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隻道是尋常

容若與愛妻盧氏的生死情緣

納蘭詞中最受後人稱道的就是他的愛情詞,尤其是寫給妻子盧氏的詞作,清麗哀婉,充滿真情。

納蘭性德20歲時與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成婚,兩人情真意篤,舉案齊眉,堪稱絕代佳侶。盧氏的出現宛如冬夜當中的一盞明燈,溫暖著納蘭原本略顯淒冷的人生旅途,盧氏憑借著夫妻間的情投意合和無微不至的關愛,讓容若得到了十足的溫暖,容若的生命展露出最為蓬勃的生機和活力。但是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婚後第三年,盧氏死於難產,此事也就此成為他一生的分水嶺,是他詞風轉變的一大原因。

容若遭遇了人生中最殘酷的一次打擊,相思相望卻無法相親相守,納蘭隻能從記憶的碎片當中不斷回想,搜尋有關妻子的點點滴滴,徹骨的思念無情地吞噬著他的全部身心。當平淡的幸福讓人身心沉醉時,卻以為隻是尋常之事,等到永遠失去時,才發現那原來是一生的無價之寶。“當時隻道是尋常”,這一句看似簡單,卻是容若的血淚凝結而成的心聲。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①,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②,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③。唱罷秋墳愁未歇④,春叢認取雙棲蝶。

①一昔如環:昔,同“夕”,玦:玉玦,半環形的玉,借喻沒圓的月亮。這句是指一月當中,天上的月亮僅有這一夜是圓滿的,其他的夜晚都是存在殘缺的。②無那:無奈,無可奈何。③軟踏簾鉤說:燕子依然輕輕地踏在簾鉤上,呢喃低語。④唱罷秋墳愁未歇:表示雖是哀悼過了亡靈,但是滿懷的愁情仍不能得到排解。

仰望夜空慨歎,明月不斷流轉,在天上奔走辛苦不息。但可惜好景不長,一月之中隻有一夜成圓,其餘的每個晚上都殘缺。如果我們能像那輪圓月有團圓的時刻,那麼即便是要我在風雪之中讓身體冰冷為你降溫,我也在所不惜。

無奈如今我們一個在天上,一個滯留人間,永不相見。物是人非,燕子依舊踏在簾鉤上,不斷呢喃,但愛人早已不在人間。那呢喃是否在訴說當年這屋內曾有過的旖旎柔情?他癡想,對著秋墳悲歌當哭。花叢中的蝴蝶能夠成雙成對,我們夫妻卻生死分離,無法團聚,所以願自己死後同亡妻一起化作雙宿雙飛的蝴蝶,一起度過快樂的日子。

有一句話“愛情兩個字好辛苦”,這樣的情感體驗,當在容若筆下娓娓道來時,得到了更加充滿詩意的表述:“辛苦最憐天上月”!你看那天上的月亮,隻有一天是圓的,其他的時間都是殘缺狀態,等得好辛苦,盼得也好辛苦!人間的夫妻也正是如此。詞人夫妻二人更是如此。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容若擔任宮中一等侍衛,時常入值宮禁或是隨駕外出,因此盡管他與妻子盧氏新婚燕爾,伉儷情深,但由於自己地位特殊,身不由己,總是聚少離多,夫婦二人都飽嚐相思之苦的煎熬。而今,不過是婚後的第三年,盧氏竟然撒手人寰,這更是為容若留下了一個終生無法彌補的痛苦與遺憾!盧氏與詞人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更難得的是二人的胸襟、誌趣,都非常投合,為世所罕見。

在難以排遣的痛苦中,詞人心目中的愛妻漸漸化作了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詞人在《沁園春·瞬息浮生》的序言中說過:“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這是一個極為淒切的夢,也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夢。

詞人希望這個夢真的能夠成為現實,希望妻子真的能如一輪明月,以溫柔、皎潔的光時刻陪伴著自己。詞人還想:假如“高處不勝寒”,我必定不辭冰雪霜霰,用自己的全部愛心,去溫暖愛妻的身心,兩人從此再不分離。

