置了好些廉價的瓷鵝之類的東西,一望即知其為“暴發戶”之作風。

盆栽的紫藤,生氣旺盛,最為我所喜,但可知也是日本式的東西。

正宅裏布置得很富麗堂皇,但總覺得“新”,有一股無形的“觸目”與觸鼻的油漆氣味。

“這到底是誰的住宅呢?”我忍不住地問道,孩子們正在草地上玩,不肯走。

房東道:“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這是周佛海的新居,去年向英國人買下的,裝修的費用,倒比買房的錢花得還多。”

過了幾個月,周佛海搬進宅了;整夜地燈火輝煌,笙歌達旦,我被吵鬧得不得安睡。我向來喜歡早睡,但每到晚上九十點鍾,必定有胡琴聲和學習京戲的怪腔送到我房裏來。恨得我牙癢癢的,但實在無奈此惡鄰何!

更可恨的是,他們搬進了,便可調查四鄰的人口和職業;我們也被調查了一頓。

我的書房的南窗,正對著他們的廚房,整天整夜地在做菜燒湯,煙突裏的煤煙,常常飛撲到我的書桌上來。拂了又拂,終是煙灰不絕。弄得我不敢開窗。我現在不能不懊悔擇鄰的不謹慎了。

“一二·八”太平洋戰爭起來後,我的環境更壞了。四周圍的英美人住宅都空了起來,他們全都進了集中營。隔了幾時,許多日本人又搬了進來。他們男人大都是穿軍裝的。還有保甲的組織,防空的聯係,吵鬧得附近人家,各個不安。

在防空的時候,他們幹涉鄰居異常地凶狠,時時有被打的。有時,我晚上回家,曾被他們用電筒光狠狠地照射著過。

有一天,廚房的燈光忘了關,也被他們狠狠地敲門窗的罵了一頓過。

一個早晨,太陽光很好,出去走走,恰遇他們在練空防,路被阻塞不通,隻好再回過來。

說到通路,那又是一個厄運。本來有一條通路,可以直達大道,到電車站很近便。自從周佛海搬來後,便常常被阻塞。日本人搬來後,索性地用鐵絲網堵死了。我上電車站,總要繞了一個大圈,多花上十分鍾的走路工夫。

勝利以後,鐵絲網不知被誰拆去了。我以為從此可以走大道了。不料又有什麼軍隊駐紮在小路上看守著,不許人走過。交涉了幾回也沒用。隻好仍舊吃虧,改繞大圈子走。

和敵偽的人物無心地做了鄰居,想不到也會有那麼多的痛苦和麻煩。

燒書記

我們的曆史上,有了好幾次大規模的“燒書”之舉。秦始皇帝統一六國後,便來了一次燒書。“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這是最徹底的燒書,最徹底的愚民之計,和一般殖民地政府,不設立大學而隻開設些職業、工藝學校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後,燒書的事,無代無之。有的燒曆史文獻,以泯篡奪之跡;有的燒佛教、道教的書,以謀宗教上的統一;有的燒淫穢的書,以維持道德的純潔。近三百年,則有清代諸帝的大舉燒書。我們讀了好幾本的所謂“全毀”“抽毀”書目,不禁凜然生畏;至今尚覺得在異族鐵蹄下的文化生活的如何窒塞難堪!

“八一三”後,古書、新書之被毀於兵火之劫者多矣。就我個人而論,我寄藏於虹口開明書店裏的一百多箱古書,就在八月十四日那一天被燒,燒得片紙不存。我看見東邊的天空,有紫黑色的煙雲在突突地向上升,升得很高很高,然後隨風而四散,隨風而淡薄。被燒的東西的焦渣,到處地飄墜。其中就有許多有字跡的焦紙片。我曾經在天井裏拾到好幾張,一觸手便粉碎;但還可以辨識得出些字跡,大約是教科書之類居多。我想,我的書能否撿得到一兩張燒焦了的呢?—那時,我已經知道開明書店被燒的情形—當然,這想頭是很可笑的。就撿得到了又有什麼意義:還不是徒增忉怛與憤激麼?

