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文學(續)

第一卷 南朝詩文(續)

第一章 梁代詩文

梁代文學延續了齊代文學的發展趨勢,許多作家的活動也跨越兩代,所以習慣上常以"齊梁文學"並稱。但梁代文學也出現了不少新的現象,成為南朝文風最盛的一個時期。從社會環境來說,自梁朝建立至侯景之亂,武帝蕭衍當政達四十七年之久,是整個魏晉南北朝政權穩定時間最長的時期,這為文學的繁榮提供了較好的條件。而蕭衍、蕭統、蕭綱、蕭繹父子數人,都愛好文學,並都有一定的創作成就和理論上的建樹,也刺激了文學的興盛。正如《南史·文學傳序》所說:"自中原沸騰,五馬南渡,綴文之士,無乏於時。降及梁朝,其流彌甚。蓋由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

梁代許多文學家有較強的理論意識。與劉勰、鍾嶸等專門的文學批評家有所不同,他們往往不是全麵地討論文學,而是從自身的體驗出發,著重強調文學創作中的某些基本問題,與當代文風的演變,關係特別密切。

這裏最突出的是對文學的審美特征尤其是抒情特征的重視。當時有一種將文學的標準與社會的倫理標準分離開來,單純從藝術的要求來看待文學的傾向。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此所謂"放蕩",就是擺脫束縛的意思。作為帝王,蕭綱等人絕不是不重視道德對於維護其政權及社會統治秩序的作用,所以蕭綱教訓兒子要"立身謹重";但在他們看來,文學純屬於個人感情的、審美的範疇,所以不妨"文章放蕩"。對於詩文的評價,當時人也總喜歡首先從"性情"或"性靈"來著眼,把有無強烈的抒情的感動,提高為衡量文學的價值、區別文學與非文學的首要標識。這在蕭繹的《金樓子·立言》中說得非常明確。這些看法,比較前人更為徹底地排斥了視文學為政教工具的儒家觀點。但也應該指出:從理論上強調文學的審美特征及抒情性,固然有其重要意義,但在具體創作中所表現的情感內容,則和作者的人生觀念、生活經驗、社會地位密切相聯。從梁代帝王、貴族的狹窄的生活中產生的文學作品,難免帶有先天的缺陷。

梁代文學除表現了魏晉以來流行的常見題材,最為引人注目的,一是以描摹女性容貌舉止為中心,也包括傳統閨怨題材的宮體詩,一是以邊塞風光及戰爭生活為中心的邊塞詩。如果簡單地以傳統倫理標準來衡量,很容易把這兩種內容看作是截然對立的東西,而給以完全不同的評價。但實際上它們都是當代文人竭力追求文學的美感與抒情性的結果。因為這兩種題材在他們看來,都具有能夠引起興奮和感動的抒情強度,符合於"情靈搖蕩"的文學標準(宮體詩人大都也寫邊塞詩,甚或將兩種內容寫入一篇之中,就是一個直接的證明)。從淵源關係來說,宮體詩是齊代出現的豔情詩的發展;邊塞詩作為一種有意識地追求審美效果的創作,始於鮑照,但除他以外,同時作者甚少。到了梁代,邊塞詩的寫作才成為普遍現象。

梁代文人在理論上特別重視的另一個問題,是反對過於書麵化的、典雅深奧的語言風格,提倡雅俗結合,要求文學語言淺顯流暢並具有音樂性的效果。這在蕭綱、蕭繹的文論中有所表述,蕭子顯的《南齊書·文學傳論》則全麵地論述了這一問題。他一方麵批評鮑照的作品過於近俗,同時激烈地攻擊以謝靈運為代表的文體是:"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他認為理想的風格是:"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謠,輕唇利吻;不雅不俗,獨中胸懷。"這種看法代表了梁代文人比較普遍的認識。