這句詞源自於《世說新語》中那段淒惻動人的故事:“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荀奉倩就是荀彧之子荀粲,其妻曹氏,是曹洪之女。荀粲由於愛妻過世,悲痛欲絕而亡,死時年僅二十九歲。這一份夫妻深情實在是難能可貴。

上闋“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夕夕都成玦”,月光照耀下的世界,有一種非常朦朧的美感,容易惹人冥思遐想。離別的人們則更易勾起無限相思之情。他仰望夜空的一輪皓月,浮想聯翩,情感抑鬱至極,最後高聲歎息:“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夕夕都成玦。”“環”和“玦”都是用美玉製成的飾物,古人長期佩戴在身上。“環”似滿月,“玦”似缺月。容若的詞意精工入妙,但其長處還在於寫景也是處處有情,所以其詞抒情氣氛非常濃烈。此處以“辛苦最憐”四字總起,頓使天邊那皎潔明月,漾起許多情思。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隨著情感的高漲,想象的飛騰,他開始了進一步的設想,那一輪明月仿佛化成他日夜思念的愛人,以她那皎潔的光輝時刻陪伴著他。此時,詞人也發出了自己的誓言:要不畏“辛苦”,不辭“冰雪”來到愛人身畔,以自己的身軀,滿腔的熱血“為卿熱”。無奈天路難通,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遐想最終煙消雲散後,隻剩下對往事的緬懷與物在人亡的沉痛感慨。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下半闋作者的思緒被拉回到現實中:室在人亡,雙燕依然,一片淒清。燕子依舊是多情的,如今一對燕子出現在納蘭的簾鉤上,也隻有這嬌小、輕盈的燕子才能夠“軟踏”在簾鉤,一個“軟”字非常傳神,令人也想起了一樣嬌柔的亡妻。燕子會在呢喃著什麼呢?是在述說著當年在屋內曾有那“一生一代一雙人”的纏綿往事嗎?於是我們從那個“說”字裏隨之能夠想象出這裏曾有過的旖旎柔情,隨後又一切都消逝了,眼前依舊隻剩下簾子上的燕子。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容若是如此不甘心自己的這段感情就這樣淒涼收場,他又開始夢想。能如紛飛嬉戲,雙宿雙棲的蝴蝶一般,長相廝守,不再彼此分離,但夢想雖然美好,終究是難以化為現實。

《蝶戀花》先從天上的明月寫起,“一昔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是對妻子夢中所言“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的應答,上闋寫自然現象是為了說明人世間沒有絕對的圓滿,而下闋“無那塵緣容易絕”,是容若站在思考人生的角度上,自悲自憐喪妻的遭遇,那一種淒婉情懷,令人不忍卒讀。

蝶戀花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閑阻①。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②。

①閑阻:間阻,阻隔之意。此處引申為無由相見。②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割斷的衣帶上還留有請求你寫的詩句,可你卻早已離我遠去了。斷帶:割斷了的衣帶。斑騅:毛色黑白相間的駿馬。

眼前的良辰美景是無法留住的。周圍的環境都散發出芬芳的氣息,伴隨著陽光,他上馬準備出發。他騎著馬走到垂柳岸邊,清風襲來,柳枝搖曳,這些柳樹正是寄托著他的相思之情。

為了今後難以再見伊人而惆悵不已。帶來春天氣息的東風,也不能讓我變得快樂起來。割斷的衣帶上還留有請求你寫下的詩句,可你卻與我就此分離,難以再見。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在一個風和日麗、四處散發著芳香氣息的日子裏,伴隨著溫暖和煦的陽光,他輕鬆地坐上了馬鞍,開始了一天悠閑的騎馬遊玩。他是多情之人,所以喜歡慢慢觀賞河邊的一切景色,望著這些熟悉的景物,內心的思念之情不斷湧上心頭。

