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近自然
尋常水,尋常山,心中無事天地寬;尋常草木尋常蟻,個中妙處勝大川。
現代人,有許多苦惱,若按時興的電腦業名詞,則可以分成硬件和軟件兩類:硬件是生存條件,軟件則是生活氣氛——單位的、家庭的氛圍,以及個人的心態。
個人的心態,在現代社會,有許多壓抑感:從硬件到軟件,都有諸多不如意的東西,而其中極嚴重的一條,是人的自我壓抑心態的自我負擔,好像“寄居蟹”或“背貝蟹”,背著一個沉重的硬殼,總卸不下來。
解救的唯一辦法,在自己,即心靈的解脫。
解脫的最好辦法,是從內心——禪宗說的“放下便是”。
如何“放下”?有兩種辦法:一是憑借外力,一是憑借自力。高僧大德所說的“小隱隱於山,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是說倘若定力了得,在最汙濁的地方,也可以做隱士,“出淤泥而不染”;但我等“小根器”,做不了——況且也沒有福分做官,所以隻剩下兩種選擇:要麼在“市”,要麼在“山”。
但是,倘若不做山民或和尚,連隱遁於山野也做不到。那麼,剩下的隻有一條出路——“隱於市”。
“隱於市”的難處已如開篇所述。真是“三難境地”了。
好在我們還有一條“中間路線”可以走,那便是居於市,偶爾可以短時間地隱於野——到山去,到水去,到野去。
雙休日為我們這一代中國人提供了這樣的方便。
提起旅遊,人們總是覺得,隻有到名山大川去才是旅遊,那其實是大大的誤會。
誠然,名山大川是旅遊的極好去處,但名山大川也有不好的地方——一是遠,二是貴,費時間、費金錢且不說,還有第三個不好:人太多,剛剛出城市的螞蟻窩,又進了旅遊點的螞蟻窩。
所以隱於野的方便之道,是去看看尋常的山、尋常的水,在尋常中發覺不尋常的東西,這才是“道心”和“慧眼”。
人是自然的產物,由物質構成的軀體,由軀體寄寓著靈魂,人注定離不開大自然。常人隻知道名山大川好玩,卻不知道尋常的山水一樣好玩。真正的美常常藏匿在最平常的食物之中,關鍵的,在於看你有沒有“平常心”:倘若有平常心,看看綠綠的草木,看看紅紅的花朵,看看小溪流水,看看蝴蝶翻飛、蜜蜂采蜜、螞蟻搬家,都是極好玩的事情——不說看出來個仿生學的靈感來,至少,也放鬆了緊張的心態、麻木的神經,於是從最平常的景物之中,說不定還能發覺“本來麵目”呢。
偈曰:尋常水,尋常山,心中無事天地寬;尋常草木尋常蟻,個中妙處勝大川。
玩物怡情
玩而無製曰喪誌,玩而有製可怡情,一木一石一宇宙,無心之處方有心。
人需要勞動,也需要玩——旅遊是玩,釣魚是玩,打球是玩,“玩物”也是玩。
名貴的花卉,珍貴的收藏,是有錢或有權的人玩的,我輩何物玩之有?
