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言(1 / 2)

來自人類春天的麻醉師

冉雲飛

周秦幾劫灰

1938年,謝國楨先生編了七冊《吳愙齋尺牘》,係吳大澂寫給前輩陳介祺商量金石、議論文字的書翰,紙墨精美,甲骨、金文、篆、隸、楷、行、草俱有,曲盡各體之妙。而陳介祺也用《秦前文字之語》來酬答吳大澂的叩鳴與切磋。我常常懷想《詩經》是用什麼樣的文字形式留傳下來的?紙張之發明尚早,保存不易,可以想見。我們常說,《詩經》是上古人們的歌唱,是周代社會的謠曲,但又有多少失載之痛楚,消息在天壤,而不為塵世所紀念。真可謂周秦幾劫灰,三千年間黍一炊。即使丘也不削,而時間亦會猛刪,時間喜歡在一切人類活動中大動手腳。能在時間的暴政下留存下來的,都屬命中之物,《詩經》便是如此。

你是我的驚雷

越重要的東西,我們越容易忘記。空氣何等重要,尋常有誰計較。母愛何其動人,多少人要到慈母見背,才知道一切永不可再。大自然的斑駁與多元,加上我們人類的點綴,置身其間是何等的愜意。可惜,多年以來,動物是何等的招搖,植物是何等的葳蕤,山水是如何的明媚,我們沒有望見的眼,更沒有抵達的心。“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困在城市這座墳裏,你無法想像它如許的生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風致,我們差不多快忘個幹淨,“今我來兮,雨雪霏霏”的情景,似乎也無福享用了。

而今,我們對待大自然的態度,堪用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句來自警:二月,足夠用墨水來痛哭。“五更疏欲斷”,墨水怎能哭夠那“一樹碧無情”?其實是植物無意,還是我們無情,這是個問題。

一廂情願的麻醉

所有植物自有一種光華,人類無能執掌它的內心,隻好用自己的心情去闡釋,這是一種詭秘的一廂情願。因為所有文字的人造味道,決定了它對露水的盜竊,決定了它對植物的襲擊,更決定了它對大自然的偷換。再好的名字,對於植物本身而言,仿佛都隻是個筆名,隻是無限接近事物本身。但是植物筆名的麻醉作用,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我們忘記了它在人世間的平凡。魚腥草一名折耳根,又謂豬鼻孔;忍冬而披金銀,藥鋪再謂二花;芣苡一謂車前子,二謂豬耳草。要是算上它的拉丁名和其它綽號,就像人一樣,表字、郡望、職官、諡號,搞學問的也不省事,普通人就徹底負了。《詩經》裏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是我們願意諸種植物名稱的麻醉,因為隻有在麻醉中才能忘記痛楚,治愈我們對大自然的渴慕與相思。

這是無眠的綱要

關於經典,卡爾維諾不會是人類最後一個喋喋不休者。而我們關於經典的爭論與闡釋,也會無窮無盡。對於經典的絕妙闡釋,沒有比1945年深秋與思想家伯林通宵長談、沒有比莫迪利阿尼畫筆下雍穆、沒有比暴政下艱難而高貴的阿赫瑪托娃所說的一句話更準確的了:“這是無眠的綱要”。任何對經典的窮形盡相,都隻是個簡要的提綱。闡釋經典而成經典,便是令人興奮的“無眠的綱要”。

《詩經裏的植物》是一本在網絡上誕生的書。網絡的好處,使得時空被重新鋪排,人物異時異地之交流與互動成為可能。顧頡剛先生關於古史“層累”之說,掀起了二十世中國史學的疑古浪潮,這樣的浪潮是針砭食古不化、信古而自高、先前闊過的民族主義自大狂的藥石。而台灣作家王鼎鈞(曾用“一勺金”的ID,天涯社區閑閑書話裏,潛過水,交流回複過,也發過貼)先生則在《詩經裏的植物》的跟帖中說道:“經典的偉大,好像是一代一代後人堆高的。後人不斷詮釋、發揚、模仿,再創作,後出轉精,而又將光榮歸於原典”。原來經典也是“層累”的,但最終要將光榮歸於原典。與此同時,作者深圳一石亦在回答網友的質疑時說道:“一本《詩經》,窮盡怎樣的想象,都不會過度,無數的闡釋,怎樣的曲解正解,都沒有什麼詩篇蓋過它的光彩。所以,寫的時候,隻有我們的不夠,沒有它的不足”。這都是對待經典的謙卑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