“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他胯下的馬兒慢慢地走到垂柳邊,一陣清風吹來,纖纖弱柳被風兒拂動著,若隱若現地遮擋住他要前行的道路,他伸手撫摸著這些楊柳,寄托著自己的相思之情。綠柳,請別遮擋住我前進的道路,難道你也想要挽留我嗎?伊人不在,心中的落寞與思念此時根本無法得到排解,隻好寄托於清風,讓它帶走自己的思念。

使人無比痛苦惆悵的是你那美麗的容顏,我再也無緣相見。指出我的痛苦惆悵都源於再也無緣見到你那如玉的容顏,如今永不相見,那足以蘇醒萬物的東風啊,卻無法喚醒我內心的快樂,因為我已經失去了你。懷念妻子,在一年春天再次到來之際,回想起往日一起度過的溫柔繾綣的歲月,如今佳人不在,形單影隻,與“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意境非常契合。

“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指割斷的衣帶上還留有請求你寫下的詩句,可你卻與我陰陽永隔。斷帶,割斷了的衣帶。這裏暗用李商隱《柳枝詞序》所敘述的故事:商隱從弟李讓山遇洛中裏女子柳枝,誦商隱《燕台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讓山謂曰:‘此吾裏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斷長帶,結讓山為贈叔,乞詩。”斑騅,本意是指毛色黑白相間的馬,這裏指離別的馬。馬已經馱著他的主人離去。而我還依然癡癡地遙望。表達了對離人的極度留戀和不舍。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①。蕭蕭黃葉閉疏窗②。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③,賭書消得潑茶香④。當時隻道是尋常。

①誰念西風獨自涼:秋天到了,寒意襲人,獨自冷落,有誰會想念起我呢?“誰”指亡妻。②疏窗:鏤刻花紋的窗戶。③被酒:醉酒。④賭書消得潑茶香:往日與亡妻有著非常美滿的夫妻生活。

秋風涼,落葉紛紛,麵對窗戶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對著夕陽回想著往事。當年一起醉酒入睡,一起賭書潑茶恩愛異常,當時覺得隻是很平常的事情。如今如此孤獨寂寞,借懷念往事以排遣如今的抑鬱,但越發孤獨。當年的平常之事已變成求之不得的夢想。

西風送來涼意,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可以吹進皇宮,也可以吹進尋常巷陌。而在納蘭詞中,這涼意卻似乎僅僅是針對他自己而來,也僅僅唯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出來。

麵對蕭蕭黃葉,“傷心人”怎堪重負?納蘭或許隻有關閉“疏窗”,設法逃避痛苦來換取內心的短暫平靜。“西風”“黃葉”“疏窗”“殘陽”“沉思往事”,一派肅殺淒涼景象。詞中所展現出來的意向仿佛能讓我們想象出容若那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淒涼身影,衣袂飄飄,“殘陽”下,陷入無盡的哀思。

下闋非常自然地寫出了詞人對恩愛往事的追憶。“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春日醉酒,酣甜入睡,生活的情趣完全體現在其中,而睡意正濃時無人驚擾。“莫驚”二字寫出了盧氏不驚擾其睡眠,對他體貼入微的特點。而這樣一位溫柔賢惠的妻子不但是生活上的賢內助,也是他在文學層麵上的紅顏知己。詞人在這裏借用“賭書潑茶”的故事。一方麵在凸顯自己與妻子的情真意篤不亞於當年的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同時也是在暗示當年趙明誠的早逝是李清照一生不可言說之痛,而盧氏的早逝對自己的打擊絲毫不遜於李清照。意在表明自己對盧氏的至深愛戀以及對妻子早喪的無限哀傷。

越是美好的事物,在失去它後才懂得應當珍惜,而美好的事物又往往是稍縱即逝,猶如曇花一現。納蘭把全部的哀思與無奈都融入到了最後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當年李清照記錄賭書潑茶時,曾經說當時甘願這樣平淡的生活,終老於鄉間,過著這種雖然沒有波瀾壯闊,卻甜蜜的生活。其實這也正是容若的心聲。這樣平淡如日常瑣事的小事隻有在一去不返後,人們才意識到其真正不尋常的價值,道出了人生真諦,而這樣的慨歎又豈是容若獨有的?每個人讀到這裏都會心有所感。