這是兵火之劫;未被劫的還安全地被保存著;所遭劫的還隻是些不幸的一二隅之地。但到了“一·二八”敵兵占領了舊租界後,那情形卻大是不同了。

我們聽到要按家搜查的消息,聽到為了一兩本書報而逮捕人的消息,還聽到無數的可怖的怪事、奇事、慘事。

許多人心裏都很著急起來,特別是有“書”的人家。他們怕因“書”而惹禍,卻又舍不得割愛,又不敢賣出去—賣出去也沒有人敢要。有好幾個友人,天天對書發愁。

“這部書會有問題麼?”

“這個雜誌留下來不要緊麼?”

“到底是什麼該留的,什麼不該留的?”

“被搜到了,有什麼麻煩沒有?”

各個人在互相地詢問著,打聽著。但有誰能夠說明哪幾部書是有問題的,或哪些東西是可留的呢?

我那時正忙於燒毀往來的信件,有關的記載,和許多報紙、雜誌及抗日的書籍—連地圖也在內。

我硬了心腸在燒。自己在壁爐裏生了火,一包包,一本本,撕碎了,扔進去,眼看它們燒成了灰,一蓬蓬的黑煙從煙筒裏冒出來,燒焦了的紙片,飛揚到四鄰,連天井裏也有了不少。

心頭像什麼梗塞著,說不出的難過。但為了特殊的原因,我不能不如此小心。

連秋白送給我的簽了名的幾部俄文書,我也不能不把它們送進壁爐裏去。

我覺得自己實在太殘忍了!我眼圈紅了不止一次,有淚水在落。是被煙熏的吧?

實在舍不得燒的許多書,卻也不能不燒。躊躇又躊躇,選擇又選擇。有的頭一天留下的,到了第二三天又狠了心把它們燒了。有的,已經燒了,心裏卻還在惋惜著,覺得很懊悔,不該把它們燒去。

但有了第一次淞滬戰爭時虹口、閘北一帶的經驗—有《征倭論》一類的書而被殺、被捉的人不少—自然不能不小心。對於發了狂的獸類,有什麼理可講呢!

整整地燒了三天。我翻箱倒篋地搜查著,捧了出來,動員孩子們在撕在燒。

“爸爸,這本書很好玩,留下來給我吧。”孩子們在懇求著。

我難過極了!我也何嚐不想留下來呢?但隻好搖搖頭,說道:“燒了吧,下回去買好一點兒的書給你。”

在這時候,就有好些住在附近的朋友們在問,什麼書該燒,什麼書不必燒。

我沒法回答他們,領了他們到壁爐邊去。

“你自己看吧。我在燒著呢。但我的情形不同。你自己斟酌著辦吧。”

這一場燒書的大劫,想起來還有餘栗與餘憾。

不燒,不是至今還無恙麼?

但誰能料得到呢?

把它們設法寄藏到別的地方去吧。

但為什麼要“移禍”呢?這是我絕對不肯做的事。

這是我不能不狠心動手燒的一個原因。

但也實在有些人把自認為“不安全”的書寄藏到別人家裏去的。

這還是出於自動地燒。究竟自動燒書的人還不多。大量的“違礙”的書報還儲藏在許多人家裏。有許多人不肯燒,不想燒,也有人不知道燒,甚至有人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件事。

過了不久,敵人的文化統製的手腕加強了。他們通過了保甲的組織,挨戶按家地通知,說:凡有關抗日的書籍、雜誌、日報,等等,必須在某天以前,自動燒毀或呈繳出來。否則嚴懲不貸。

同時,在各書店,各個圖書館,搜查抗日書報,一車車地載運而去,不知運向何方,也不知它們的運命如何。

這一次燒書的規模大極了!差不多沒有一家不在忙著燒書的。他們不耐煩呈繳出去,隻有出於燒之一途。最近若幹年來的報紙、雜誌遭劫最甚。有許多人索性把報紙、雜誌全都燒毀了,免得惹起什麼麻煩。