而追求語言的通暢易曉,也正是因為過於深奧曲折的語言,在表達和理解兩方麵都造成阻隔,使暢達抒情變得困難。

這些要求自然地貫徹於他們的創作實踐中。《梁書·庚肩吾傳》說,自齊永明中王融、謝朓、沈約諸人"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梁代,以蕭綱為中心的文學集團,其中包括庚肩吾、庚信父子,徐摛、徐陵父子,"轉拘聲韻,彌尚麗靡,複逾往時"。也就是說,他們把詩歌的律化又推進了一步。並且,在詩歌(也包括一些辭賦和駢文)中運用聲律手段,不僅是上述諸人,而是擴展為普遍的現象。另一方麵,梁代文人的創作中,模仿民歌的成分也在大量地增加。所以,梁代文人詩的語言,或以清新見長,或以輕靡流麗爭勝,而很少有滯重生澀、深奧曲折的毛病。可以說,西晉以來文人詩過度雅化,語言繁密深重的現象,經過宋代的鮑照、湯惠休,齊代的謝朓、沈約等人的努力,到了梁代得到全麵的改變。梁代詩風的演變,決定了此後詩歌語言風格的主導方向,其意義是非常深遠的。

在上述背景下,在梁代出現了七言詩蓬勃發展的局麵。因為七言詩比五言詩更為舒展而富於音樂感,也更為和婉動人。在此以前,除鮑照以外,幾乎沒有人特別注意這一詩型。而在梁代,以現存資料而言,七言詩的作者有十餘人,作品數量在百篇以上(包括含七言句的雜言詩)。這就擴大了七言詩的陣營,使之成為堪與五言詩比肩的重要形式。梁代七言詩與鮑照的作品頗有不同。即使是雜言的,句式組合也較有規律,不像鮑照《行路難》那樣,節奏錯綜變化,而大多是齊言體。從中產生了一種篇幅較長、隔句押韻、數句一轉韻的極富於音樂感的七言歌行(如吳均的《行路難》,蕭繹、王褒的《燕歌行》等),以後成為陳、隋及唐人常用的一種形式。如盧照鄰《長安古意》、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等,均由此生。

七言歌行通常不注重對偶,但個別篇也有向五言詩取齊,以八句為一篇、講究對仗的情況(如蕭綱和庾信的《烏夜啼》),這就形成了七律的雛形。所以清劉熙載《藝概》說庾信《烏夜啼》"開唐七律"(此詩作於梁)。此外梁代還出現了許多七言四句的短詩,與後代七絕也有一定淵源關係。所以說,梁代是七言詩發展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時代。

由於梁代文人的文學觀,實際是以詩歌的標準為中心,所以當時辭賦也有很明顯的詩化傾向。尤其是一些抒情小賦,大量摻用五、七言詩句,有時甚至超過半數以上。而長篇的七言歌行,也往往使用辭賦的鋪排方法,形成詩賦相互滲透的現象。這對初盛唐七言歌行的特點,影響甚大。

一、蕭衍父子

蕭衍(464-549)即梁武帝,字叔達,南蘭陵(今江蘇常州西北)人。與齊帝室為同宗,乘齊內亂,起兵奪取帝位。晚年因自東魏歸降的大將侯景叛亂,攻破都城,他饑病而死。蕭衍在齊時為"竟陵八友"之一,稱帝後對於文學的愛好依然不衰。他精通音樂,愛好民歌。現存詩作九十餘首,半數以上是樂府詩,而且大都模仿南朝民歌。如《子夜四時歌》十六首,與民歌可謂無所區別、維妙維肖。除了仿作,他還依照西曲製作了《襄陽蹋銅蹄》、《江南上雲樂》、《江南弄》等新曲。其中《江南弄》七曲均以七言句與三言句組合而成,有固定的格式,故後人論詞的起源,或追溯及此。其音節輕快優美,如第三曲《采蓮曲》:

遊戲五湖采蓮歸,發花田葉芳襲衣,為君豔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蓮曲。(和雲:采蓮渚,窈窕舞佳人。)