每一種平凡的快樂全都是彌足珍貴、來之不易的,如果隻當它是尋常,沒有好好珍惜,那麼等到永遠失去時,便隻能悔恨了。親人、愛人、尋常而甜蜜的家庭瑣事,這一切的尋常,又有多少人能夠平靜承受失去的痛苦呢?

浣溪沙

拋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①。妙蓮花說試推詳②。

但是有情皆滿願③,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回腸④。

①慈雲:佛教語,比喻慈悲心懷如雲之廣被世界、眾生。稽首:古時的一種跪拜禮,叩頭至地,是九拜中最恭敬的。②妙蓮花說:謂佛門妙法。蓮花:喻佛門之妙法。蓮花世界為佛教所稱西方極樂世界。推詳:仔細推究。③滿願:佛教語。謂實現了發願要做的事。④篆煙:盤香的煙縷。回腸:喻思慮憂愁盤旋於腦際,如腸之來回蠕動。

此詞描繪通過佛法求得心態平和的過程:想丟去無端的煩惱,卻轉而幽恨更長了,在慈雲寺祈求得到返生香,讓妻子複活。試著去推究那讓人忘記煩惱的佛法要義,心靈得到了淨化。但若要所有發願的事都實現了,那人生還有什麼要去思量的呢?還為什麼要在夜裏輾轉反側,反複思量呢?

在《金縷曲》中,容若曾發出“料也覺、人間無味”的無奈歎息。這一歎持續了容若的整個後半生。康熙十五年(1676)是容若人生的重要轉折點,也是他詞風的轉折點。這一年七月,盧氏去世,靈柩被停放在雙林禪院一年多,遲遲不忍將其下葬。

中國人對靈柩的停放是有著非常多的禮儀要求的。按照周禮,人死之後不可以立即入土,靈柩先要停放在家裏一段時間,作為生者對死者的留戀之情的表達。這段停靈的時間被稱作“殯”,供人憑吊,到達一定天數之後再抬出去安葬,我們現在所說的“出殯”就是源於這裏。停靈的時間長短也有規定,一般在三個月。而容若卻將妻子的靈柩停了一年多,嚴格說來已經不合禮製了。

“有情皆滿願”其實就是容若乞求能夠有情人再相聚,得償所願。但是現實生活中的苦難不計其數,天天念佛的人不在少數,但很多人不能如願,這是為什麼呢?容若又說“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其實他也是處於患得患失,不敢完全相信有朝一日會夢想成真。

這兩句原本是化用自王次回的詩“但是有情皆滿願,妙蓮花說不荒唐”,那首詩的意思是:看到眾生都能得償所願,才明白《法華經》裏觀世音菩薩有求必應的說法並不是荒唐的。容若把第二句改掉了,《法華經》是不是精準,他還是有所懷疑。

焦慮之情依舊,心情也是百轉千回,彷徨無助。這樣的情態,也就是詞的末句“篆煙殘燭並回腸”。

“篆煙”是指香火燃燒,煙在空氣中抖動,猶如寫下篆字,也可以理解為香火燒盡時,香灰的形狀猶如篆字。殘燭留下了融化而又凸凹起伏的殘蠟,與篆煙相同,都與容若的心情一樣,起伏不定。

浣溪沙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①。多情情寄阿誰邊②。

紫玉釵斜燈影背③,紅綿粉冷枕函偏④。相看好處卻無言。

①吹花嚼蕊:謂吹奏、歌唱,引申指反複推敲聲律、辭藻。弄:指吹彈樂器。冰弦:冰弦玉柱,箏瑟之類樂器的美稱。②阿誰:誰,這裏指自己。③紫玉:紫色寶玉,古人以為祥瑞之物。④紅綿:絲綿的粉撲,婦女化妝用品。枕函:又稱枕匣,中間可以藏物的枕頭。