外間謠傳說,連包東西的報紙,上麵有了什麼抗日的記載,也要追究、捕捉的。

因之,舊報紙連包東西的資格也被取消了。

最可憐的是,有的朋友已經到了內地去,他們的書籍還藏在家裏,或寄存在某友處。家裏的人到處打聽,問要緊不要緊,甚至去問保甲處的人。他們當然說要緊的,甚至還加上些恫嚇的話。

於是,不分青紅皂白地,他們把什麼書全都付之一炬;隻要是有字的,無不投到了火爐裏去。

記得清初三令五申地搜求“禁書”的時候,有許多藏書家的後人,為了省得惹禍,也是將全部古書整批地燒了去。

這個書劫,實在比兵、比火、比水等等大劫更大得多,更普遍而深入得多了!

這樣紛擾了近一個多月,始終不曾見敵偽方麵有什麼正式的文告。又有人說,這是出於誤會,日本人方麵並沒有這個意思。

於是燒書的火漸漸地又滅了,冷了,終至不再有人提起這件事。

不燒的人,忘了燒的人,特地要小心保存這類抗日文獻的人,當然也有。

許多抗日文獻還保存得不少。像《文彙年刊》之類,我家裏便還保存著,忘記了燒。

書如何能燒得盡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以燒書為統製的手法,徒見其心勞日拙而已。

但願這種書劫,以後不再有!

記複社

敵人們大索複社,但始終不知其社址何在。敵人們用盡種種方法,來捉捕複社的主持人,但也始終未能明白究竟複社的主持人是誰。

複社在敵偽統治的初期,活躍於上海的一個比較自由的小圈子裏,做了不少文化工作,最主要的一個工作,便是出版《魯迅全集》。

複社是一個純粹的為讀者們而設立的一個出版機關,並沒有很多的資本。社員凡二十人,各階層的人都有。那時,社費每人是五十元;二十個人,共一千元。就拿這一千元作為基礎,出版了一部《魯迅全集》。

當初,幾個朋友所以要辦複社的原因,目的所在,就是為了要出版《魯迅全集》。這提議,發動於胡愈之先生。那時候,整個上海的出版界都在風雨飄搖之中,根本不想出版什麼書。像《魯迅全集》,也許有幾家肯承印,肯出版,但在條件上也不容易談得好。

“還是我們自己來出版吧。”留在上海的幾位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的人這樣地想著。

先來組織一個出版機關,這機關便是複社。

編輯委員會的工作並不輕鬆。以景宋夫人為中心,搜輯了許多已刊、未刊的魯迅先生的著作,加以整理,抄寫,編排次序,然後付印。許多朋友,自動的來參加校對的工作。煌煌廿巨冊的大著,校對的事,實在很不容易。王任叔先生在這一方麵和編輯方麵,所負的責任最多。但假如沒有許多熱情的幫助,他也是“單絲不成線”的。

印刷的經費呢?資本隻有一千元,還不夠排印一本。複社開了社員大會,議決,先售預約。直接與讀者們接觸,不經過“書店”的手。記得那時的定價是:每部八元五角。我們發動了好些人,在各方麵征求預約者。同時,為了補救印刷費的不足,另印一部分“紀念本”,定價每部五十元及一百元,紀念本的預定者也很不少。

居然,這皇皇廿巨冊的《魯迅全集》,像奇跡似的,在上海,在敵偽環伺偵察之下,完成出版的工作了!紀念本印得十分的考究。普通本也還不壞。主持印刷發行的是張宗麟先生,他也是專心一意地在埋頭苦幹著。

最可感動的是,處處都可遇到熱情的幫助與自動的代為宣傳,代為預約,代為校對。眾力易於成事,這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這工作,雖發動於複社,雖為複社所主持,而其成功,複社實不敢獨居。這是聯合了各階層的“開明”的“正直”的力量才能完成之的。