除了樂府詩,蕭衍的其他一些詩篇,也有模仿民歌風格的。以他的特殊地位而如此愛好民歌,對梁代詩風的演變,無疑起了重要作用。

蕭統(501-531)字德施,武帝長子。立為太子而早卒,諡"昭明",故後人習稱為昭明太子。史傳稱其"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墳籍。或與學士商榷古今,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可見他對文學的興趣。圍繞著他的太子東宮,一度形成一個興旺的文學集團。《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也曾參與其中。但蕭統本人的創作,以現存的幾首詩來看,都是平庸無奇的。隻是由他主持編纂的《文選》,卻是文學史上一部重要的典籍。

《文選》又稱《昭明文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所錄始於先秦而迄於梁,而以魏晉以後作品占據較大比重。按文體和題材分類編排。在編選中明確注意到文學與非文學的區別,所以除了詩、賦二大類,對於文章,主要選能獨立成篇而又富於文采的。儒家的經書、諸子書,以及曆史著作,均被排除。這種區別方法,不盡符合現代的文學概念。比如對曆史著作,不收人物傳記,而隻收錄了一部分史傳的論讚,因其較講究文采。這是當時人對文學的一種認識。但不管怎樣,其區分文學與非文學的意識,還是非常重要的。至於收錄作品的標準,則明顯偏向文人化的典雅華美,與當代重視雅俗結合的新風氣有所不同。所以收入辭賦特別多。在詩歌部分,各時代分別最受重視的詩人是曹植、王粲、陸機、潘嶽、謝靈運、顏延之諸人。民歌以及風格近俗的文人詩則選得很少。因此全書成為傳統的文人文學的一次總結。盡管有這樣的不足,《文選》畢竟彙集了曆史上大量的優秀文學作品,不但起到保存和流布的作用,也為後代文人提供了較好的學習範本。在唐代這部書就受到高度重視,有所謂"文選學"之名。杜甫寫給兒子的《宗武生日》詩中,也叮囑他"熟精《文選》理"。

蕭綱(503-551)即簡文帝,字世纘,武帝第三子。蕭統死後,他被繼立為太子。及至侯景叛亂,武帝去世,他又做了兩年傀儡皇帝,終於被殺害。由蕭綱倡導而興起的宮體文學,不但風靡了梁、陳、隋、初唐,而且在晚唐、五代及至更後來的詩與詞中繼續留下它的痕跡。所以,不管後人評價如何,它的存在是不容忽視的。

所謂"宮體"首先是指詩歌而言。"宮"即太子東宮。蕭綱為太子時,圍繞著他形成一個以東宮僚屬為主要成員而影響頗為廣泛的文學集團,他們的一部分詩歌,專寫男女之情(包括傳統的閨怨題材),以及女子的容貌、舉止、情態乃至生活環境、所使用的器物等等,形成顯著特征,即被稱為"宮體詩"。同時,宮體詩也有特定的語言風格,主要是辭采穠麗、描寫細巧、音樂性強。五言詩普遍注重聲律的和諧,是永明新體的進一步發展;七言詩輕快流轉,具有民歌風格。除了詩歌,他們的部分辭賦也有上述特點,有時也被稱為"宮體賦"。後人在使用"宮體"這個概念時,並不很嚴格。有時兼指內容和風格兩方麵而言,有時僅指其中的任何一方麵。除了蕭綱等文學集團外,蕭繹的文學集團以及蕭子顯等人,也有類似的創作,可以歸於廣義的宮體派。

宮體詩常常被認為是當時宮廷內荒淫生活的反映。然而,帝王在妃嬪成群的後宮中私生活是否嚴肅,實在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若以一般封建道德標準去衡量蕭綱文學集團中的主要人物,其生活態度至少沒有特別可以指責的地方。以蕭綱本人而言,《梁書·簡文帝紀》稱其"養德東朝,聲被夷夏,洎乎繼統,有人君之懿",評價頗高。所以我們還是應該從當時整個文學背景來尋找原因。《梁書·徐摛傳》(徐是蕭綱的老師)述"宮體"之稱的來由,說:"摛文好為新變,不拘舊體。......文體既變,春坊盡學之,宮體之號,由斯而起。"

