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論與詩歌(3 / 3)

中國目前的問題,不怕新學術呼不出,也不怕沒人去做專門名家之業,所怕的是知識不普及。一般人的常識不足,凡有新來的吃的用的享受的,不管青紅皂白,胡亂地趕時髦。讀書人變成士大夫,把一般群眾放在腦後,不但不肯幫助他們,反而壓迫他們。從農村出來的讀書人不肯回到農村去,弄到每個村都現出經濟與精神破產的現象。在都市的人們,尤其是懂得吹洋號筒的官人貴女們,整個生活都沉在花天酒地裏,批評家說他們是在“象牙之塔”裏過日子。其實中國哪裏來的“象牙之塔”?我所見的都是一幢幢的“牛骨之樓”罷了。我們希望於學術界的是在各部門裏加緊努力,要做優等人而不厭惡劣等的溫飽,切莫做劣等人而去享受優等的溫飽。那麼,平世之學與亂世之學就不必加以分別了。現在國內的大學教授,他們的薪俸還不如運輸工人所得的多,我們當然不忍說他們是藏身一曲,做著與私人溫飽相宜的名山事業。不用說生存上,即如生活上必需的溫飽,是誰都有權利要求的。讀書人將來會歸入勞動階級,成為“智力勞動者”,要恢複到四民之首的領導地位,除非現在正在膨脹著的資產製度被鏟除,恐怕是不容易了。

〔附言〕六月二十四日某先生在《華字日報》寫了一篇質問我的文章,題目是《國粹與國渣》,文中有些問題發得很幼稚,值不得一答。唯有問什麼是“國粹”一點,使我在學問的良心上不能不回答一下。我因此又連想到六月八日錢穆先生在《大公報》發表的星期論文《新時代與新學術》,覺得其中幾點也有提出來共同討論的必要,所以寫成這一篇,希望的是能拋碎磚引出寶玉來。文中大意是曾於六月二十八日對嶺英中學高中畢業生講過的。

創作的三寶和鑒賞的四依

雁冰,聖陶,振鐸諸君發起創作討論,叫我也加入。我知道凡關於創作的理論他們一定說得很周到,不必我再提起,我對於這個討論隻能用個人如豆的眼光寫些出來。

現代文學界雖有理想主義(Idealism)和寫實主義(Realism)兩大傾向,但不論如何,在創作者這方麵寫出來的文字總要具有“創作三寶”才能參得文壇的上禪。創作的三寶不是佛、法、僧,乃是與此佛、法、僧同一範疇的智慧、人生和美麗。所謂創作三寶不是我的創意,從前西歐的文學家也曾主張過。我很讚許創作有這三種寶貝,所以要略略地將自己的見解陳述一下。

(一)智慧寶

創作者個人的經驗,是他的作品的無上根基。他要受經驗的默示,然後所創作的方能有感力達到鑒賞者那方麵。他的經驗,不論是由直接方麵得來,或者由間接方麵得來,隻要從他理性的評度,選出那最玄妙的段落——就是個人特殊的經驗有裨益於智慧或識見的片段——描寫出來。這就是創作的第一寶。

(二)人生寶

創作者的生活和經驗既是人間的,所以他的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原素。人間生活不能離開道德的形式。創作者所描寫的縱然是一種不道德的事實,但他的筆力要使鑒賞者有“見不肖而內自省”的反感,才能算為佳作。即使他是一位神秘派、象征派,或唯美派的作家,他也需將所描那些虛無縹緲的,或超越人間生活的事情化為人間的,使之和現實或理想的道德生活相表裏。這就是創作的第二寶。

(三)美麗寶

美麗本是不能獨立的,他要有所附麗才能充分地表現出來。所以要有樂器、歌喉,才能表現聲音美;要有光暗、油彩,才能表現顏色美;要有綺語、麗詞,才能表現思想美。若是沒有樂器,光暗,言文等,那所謂美就無著落,也就不能存在。單純的文藝創作——如小說、詩歌之類——的審美限度隻在文字的組織上頭;至於戲劇,非得具有上述三種美麗不可。因為美有附麗的性質,故此,列它為創作的第三寶。