而複社的本身,雖然隻有二十個社員,而且決不公布其組織與社員們的名單,而在當時,這二十位社員的本身,便也代表了“自由上海”的各階層“開明”的與“正直”的力量。

複社還做了些其他的出版事業。她不以牟利為目的,所以基礎並不穩固,營業也不能開展。所可喜悅的,便是這一股力量,這一股聯合起來的力量。誰都呈獻點兒什麼,誰都願意為“社”而工作。“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在複社裏可以說表現得最充分。

這二十個社員,雖然不常常聚會,但團結得像鐵一樣的堅固。沒有一個人對外說起過這社是怎樣組織的。關於這社的內容,這是第一次的“披露”。

敵人們疑神疑鬼了很久,偵察了很久,但複社是一個鐵桶似的組織,一點兒縫兒也被他們找不到。經營了近四年,卻沒有出過一回亂子。可見愛護她的人之多,也可見她的組織的嚴密。

“一二·八”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複社的社員們留在上海的已經很少了。這少數的人開了一次會,決定,在那樣的環境之下,複社的存在是絕對不可能的,便立即做著種種解散的工作。存書與紙版都有很妥善的處置辦法。複社起來的時候,像從海麵上升起的太陽,光芒萬丈,海濤跳擁,聲勢極盛;但在這時候,結束了時,也立即煙消雲散,聲息俱絕。

敵人們和敵人的爪牙們雖曾用了全力來追尋複社的蹤跡,但像奇跡似的起來,也像奇跡似的消失了去,他們簡直無從捕風捉影起。

景宋夫人的被捕,受盡了苦,但不曾吐露過關於複社的片語隻言。她保全了許多的朋友們。

後來,聽到不少關於敵人們和敵人的爪牙們怎樣怎樣地尋蹤覓跡地在追找複社和複社的主持人的消息。也有不少人因複社的關係被捕過。但都沒有吐露過關於複社的一絲一毫的事。馮賓苻先生也是社員之一,他被捕過,且被傳訊了不止五六次,但他們卻始終不知道他與複社有關。

文化生活社的陸蠡先生被捕時,聽說也曾向他追究過複社的事。即使他知道若幹,他如何肯說出來呢?

一直到了敵人的屈膝為止,敵人憲兵隊裏所認為最神秘的案卷,恐怕便是關於複社的一件吧。

其實,複社並不神秘。複社是公開的一個出版機關。複社與各方麵接觸的時候很多。知道複社的組織內幕的人很不少。但在各方麵的維護之下,複社卻很安全。

凡是敵人們所要破壞的、追尋的,必定要為絕大多數同情者們所維護、所保全的。複社便是一個例子。敵人們的力量永遠是接觸不到這無形的同情的絕大堡壘的。

複社的社員們,除了胡詠騏先生已經亡故了之外,都還健在;雖然散在天南地北,但都還不懈地為人民、為民主而工作。這個不牟利的人民的出版機關,複社,生長於最大多數的人民的同情的維持之中的,將來必會繼續存在而且發展的。她雖停頓了一時,但並沒有死亡。她將更努力地為最大多數的人民服務。她的任務並沒有終了。

人民需要這樣的一個不牟利的出版組織。

讀者們需要這樣的一個不牟利的為讀者們服務的組織。

暮影籠罩了一切

“四行孤軍”的最後槍聲停止了。臨風飄蕩的國旗,在群眾的黯然神傷的淒視裏,落了下來。有低低的飲泣聲。

但不是絕望,不是降伏,不是灰心,而是更堅定地抵抗與犧牲的開始。

蘇州河畔的人漸漸地散去。灰紅色的火焰還可瞭望得到。

血似的太陽向西方沉下去。

暮色開始籠罩了一切。

是群鬼出現,百怪跳梁的時候。

沒有月,沒有星,天上沒有一點兒的光亮。黑暗漸漸地統治了一切。

我帶著異樣的心,鋁似的重,鋼似的硬,急忙忙地趕回家,整理著必要的行裝,焚毀了有關的友人們的地址簿,把鉛筆縱橫寫在電話機旁牆上的電話號碼,用水和抹布洗去。也許會有什麼事要發生。準備著隨時離開家。先把日記和有關的文稿托人寄存到一位朋友家裏去。