在此詞裏他描繪了妻子的姣好美豔:上闋總寫妻子既有高才又多情可愛,她像天上的仙子一樣,十八年來在了人世間,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相伴,生活得高雅而快樂。她那麼多情可愛,卻將所有的愛都賦予了我。記得新婚之初,她是那樣的姣好美麗、儀態萬方,在燈影恍惚中,偏倚著枕函。兩情相悅,即使無聲也勝似有聲。

關於容若這一闋《浣溪沙》中提及的女子到底是誰,一直有爭議。有說是寫給妻子盧氏的,有說是寫給青梅竹馬的戀人的,也有人認為是寫給沈宛的。容若的抒發愛情的詞大多傷感淒美,此篇則完全打破了常規。在幾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也隻好猜測其究竟是寫給哪一位紅顏知己,超越時空去感受容若的刻骨銘心的愛戀。

“十八年來墮世間”,這是化用自李商隱《曼倩辭》的成句:“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曼倩指漢朝名人東方朔,字曼倩。據《仙吏傳·東方朔傳》所載,東方朔死後,天上的歲星複明,於是漢武帝仰天而歎:“東方朔生在朕身旁十八年,而不知是歲星哉。”容若心中認為似乎這世間所有的美人都無法與她相比,她在他看來,是最好的,最為超凡脫俗,猶如天宮仙子錯落於凡塵。因為容若與盧氏成婚的時間是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此時容若二十歲,盧氏十八歲。聯係到這一句,所以有一些人認為這首詞是寫給盧氏的。

吹花嚼蕊,指吹樂,歌唱,與吹葉嚼蕊意思相同。後又引申為推敲聲律、辭藻等文墨之事。冰弦,即琴弦。相傳是以冰蠶絲來製作的琴弦。此處可以理解成樂器之類。洪昇的《長生殿》裏寫到楊貴妃彈琴是“冰弦玉柱聲嘹亮,鸞笙眾管音飄蕩”,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容若所寫是她的才情。她不但相貌出眾,而且會舞弄文墨,精通音律,稱得起是才貌雙全,人間罕有。

“多情情寄阿誰邊。”阿誰,是指容若自己。她是如此的美好,是上天恩賜的禮物,落入他的懷中。於世間千千萬萬人中,他與她相遇。世間的千千萬萬男子,她唯獨鍾情於他。還有什麼能抵得上這種兩情相悅的稱心如意呢?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紅綿,是女子往臉上擦粉用的粉撲。枕函,又稱枕匣,指中間可以放置物件的匣狀枕頭。他將仔細端詳,滿心歡喜。燭影搖紅,人賽桃花,光陰勝過醇酒。

她是千嬌百媚,她是萬紫千紅,她是世上最美的花,開在他的生涯旅程當中。她是他春光裏的月色如煙。然而他卻認為,相看好處卻無言。不盡言,繼而靜默。那一刻,他或是因為幸福而失聲,或是因幸福以致憂傷。容若用這樣的一句話來收束全篇,堪稱美到惆悵。

浣溪沙

鳳髻拋殘秋草生①,高梧濕月冷無聲②,當時七夕記深盟③。

信得羽衣傳鈿合④,悔教羅襪葬傾城⑤。人間空唱《雨淋鈴》⑥。

①鳳髻:古代女子的一種發型,將頭發綰結梳成鳳形,或在髻上飾以金鳳。此處指亡妻。②濕月:濕潤之月。形容月光如水般濕潤。③深盟:指男女雙方向天發誓,永結同心的盟約。④羽衣:原指以羽毛織成的衣服,後常稱道士或神仙所著衣為羽衣,此處借指道士或神仙。鈿合:鑲嵌金、銀、玉、貝的首飾盒子,古代常用來作為愛情的信物。⑤羅襪:絲羅製的襪,此處指亡妻遺物。傾城:舊以形容女子極其美麗,是美女的代稱,此處指亡妻。⑥雨淋鈴:即雨霖鈴。詞牌名。相傳唐玄宗因安祿山之亂遷蜀,霖雨連日,聞棧道鈴聲,為悼念楊貴妃而采作此曲。