因人製宜。
兒時,愛看猜謎,從物謎開始,漸及文字謎。中國文字美之一,是其對稱性:對仗對偶。及長,漸有對偶癖,譬如,看到廁所裏貼有便條,曰:“請勿將雜物拋入馬桶”,便信口道:“但願把衛生留給羊城”,“馬”對“羊”,“馬桶”對“羊城”,很工整,對後吟哦再三,很得意,這是“玩文句”。
小時候,正規學過握毛筆,長大以後常開會,開會做筆錄是練寫字的好時機,篆、隸、碑、楷、行、草,美術字、空心字,全可以恣意寫個夠。熟能生巧,會寫空心字,便可以獨創些別的玩藝,譬如用報紙撕字,幾乎可以入“中華百絕”。這是“玩漢字”。
筆記本還有一個用處:畫速寫。倘有心,出差時也可以畫畫:等車時畫人,坐船時畫景,看戲時畫演員;到稍有條件,便用宣紙宣泄快感,這是“玩線條玩筆墨”。
文字、詞句、線條、筆墨,全是書麵的樂趣,到底嫌窄。所有旅行爬山涉水時,撿些石頭、樹根、竹根,乃至舊瓦片、老磚頭,是撿自然、撿曆史,也是撿文化、撿情趣。
中國古語說:“玩物喪誌”,本是不錯的:“玩”過了頭,不可自拔,便是“喪誌”;但不獨“玩物”可以喪誌,“玩事”、“玩人”亦可以喪誌,關鍵在於分寸。其實人生不能隻“做”不“玩”,最耐疲勞的機床車床也還要休息和加油呢。玩關鍵在於因地製宜和掌握分寸:跨國旅遊是大腕大款爺們玩的,珍貴收藏是有錢兼有權的人玩的,高爾夫球是金卡階層玩的,我輩布衣庶民,也無權,也無錢,難道就不玩麼?——玩還是要玩的,不同的隻在於玩什麼,如何玩。
偈曰:玩而無製曰喪誌,玩而有製可怡情,一木一石一宇宙,無心之處方有心。
種蘭得蘭
隻求花者,不見有葉,因厚花薄葉而不知葉之美者,其失也重。
某年去韶關,蘭花專家劉清湧氏惠我芝蘭二種,並授我以種植法。攜歸廣州,如法種植,精心澆水、采光,然芝蘭似不明了我“望蘭成花”的心情,秋去也,春來也,蘭草終是蘭草,唯葉而已,獨不見孕蕊開花。
某日,與《羊城晚報》綜合副刊部主任林超君談起,林君是雜家,人所故知。然則林君生於名聞海內外的“中國園藝之鄉”之潮安金石鎮,便極少人知道。林超聽說我為種蘭,便用了瓦片、碎磚、瘦泥、肥泥、鏽鐵釘、豬蹄甲……便說:複雜了,你隻須備三五斤塘泥——花店有賣——我去替你種過,保證開花。林超又說,劉清湧送的,當是名貴花種,拋荒了可惜。
林君果然是“一諾千金”。我買罷塘泥之後,林君撥冗上門,將蘭花二種分條剔出,塘泥分大中細塊,由上而下,將蘭花種得極好看,原是稀稀拉拉的幾條,竟種出一番鄭板橋畫蘭似的妙構圖來。林君說:花一周一透澆足矣。
豈料,“園藝之鄉”的業餘大師,竟也無法使我那幾條瘦弱的芝蘭開花,且葉亦不茂,還是那麼瘦瘦的幾條,添了幾片新葉,但舊葉卻又老去。此事不敢與林超說,怕傷他的心,林君每有所問,總是答:挺好,挺好。
對蘭是否開花,已不再抱奢望,便將蘭由養尊處優的書房,抱到陽台上去,任其自生自滅,想起澆水便澆,忘了澆水便罷。
我對蘭薄,蘭對我厚。於新春佳節前夕,那被冷落在“冷宮”的幾葉芝蘭,除發了好些新葉之外,竟生出一槍花柄。不數日,正於送舊迎新之際,開出一簇墨灰色的花來,有姿有色,其香撲鼻,令人一日之嗅,而不厭焉。
想其中道理,大約蘭是山蘭,山野之物,非可供之於“雅室”,為隱士之不可入仕也。我將他冷落,蘭之視為自由,有自由,才有花之出也。
此後,我便不再刻意於蘭,而任其自生自長。今年春節將屆時,我暗中祈告,以為我的新春,添一份喜氣。不料,這回蘭不再“以厚報薄”,不再孕蕊綻花了。
起初好失望,天天去觀察,仍企望蘭“出槍”,也順便擦洗葉子,一片片擦得油綠而明亮。求花的心已平淡,且漸忘卻,忽然反倒有怪:從前開花完成了一次生命升華的,是少婦;如今抽了新葉而無花的,是少女,我又何苦厚彼薄此耶?隻求花者,不見有葉,因厚花薄葉而不知葉之美者,其失也重。纖纖碧玉,一片片修長、昂挺又嫵媚,其美,又焉在花之下耶?