小箴已經有些懂事,總是依戀在身邊。睡在搖籃裏的倍倍,卻還是懵懵懂懂的。看望著他們,心裏浮上了一縷淒楚之感。生活也許立刻便要發生問題。

但挺直著身體,仰著頭,預想著許多最壞的結果,堅定地做著應付的打算。

下午,文化界救亡協會有重要的決議,成為分散的地下的工作機關。《救亡日報》停刊了。一部分的友人們開始向內地或香港撤退。他們開始稱上海為“孤島”。但我一時還不想離開這“孤島”。

夜裏,我手提著一個小提箱,到章民表叔家裏去借住。溫情的招待,使我感到人世間的暖熱可愛。在這樣彷徨若無所歸的一個時間,格外地覺到“人”的同情的偉大與“人間”的可愛可戀。各個人都是可親地,無機心地,兄弟般地友愛著,互助著,照顧著。他們忘記了將臨的危險與恐怖,隻是熱忱地容留著,招待著,隻有比平時更親切,更關心。

白天,依然到學校裏授課,沒有一分鍾停頓過講授。學生們在炸彈落在附近時,都鎮定著坐著聽講;教授們在炸聲轟隆,門窗格格作響時,曾因聽不見語聲而暫時停講半分數秒,但炸聲一息,便又開講下去。這時,師生們也格外地親近了;互相關心著安全。他們談說著我們的“馬其諾防線”的可靠,信任著我們的軍官與士兵。種種的謠傳都像冰在火上似的消融無蹤。可愛的青年們是堅定的。沒有淒婉,沒有悲傷;隻是堅定地走著應走的路。有的,走了;從軍或隨軍做著宣傳的工作。不走的,更熱心地在做著功課,或做著地下的工作。他們不知恐怖,不怕艱苦,雖然恐怖與艱苦正在前麵等待著他們。教員休息室裏的議論比較複雜,但沒有一句“必敗論”的見解聽得到。

後來,“馬其諾防線”的防守,證明不可靠了;南京被攻下,大屠殺在進行。“馬當”的防線也被衝破了。但一般人都還沒有悲觀。“信仰”維持著“最後勝利”的希望,“民族意識”堅定著抵抗與犧牲的決心。

同時,狐兔與魍魎們卻更橫行著。“大道市政府”成立,“維新政府”成立。暗殺與逮捕,時時發生。“蘇州河北”成了恐怖的惡魔的世界。“過橋”是一個最恥辱的名詞。

漢奸們漸漸地在“孤島”似的橋南活動著,被殺與殺人。有一個記者,被殺了之後,頭顱公開地掛在電杆上示眾。有許多人不知怎樣地失了蹤。

極小的一部分知識分子動搖了。

學生們常常來告密,某某教員有問題,某某人很可疑。但我還天真的不信賴這些“謠言”。在整個民族做著生死決戰的時期,難道知識分子還會動搖變節麼?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盲猜”與“瞎想”。

但事實證明了他們情報的真確不假。

有一個早上,與董修甲相遇,我在罵漢奸,他也附和著。但第二天,他便不來上課了。再過了幾天,在報上知道他已做了偽官。

張素民也總是每天見麵,每天附和著我的意見,但不久,也便銷聲匿跡,之後,也便公開地做了什麼“官”了。

還有一個張某和陳柱,同受偽方的津貼,這事,我也不相信。但到了陳柱(這個滿嘴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東西)“走馬上任”,張某被友人且勸且迫地到了香港發表“自首文”時,我也才覺得自己是被騙受欺了。

可怕的“天真”與對於知識分子的過分看重啊!