此詞是一首悼亡之作,借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典故,表達了對亡妻的深切懷念:鳳髻散亂,斯人已經悵然逝去,孤單地沉睡在一片荒涼的秋草之中,麵對這寂寞梧桐,冷月無聲,回想起當年七夕之夜的海誓山盟,怎不叫人心中淒愴。原來相信仙人可以傳遞彼此的信物,後悔當時將伊人遺物都與她一同埋葬了,如今唯有自己唱著《雨霖鈴》空自悵痛了。

這是一首悼亡的作品。容若以他一如既往的深情與淒愴,為他的愛妻,填寫了一曲催人淚下的寂寞空唱。

“鳳髻拋殘秋草生”。鳳髻,原本是古代女子的一種發式。據唐代宇文氏《妝台記》載:“周文王於髻上加珠翠翹花,傅之鉛粉,其髻高名曰鳳髻。”這裏代指其亡妻盧氏。他從蝕骨的悲痛中,強迫自己來接受這一事實:她已經離他而去,而且是以最殘忍的離別方式——死亡。從此之後,他的生命將注定殘缺,如此痛入骨髓,伊人已被黃土掩埋,昔日軟香溫玉已成塚內白骨。秋草萋萋,淚迷離。

“高梧濕月冷無聲”。月亮依舊故我,如水般傾瀉著自己的銀光。月痕最是照無寐。也正是這一輪月,曾照耀他們賭書潑茶時的伉儷情深,曾照耀她小窗梳妝的如花笑靨,見證他的美滿婚姻。也是這一輪月,看他孤燈相映,心靈千瘡百孔。他在傷痛當中靜默如雪中蒼鬆,蕭蕭瑟瑟,獨聽冷月無聲。

“當時七夕記深盟”。相傳唐玄宗與楊玉環在驪山避暑,適逢七夕。玉環獨自與玄宗憑肩而立,因仰天對牛郎織女的故事有所感懷,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容若與盧氏,勢必也曾有過這樣的願望與約定——生生世世,永結同心。

“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羽衣,本意是指以鳥的羽毛製作而成的衣服,後代指神仙和道士所穿的衣服。鈿合,鑲有金、銀、玉、貝等物品的首飾盒,古代時常用其作為示愛的信物。羅襪,指代亡妻遺物。

白居易《長恨歌》中:“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指楊貴妃死後,唐玄宗悲痛不已,於是命一位能招魂的道士去尋找玉環。後來道士在蓬萊仙境中終於尋覓到玉環,玉環不忘舊好,取出金釵一股,鈿合一扇讓道士交給玄宗,說隻要彼此情定心堅,天上人間總能相會。道士可以傳遞亡人的信物,他希望能與妻子再會,於此,容若感到後悔,把她的遺物都與她一同埋葬了。

“人間空唱《雨淋鈴》”。《雨淋鈴》,即《雨霖鈴》,相傳“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穀,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唐玄宗為了江山放棄了美人,賜死楊貴妃,這種懊惱與悔恨是一曲《雨淋鈴》所表達不完的,可謂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容若借此來表達對妻子的追思之情。

這一首《浣溪沙》,容若不斷引用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故事,以表達心中的無盡傷痛。耿耿此念,天地可表,聞之哀傷欲絕。記憶在無言的寂寞中恣意洶湧,無論怎樣華美的文字都不能表達其萬一。他沉溺於刻骨銘心的思念當中,他對她的愛,從未改變,卻難再續。他在別人的故事當中感同身受,比照喟歎,然後以空洞茫然的眼神,落寞地守望著曾經的濃情蜜意,心中隻剩下滿腔的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