由此可見,宮體詩首先是梁代文人普遍的"新變"意識的產物。而蕭綱的文學觀,是明確反對儒家倫理的約束,在他們看來,文學中描寫男女之情以及女子的體貌,是一種有價值的美的創造。還有,正如前麵已經說過的,從齊代的豔情詩開始,這一類詩歌的產生同南朝民歌的影響有密切關係。通常用以概括宮體詩的"輕靡綺豔"四字評語,也完全可以用來概括南朝民歌。當然,宮體詩與民歌之間的區別還是很明顯的。下麵是蕭綱的一首比較典型的宮體詩《詠內人晝眠》:

北窗聊就枕,南簷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

這首詩描寫一個青年女子睡態的美。為了不過分越軌,末二句特意點明:在一旁相伴的是其丈夫。

以本篇為例,拿傳統的表現女性美的文學作品與宮體詩相比,可以看到以下區別:前者通常需要伴隨一個或真實或僅作為虛飾的道德性主題,而宮體詩沒有這樣的主題,僅是單純地描繪女性之美;前者多用比喻、象征的手法,以造成品賞心理上的距離,宮體詩則用切近的眼光和真實、細致的筆法來表現,得到不同的效果。由於儒家文學觀特別強調文學的政治與道德功用,而且蕭綱的特殊身份照理更負有維護傳統道德的責任,所以宮體詩從唐代開始,一直受到嚴厲的批判。以今天的眼光客觀地看待,應當承認單純表現女性體貌之美,是文學中可以而且應該存在的內容。至於說"色情"成分,至少在梁代宮體詩中並不顯著,無論比漢魏的辭賦還是南朝的民歌,都不見得更突出;蕭綱這一首典型的宮體詩,恐怕也談不上"色情"二字。其實,宮體詩真正的缺陷,主要在於它大抵是以男性的品賞眼光來描繪女性,而且缺乏民歌中那種率直、大膽、熱烈的情感,顯得柔靡無力。

但盡管宮體詩存在一些缺陷,它畢竟擴大了中國詩歌的審美表現的範圍;盡管它在理論上遭到嚴厲指斥,仍舊在事實上廣泛影響了後來的文學創作,即以唐代李白、李賀、李商隱三大詩人為例,他們的作品中無不留有明顯的宮體詩風的痕跡。

除了宮體詩,蕭綱還有許多詠物寫景之作。他好像是一個感覺神經特別纖細的人,喜歡也擅長寫細微的景象。如《賦得入階雨》:

細雨階前入,灑砌複沾帷。漬花枝覺重,濕鳥羽飛遲。倘令斜日照,並欲似遊絲。

全詩尤其最末兩句的纖巧細膩,令人驚歎。這種寫法在蕭綱詩中很常見,應該說這也是一種美、一種特點。

不過,在理論上,蕭綱也很注重文學的力度。他在《答張纘謝示集書》中,列舉適宜於詩的素材,特別強調了邊塞生活。他也寫了不少邊塞詩,隻是未能真正表現出激烈、雄壯、開闊的意境。顯得力不從心。但從邊塞詩的發展,尤其是從邊塞詩的審美追求過程來說,應該提到一筆。

為了張揚自己的文學主張,蕭綱還命徐陵編了一部詩歌總集《玉台新詠》,專收自漢迄梁關於女性和男女愛情的詩歌,中心部分是當代的宮體詩。它與《文選》似有對立的意識,如《文選》崇雅而《玉台》趨俗,《文選》不重民歌而《玉台》收錄尤多。所以有許多《文選》未收的優秀作品賴此得以留存,其中包括古代最傑出的敘事長詩《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東南飛》。

《玉台新詠》的編排,按五言詩、七言詩(包括雜言)、五言短詩(即後世的五絕)分列。這也表明:七言詩與五言短詩在梁代已經發展得相當充分,足以區別於傳統的五言古詩而各自獨成一體了。

蕭繹(508-554)即梁元帝,字世誠,武帝第七子。初封湘東王,鎮守江陵。平侯景之亂後即位稱帝,西魏軍攻破江陵時被殺。他的文學觀念及創作風格,均與蕭綱相近。七言樂府《燕歌行》音節流蕩,在梁代同類詩中較有代表性:

燕趙佳人本自多,遼東少婦學春歌。黃龍戍北花如錦,玄菟城前月似蛾。如何此時別夫婿,金羈翠眊往交河。還聞入漢去燕營,怨妾愁心百恨生。漫漫悠悠天未曉,遙遙夜夜聽寒更。自從異縣同心別,偏恨同時成異節。橫波滿臉萬行啼,翠眉暫斂千重結。並海連天合不開,那堪春日上春台!乍見遠舟如落葉,複看遙舸似行杯。沙汀夜鶴嘯羈雌,妾心無趣坐傷離。翻嗟漢使音塵斷,空傷賤妾燕南垂。

這也是一首宮體風格的詩作。全篇分為五小節,除開頭一節六句外,其餘均四句一轉韻,轉韻時第一句押韻腳,整齊中見變化,增加了詩歌的音樂感。後世長篇歌行四句一轉韻的格式,即由梁代這一類詩作而來。此外,蕭繹的《蕩婦秋思賦》("蕩婦"指遊子之婦),也可以代表所謂"宮體賦"的風格。語言淺顯,色彩豔麗,描寫細致,音節流暢,情意婉轉。開頭部分,"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中間"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錦,君思出塞之歌。"能以淺語寫深情,情景的襯托也是成功的。

二、沈約、範雲、任昉

沈約、範雲、任昉,原都是"竟陵八友"中的人物,由齊入梁。沈約和任昉,當時又有"沈詩任筆"的並稱。尤其沈約,是齊代和梁代前期文壇的領袖,對齊梁文風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沈約(441-513)字休文,吳興武康(今浙江德清武康鎮)人。家世仕宦。父沈璞於劉宋元嘉年間被誅,約潛逃得免,後乃遇赦。他自幼流寓,孤貧無助,而篤誌好學,博通群籍。仕宋、齊、梁三代。蕭衍篡齊時,他參與決策大計,為佐命之臣,建梁後封侯,官至尚書令。沈約學兼文史,著述豐富。除詩文辭賦外,主要尚有《宋書》、《四聲譜》等。

在齊梁文學中,沈約一直是領風氣之先的。這表現在許多方麵。第一,他是齊永明時代"竟陵八友"的首要人物,是聲律論的主要倡導者和"新體詩"的主要實踐者之一。第二,他很早就提出詩歌語言應當淺易易懂,注意雅俗結合。顏之推《顏氏家訓》引沈約的話說:"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第三,他的詩歌中有很多模仿民歌的作品。鍾嶸《詩品》說他"憲章鮑明遠《鮑照》","長於清怨",主要是指這一點而言。在這些作品中,有十幾首七言詩,又有好多首豔情之作(如《六憶》、《夜夜曲》等),直接影響了宮體詩風的形成。蕭綱也把他和謝朓視為楷模。第四,梁代詩、賦的相互滲透,也與沈約有關。他的《湣衰草賦》、《天淵水鳥應詔賦》,都大量使用詩句,顯示新變。沈約既是文壇的前輩,政治地位又高,所以在文學史上起了很大的作用。他還特別喜歡獎拔人才。劉勰寫成《文心雕龍》,特地獻給沈約,受到賞識,因而見稱於時。

不過,作為詩人,沈約並不算很傑出。胡應麟《詩藪》說他"諸作材力有餘,風神全乏",意思說,沈詩富於學識素養,但感人的東西卻不多。總體而論,這批評是中肯的。但並不能說他沒有好作品。沈約是梁代留存詩篇最多的作者之一,加以精選,光彩自見。如《傷謝朓》、《別範安成》均是真情流露之作。後者如下: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複別離時。

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範安成即範岫,齊代為安成內史。此詩前四句言年少時視離別為尋常事,及至衰暮,來日無多,則恐一別之後,再見為難。後四句情意深長,令人感動。杜甫懷念李白的詩,也曾化用本篇中的句子。