雖然,這三寶也是不能彼此分離的。一篇作品,若缺乏第二、第三寶,必定成為一種哲學或科學的記載;若是隻有第二寶,便成為勸善文;隻有第三寶,便成為一種六朝式的文章。所以我說這三寶是三實一,不能分離。換句說話,這就是創作界的三位一體。

已經說完創作的三寶,那鑒賞的四依是什麼呢?佛教古德說過一句話:“心如工畫師,善畫諸世間。”文藝的創作就是用心描畫諸世間的事物。冷熱諸色,在畫片上本是一樣地好看,一樣地當用。不論什麼派的畫家,有等善於用熱色,喜歡用熱色;有等善於用冷色,喜歡用冷色。設若鑒賞者是喜歡熱色的,他自然不能賞識那愛用冷色的畫家的作品。他要批評(批評就是鑒賞後的自感)時,必需了解那主觀方麵的習性、用意和手法才成。對於文藝的鑒賞,亦複如是。

現在有些人還有那種批評的剛愎性,他們對於一種作品若不了解,或不合自己意見時,不說自己不懂,或說不符我見,便爾下一個強烈的否定。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妙。這等人物,鑒賞還夠不上,自然不能有什麼好批評。我對於鑒賞方麵,很久就想發表些鄙見,現在因為講起創作,就聯到這問題上頭。不過這裏篇幅有限,不能容盡量陳說,隻能將那常存在我心裏的鑒賞四依提出些少便了。

佛家的四依是:“依義不依語;依法不依人;依智不依識;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鑒賞家的四依也和這個差不多。現時就在每依之下說一兩句話——

(一)依義

對於一種作品,不管他是用什麼方言,篇內有什麼方言參雜在內,隻要令人了解或感受作者所要標明的義諦,便可以過得去。鑒賞者不必指摘這句是土話,那句不雅馴,當知真理有時會從土話裏表現出來。

(二)依法

須要明了主觀——作者——方麵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看他能夠在藝術作品上充分地表現出來不能,他的思想在作品上是否有係統。至於個人感情需要暫時擱開,凡有褒貶不及人,不受感情轉移。

(三)依智

凡有描寫不外是人間的生活,而生活的一段一落,難保沒有約莫相同之點,鑒賞者不能因其相像而遂說他是落了舊者窠臼的。約莫相同的事物很多,不過看創作者怎樣把他們表現出來。譬如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在常人視若無足輕重,然而一到創作者眼裏便能將自己的觀念和那事情融化,經他一番地洗染,便成為新奇動聽的創作。所以鑒賞創作,要依智慧,不要依賴一般識見。

(四)依了義

有時創作者的表現力過於超邁,或所記情節出乎鑒賞者經驗之外,那麼,鑒賞者須在細心推究之後才可以下批評。不然,就不妨自謙一點,說聲,“不知所謂,不敢強解。”對於一種作品,若是自己還不大懂得,那所批評的,怎能有徹底的論斷呢?

總之,批評是一種專門工夫,我也不大在行,不過隨緣訴說幾句罷了。有的人用批八股文或才子書的方法來批評創作,甚至毀譽於作者自身。若是了解鑒賞四依,哪會釀成許多筆墨官司!

牛津大學公園早行

獨行荒徑,

聽曉鍾一歇,

更覺四邊靜。

小楊下,

剛露出方巾一角,

玄袍半領,

就見她膝上承書,

手中持鏡。

那雙媚眼

一會兒向水銀裏照顧,

一會兒在棉紙上默認。

乍走過跟前,

見粉香人影,

幾誤作春晴時令。

賴遠地一陣馬鳴,

才理會

這是秋意,秋聲,秋光景。

月 淚

人一疲倦,

梵書入眼都淩亂。

垂頭要眠眠不得,

對著孤床心更酸。

同情的月淚到窗盡化雪,

怕的是淺濕綠窗簾。

伊我用情正在這時節,

共談何如把燈滅。

燈滅,月殘,話還沒談完,

雙睛已變滴水岩。

看 我

看我消瘦到指尖;

看我焦躁到唇邊。

都為書澀,夢艱,

詩苦,情甜,

把人弄得七分兒糊塗,

三分兒瘋癲。

愛人哪,這因緣

你親自看見,

怎沒一點眷戀,可憐,

光教人望著你的冷臉?