為此,換一種心情賞蘭,竟從條條纖葉中,賞出許多美麗的欣喜來。
購物的樂趣
提菜籃,走商場,心清清來莫張惶;東走走,西看看,野鶴雲中翔。
現代人最怕的是在鬧嚷嚷的商場裏購物。尤其男人陪女人購物,是對耐性的考驗。男人購物,認定一個目標,便直奔那個目標而去。男人覺得自己不為購物而生,很不耐心,覺得商場裏的東西太多,令人眼花繚亂,頭暈、低血糖之類的感覺時時襲來,很不舒服。別人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是這個樣子的。
你這個樣子,一定得不到女人的喜歡。
學了禪宗,有許多好處。好處之一,便是有了購物的耐性。
為什麼?因為禪宗是一種好藥。
我去過韶關的別傳寺,那裏的膳堂貼著一副心病藥方,詳細內容如今已經忘卻了,但大體還記得一些,大意是:無量果1個,無憂花3朵,忍耐草5錢,用大度鍋,七分火,炒成九分熟,不驕不躁,再經霜11年,作成安詳丸93粒,分成30等份,日食一份,則無疾不愈矣。
其實,這藥治的不僅僅是某一種病。不過,它對治療“購物厭煩症”也的確有一點好處。購物厭煩症其實是現代都市綜合征當中的一種。男人是現代都市綜合征的主要患者群。他們在都市匆忙生活的擠壓下,一天到晚總是心事重重,對於購物這類婆婆媽媽的事情,是絕沒有女人們那般耐心的。
我從前也是“商場厭煩族”的一員,後來學了一點禪宗,發覺隻要換一種心情,就完全是另外一樣的感受了。
商場,還是原來的商場,而你的心境變了,看的心情也就大大的不同了——要領是,稍稍地放慢一下節奏,放鬆一下心態,不要把購物當做一項很嚴重的任務,盡情地放鬆自己,把購物過程當做一次小小的旅遊,很用心也好,漫不經心也好,總之,不要把購物的任務放在心上,隻當做閑逛,看商品的設計、排列、布局,看看一個商場的巧妙構思。這時候,你就會覺得樂趣無窮,越看越想看。這樣,既完成了購物的任務,身心也得到了放鬆,還可能有意料之外的心得。俗話說:“心無石,贏過食無肉。”而你既買到了“肉”,又換的清心,豈不樂乎善哉?
偈曰:提菜籃,走商場,心清清來莫張惶;東走走,西看看,野鶴雲中翔。
金茶花
金茶花是山間妙人兒,入寵深宮,便極可能早夭,許多王後王妃如楊玉環之類便是,雖然原因與金茶花不盡同。
大前年,《黃金時代》與廣西金茶花開發公司在越秀公園辦茶花畫展,開了一個規格很高的“名人雅士賞花會”,我忝列其中,即席撰聯揮筆,東道主為表謝意,送名貴金茶花一盆上門,教給我種植與保養的方法,用了足足半點鍾。
金茶花是茶花中的公主,其名貴,自不待言,得其一盆,如獲至寶。便將主人所教種植法,概括為五條,用毛筆寫在銅板紙上,貼於那個琉璃花盆上,我稱之為“種茶憲章”。
簡單說,其法是:置於見陽光而不暴曬處,最好是上午九、十點鍾見見薄日,水要放舊,三天後方可用,幹宜適度,切忌搬動。
嚴格遵守“憲章”,並開了一個“家庭大會”,要求全體成員,不可有違章法。
送來時的茶花,正開得燦爛,十餘朵,黃得如金子,且滿枝大小花蕾,有的已含苞待放。
第一批盛開的花,慢慢萎了,謝了,如人之老死,原是正常的事。第二批花,慢慢開了,卻不及第一批輝煌。第三批,便顯出營養不良的模樣,第四批永遠是骨朵,並不見開,見漸漸便幹,一碰,竟一個接一個掉了,那心疼,不必說。
心想,留得茶叢在,不怕明年花不開。
不料沒過年,花葉便有些不對頭,不像原先那般油光發亮,且漸有黃色,黃的掉了,綠的又黃,最終,剩下茶枝幾條。但仍舍不得丟,希望它會萌新芽。
春天來了,別的花發芽了,金茶花卻仍是幹枝一束。翻開土看,根早已幹了。
好生好生可惜。
或是金茶花與我無緣,或是我與金茶花無緣。好比找配偶——一個好姑娘嫁給你做妻子,你不見得能使她成為好妻子。
所以我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金茶花是山間妙人兒,入寵深宮,便極可能早夭,許多王後王妃如楊玉環之類便是,雖然原因與金茶花不盡同。
想占盡天下好事,隻是一心情願。
明白了缺憾也是天理天意,便會在心頭少些許抹不去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