學生裏麵也出現“奸黨”。好在他們都是“走馬上任”去的,不屑在學校裏活動;也不敢公開地宣傳什麼,或有什麼危害。他們總不免有些“內愧”。學校裏麵依然是慷慨激昂的我行我素。

雖然是兩遷三遷的,校址天天地縮小,但精神卻很好;很親切,很溫暖,很愉快。

青年們還在舉行“座談會”什麼的,也出版了些文藝刊物;還做著民眾文藝的運動,辦著平民夜校。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多帶著些警覺性。可愛與驕傲,信仰與決心,交織成了這一時期的青年們活動的趨向。

我還每夜都住在外麵。有時候也到古書店裏去跑跑。偶然地也挾了一包書回來。借榻的小室裏,書又漸漸地多起來。生活和平常差不了多少,隻是十分小心地警覺著戒備著。

有一天到了中國書店,那亂糟糟的情形依樣如舊。但夥計們告訴我:日本人來過了,要搜查《救亡日報》的人;但一無所得。《救亡日報》的若幹合訂本放在陰暗的後房裏,所以他們沒有覺察到。搜查時,汪馥泉恰好在那裏。日本人問他是誰。他穿著一件藍布長衫,頭發長長的,長久不剪了,答道:“是夥計。”也真像一個古書店的夥計,才得幸免。以後,那一批“合訂本”便由汪馥泉運到香港去。敵人的密探也不曾再到中國書店過。虧得那一天我沒有在那裏。

還有一天,我坐在中國書店,一個日本人和夥計們在閑談,說要見見我和潘博山先生。這人是清水,管文化工作的。一個夥計偷偷地問我道:“要見他麼?”我連忙搖搖頭。一麵站起來,在書架上亂翻著,裝作一個購書的人。這人走了後,我向夥計們說道:“以後要有人問起我或問我地址的,一概回答不知道,或長久沒有來了一類的話。”為了慎重,又到漢口路各肆囑咐過。

我很感謝他們,在這悠久的八年裏,他們沒有替我泄露過一句話,雖然不時地有人去問他們。

隔了一個多月,好像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會發生,我才再住到家裏去。

夜一刻刻地黑下去。

有人在黑夜裏堅定地守著崗位,做著地下的工作;多數的人則守著信仰在等待天亮。極少數的人在做著喪心病狂地為虎作倀的事。

這戰爭打醒了久久埋伏在地的“民族意識”;也使民族敗類畢現其原形。

最後一課

口頭上慷慨激昂的人,未見得便是殺身成仁的誌士。無數的勇士,前仆後繼地倒下去,默默無言。

好幾個漢奸,都曾經做過抗日會的主席;首先變節的一個國文教師,卻是好使酒罵座,慣出什麼“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類題目的東西;說是要在槍林彈雨裏上課,絕對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個校長,卻是第一個屈膝於敵偽的教育界之蟊賊。

然而默默無言的人們,卻堅定地做著最後的打算,拋下了一切,千山萬水地,千辛萬苦地開始長征,絕不做什麼為國家保存財產、文獻一類的借口的話。

上海國軍撤退後,頭一批出來做漢奸的都是些無賴之徒,或湣不畏死的東西。其後,卻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維持地方的人物出來了。再其後,卻有以“救民”為幌子,而喊著同文同種的合作者出來。到了珍珠港的襲擊以後,自有一批最傻的傻子們相信著日本政策的改變,在做著“東亞人的東亞”的白日夢,吃盡了“獨苦”,反以為“同甘”,被人家拖著“共死”,卻糊塗到要掙紮著“同生”。其實,這類的東西也不太多。自命為聰明的人物,是一貫地料用時機,做著升官發財的計劃。其或早或遲的蛻變,乃是作惡的勇氣夠不夠,或替自己打算得周到不周到的問題。

默默無言的堅定的人們,所想到的隻是如何抗敵救國的問題,壓根兒不曾夢想到“環境”的如何變更,或敵人對華政策的如何變動、改革。

所以他們也有一貫的計劃,在最艱苦的情形之下奮鬥著,決對地不做“苟全”之夢;該犧牲的時機一到,便毫不躊躇地踏上應走的大道,義無反顧。

十二月八號是一塊試金石。

這一天的清晨,天色還不曾大亮,我在睡夢裏被電話的鈴聲驚醒。

“聽到了炮聲和機關槍聲沒有?”C在電話裏說。

“沒有聽見。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日本人占領租界,把英國兵繳了械,黃浦江上的一隻英國炮艦被轟沉,一隻美國炮艦投降了。”