十年十月二十三夜

轉眼間,一年又過去!

這一年中,故意想起你的死,

倒不甚令我傷悲,

反使我心滿充了無量歡愉。

然而歡愉隻管歡愉,

在無意識中,在不知覺中,

我的淚卻關鎖不住;

妻嗬,往事不必再提起。

再提也無益。

你本是一個優婆夷,

所以你的涅槃是堪以讚美。

妻嗬,若是你的涅槃,

還不到“無餘”,

就請你等等我,

我們再商量一個去處。

如你還要來這有情世間遊戲,

我願你化成男身,我轉為女兒。

我來生,生生,定為你妻,

做你的殷勤“本二”,

直服事你

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我的病人

我的病人,

反正是沒話可說的,

不如閉著眼,

容我守著你。

我與你麼?

相識是相識的。

談到心曲,

差能擬相知,

隻不配相思。

不知今日怎地,

要夢你十二時,

想你十二時,

夢想你於十二時外的十二時。

“你豈不知我的脾氣,

為何隻默默無語?”

是的,既說相知,

當然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也要對你說:

“你豈不知我的脾氣,

為何隻默默無語?”

相怨後的複和,

屢起情波。

你既含笑說:

“我不埋怨你,

你倒埋怨我!”

這心椎既輕擊我的耳鼓,

我還埋怨什麼?

咦,連綿的情話,

不過是耳鼓的顫動罷。

真實的聲音,

誰能聽得見?

你的病和她的死,

是我心中的芒刺。

女人哪,切莫背地裏亂想胡思,

切莫當人麵表情示意。

這是我私心所致,

終不關你事。

“不過是極冷淡的,

極冷淡的朋友而已。”

任你談到心曲,

隻是友誼,

不是情意。

情意原是油——

沒火固然點不著,

點著了,又有什麼?

等你發見你的“蜜”,

已是遲而又遲了!

愛者容易變成香漬屍,

不介意,便要向古沙裏找。

女人我很愛你

女人,我很愛你。

可是我還沒說

“我愛你,你做我的妻吧。”

你已經嫁給別人了!

這夭亡的意緒

隻得埋在心田的僻處。

我終沒有權利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愛你。

可是我還沒問

“你願意做我妻子麼?”

你已經發狂了!

這夭亡的意緒

隻得埋在心田的僻處,

我終不敢到瘋人院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愛你。

可是我還沒說

“我願意和你做永遠的侶伴。”

你已經死了!

這夭亡的意緒

隻得埋在心田的僻處,

我終不能到墳前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愛你。

可是你惆悵地對我念

“恨不能相逢未嫁時!”

我也就不能再想什麼了。

這夭亡的意緒

隻得埋在心田的僻處,

我終沒膽量到你夫家向你求婚。

女人,我很愛你。

可是我還沒跪在地上求你說

“可憐見的,俯允了我罷。”

你已經看不起我了!

這夭亡的意緒

隻得埋在心田的僻處,

我終不敢冒昧地向你求婚。

女人,我不認識你。

在我沒愛你時,

你已做了我的妻。

自然流露的熱情逼我說

“我願意把身心永遠交給你。”

我終沒有機會向你求婚。

求婚的話不能輕易說出來。

就是友誼也不能隨便賣。

我終沒向女人求過婚,

可是我已得女人的愛。

我的心田已成了孟買的靜默塔。

一具一具的愛屍,

早被盤空的禿鷲啄食幹淨。

女人,我的愛已經老死盡。

再也沒得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