接連的又來了幾個電話,有的是報館裏的朋友打來的。事實漸漸地明白。

英國軍艦被轟沉,官兵們鳧水上岸,卻遇到了岸上的機關槍的掃射,紛紛地死在水裏。

日本兵依照著預定的計劃,開始從虹口或郊外開進租界。

被認為孤島的最後一塊彈丸地,終於也淪陷於敵手。

我匆匆地跑到了康腦脫路的暨大。

校長和許多重要的負責者們都已經到了。立刻舉行了一次會議,簡短而悲壯地,立刻議決了:

“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麵日本旗經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大學關閉結束。”

太陽光很紅亮地曬著,街上依然地熙來攘往,沒有一點兒異樣。

我們依舊地搖鈴上課。

我授課的地方,在樓下臨街的一個課室,站在講台上可以望得見街。

學生們不到的人很少。

“今天的事,”我說道,“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學生們都點點頭。“我們已經議決,一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麵日本旗經過校門,立刻便停課,並且立即地將學校關閉結束。”

學生們的臉上都顯現著堅毅的神色,坐得挺直的,但沒有一句話。

“但是我這一門功課還要照常地講下去,一分一秒鍾也不停頓,直到看見了一個日本兵或一麵日本旗為止。”

我不荒廢一秒鍾的工夫,開始照常地講下去。學生們照常地筆記著,默默無聲的。

這一課似乎講得格外地親切,格外地清朗,語音裏自己覺得有點兒異樣;似帶著堅毅的決心,最後的沉著;像殉難者的最後的晚餐,像衝鋒前的士兵們的上了刺刀,“引滿待發”。

然而鎮定、安詳、沒有一絲的緊張的神色。該來的事變,一定會來的。一切都已準備好。

誰都明白這“最後一課”的意義。我願意講得愈多愈好;學生們願意筆記記得愈多愈好。

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應該講授的東西,統統在這一課裏講完了它;學生們也沙沙地不停地在抄記著。心無旁用,筆不停揮。

別的十幾個課室裏也都是這樣的情形。

對於要“辭別”的,要“離開”的東西,覺得格外的戀戀。黑板顯得格外地光亮,粉筆是分外地白而柔軟適用,小小的課桌,覺得十分地可愛;學生們靠在課椅的扶手上,撫摩著,也覺得十分的難分難舍。那晨夕與共的椅子,曾經在扶手上麵用鋼筆、鉛筆或鉛筆刀,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塗寫著、刻劃著許多字或句的,如何舍得一旦離別了呢!

街上依然地平滑光鮮,小販們不時地走過,太陽光很有精神地曬著。

我的表在衣袋裏嘀嘀地嗒嗒地走著,那聲音仿佛聽得見。

沒有傷感,沒有悲哀,隻有堅定的決心,沉毅異常地在等待著;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遠遠地有沉重的車輪碾地的聲音可聽到。

幾分鍾後,有幾輛滿載著日本兵的軍用車,經過校門口,由東向西,徐徐地走過,當頭一麵旭日旗,血紅的一個圓圈,在迎風飄蕩著。

時間是上午十時三十分。

我一眼看見了這些車子走過去,立刻挺直了身體,做著立正的姿勢,沉毅地合上了書本,以堅決的口氣宣布道:

“現在下課!”

學生們一致地立了起來,默默地不說一句話;有幾個女生似在低低地啜泣著。

沒有一個學生有什麼要問的,沒有遲疑,沒有躊躇,沒有彷徨,沒有顧慮。各個人都已決定了應該怎麼辦,應該向哪一個方麵走去。

赤熱的心,像鋼鐵鑄成似的堅固,像走著鵝步的儀仗隊似的一致。

從來沒有那麼無紛紜地一致地堅決過,從校長到工役。

這樣地,光榮的國立暨南大學在上海暫時結束了她的生命。默默地在忙著遷校的工作。

那些喧嘩的慷慨激昂的東西們,卻在忙碌地打算著怎樣維持他們的學校,借口於學生們的學業、校產的保全與教職員們的生活問題。

別了,我愛的中國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我倚在高高的船欄上,看著船漸漸地離岸了,船和岸之間的水麵漸漸地寬了,我看著許多親友揮著帽子,揮著手,說著:“再見,再見!”我聽著鞭炮劈劈啪啪地響著,我的眼眶濕潤了,我的眼淚已經滴在眼鏡麵上,鏡麵模糊了。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船慢慢地向前駛著,沿途停著好幾隻灰色和白色的軍艦。不,那不是懸掛著我們的國旗的,那是帝國主義的軍艦。

兩岸是黃土和青草,再過去是地平線上幾座小島。海水滿盈盈的,照在夕陽之下,浪濤像頑皮的小孩兒似的跳躍不定,水麵上一片金光。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我不忍離了中國而去,更不忍在這個大時代中放棄自己應做的工作而去。許多親愛的勇士正在用他們的血和汗建造著新的中國,正以滿腔熱情工作著,戰鬥著。我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中國,真是一個罪人!

然而,我終將在這大時代中工作的,我終將為中國而努力,而貢獻我的身、我的心。我離開中國,為的是求得更好的經驗,求得更好的戰鬥的武器。暫別了,暫別了,在各方麵鬥爭著的勇士們,我不久將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到你們當中來!

當我歸來的時候,我希望這些帝國主義的軍艦都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懸掛著我們的國旗的偉大的中國艦隊。如果它們那時候還沒有退出中國海,還沒有被我們趕出去,那麼,來,勇士們,我將加入你們的隊伍,以更勇猛的力量,去驅逐它們,毀滅它們!

這是我的誓言!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我不忍離了中國而去,更不忍在這大時代中放棄每人應做的工作而去,拋棄了許多親愛的勇士在後麵,他們是正用他們的血建造著新的中國,正在以純摯的熱誠,爭鬥著,奮擊著。我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了中國,我真是一個罪人!

然而我終將在這大時代中工作著的,我終將為中國而努力,而呈獻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別了中國,為的是求更好的經驗,求更好的奮鬥工具。暫別了,暫別了,在各方麵爭鬥著的勇士們,我不久即將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們當中了。

當我歸來時,我希望這些懸著“紅日”的,“藍白紅”的,有“星點紅條”的,“紅藍條交叉著”的一切旗幟的白色灰色的軍艦都已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我們的可愛的懸著我們的旗幟的偉大的艦隊。

如果它們那時還沒有退去中國海,還沒有為我們所消滅,那麼,來,勇士們,我將加入你們的隊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壓迫它們,去毀滅它們!

這是我的誓言!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三 死

日間,工作得很疲倦,天色一黑便去睡了。也不曉得是多少時候了,仿佛在夢中似的,房門外遊廊上,忽有許多人的說話聲音:

“火真大,在對麵的山上呢。”

“聽說是一個老頭子,八十多歲了,住在那裏。”

“看呀,許多人都跑去了。滿山都是燈籠的光。”

如秋夜的淅瀝的雨點似的,這些話一句句落在耳中。“疲倦”緊緊地把雙眼握住,好久好久才能張得開來,匆匆地穿了衣服,開了房門出去。滿眼的火光!在對麵,在很遠的地方,然全山都已照得如同白晝。

“好大的火光!”我驚詫地說。

心南先生的全家都聚在遊廊上看,還有幾個女傭人,談話最勇健,她們的消息也最靈通。

“已經熄下去了,剛才才大呢;我在後房睡,連對麵牆上都滿映著火光,我還當作是很近,吃了一個大驚。”老伯母這樣地說。“聽說是一間草屋,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住在那裏,不曉得怎麼樣了?”她輕柔地歎了一口氣。

江媽說道:“聽說已經死了,真可憐,他已經走不動了,天天有人送飯給他吃,不知今晚為什麼會著火?”

“聽說是油燈倒翻了。”劉媽插嘴說。

丁丁的清脆的伐竹的聲音由對山傳出,火光中,人影幢幢地往來。漸漸地有人執著燈籠散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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