此外,沈約幾篇寫景詩,語言清秀明麗,聲韻和諧,意境也很美。如《早發定山》、《石塘瀨聽猿》等一向受到較高的評價。前一首如下:

夙齡愛遠壑,晚蒞見奇山。標峰彩虹外,置嶺白雲間。

傾壁忽斜豎,絕頂複孤圓。歸海流漫漫,出浦水濺濺。

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忘歸屬蘭杜,懷祿寄芳荃。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範雲(451-503)字彥龍,南鄉舞陰(今河南泌陽西北)人。他的經曆與沈約相仿。仕宋、齊、梁三代,佐蕭衍立國,官至尚書右仆射,封侯。也以詩見稱。鍾嶸《詩品》說:

"範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形象地指出了他的詩歌特色。

巫山高不極,白日隱光輝。靄靄朝雲去,溟溟暮雨歸。

岩懸獸無跡,林暗鳥驚飛。枕席竟誰薦,相望空依依。(《巫山高》)

江幹遠樹浮,天末孤煙起。江天自如合,煙樹還相似。滄流未可源,高飄去何已。(《之零陵郡次新亭》)《巫山高》是樂府舊題,詠巫山神女的故事。這裏運用了聲律手段,取得了音節和諧、字麵明潔的效果。後一首代表了範詩的一種顯著特點:用語淺而不俗,詞彙巧妙地重複出現,使得音節、意象銜接回環,婉轉優美,此所謂"流風回雪"之妙。末二句意境開遠而瀟灑。

任昉以"筆"見稱。據他說晚年對"沈詩任筆"的說法不服氣,也曾轉而致力於詩,但終於無所成就。在南朝的文學概念中,"筆"與"文"相對,指的是實用性的文章。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當時社會對"文"的重視。不過,"任筆"也是講究修辭的,所以《文選》中收錄他的章表書啟等各體文章特別多。其基本特點是整飭嚴謹,多用典故,淵雅而有理致。唯有《奏彈劉整》一文隻是質樸平實地敘事,較為特別。但總的說來,這些文章的文學性畢竟不強。

三、江淹、劉峻

江淹、劉峻都是出身低微的作者。他們的創作,往往同自己的坎坷經曆有關。

江淹(444-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人。父親做過縣令。淹少孤而家貧,愛好文學,有才名。自宋代入仕,輾轉於諸王幕府,很不得誌。至蕭道成(齊高祖)執政而後建立齊朝,他受到賞識,逐漸顯達。後又依附蕭衍,在梁朝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伯。史傳稱其晚年才思減退,當由富貴尊榮之後,創作缺乏激情所致。現存詩文,基本上也都是在宋、齊時所作。有《江文通集》。

江淹的詩以善於模擬著稱。其文集中標明模仿前人的,就有《效阮公詩十五首》、《學魏文帝》、《雜體三十首》等。《雜體三十首》的用意,據詩前自序,是反對某些詩人固守一格的態度,試圖通過學習漢魏以來眾多名家的風格,追蹤五言詩的源流,達到廣采博取的目的。其中大多數,從內容、篇製、用辭等多方麵看,也確實能夠酷肖前人唇吻。尤其是擬曹丕、曹植、王粲、劉楨、阮籍的幾篇幾乎可以亂真。由此可見作者在體會、鑽研前人的作品上花費了很大精力。

但模擬終究不能代替創造。並且,由於性格、經曆、趣味的限製,一個作家要兼擅各種不同的風格畢竟是困難的。江淹的模擬詩雖然也有學得蒼涼厚重的,然非其本色。他寫自己生活的作品,無論寫景、抒情,都少有深刻、雄壯的筆力,而喜歡參用楚辭、古詩中的語彙,寫種種迷惘的、不很確定的傷感,以清麗幽怨見長。劉熙載《藝概》說:"江文通詩,有淒涼日暮不可如何之意。"體會較為準確。

吳江泛丘墟,饒桂複多楓。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氣紅。

路長寒光盡,鳥鳴秋草窮。瑤水雖未合,珠霜竊過中。

坐識物序晏,臥視歲陰空。一傷千裏極,獨望淮海風。

遠心何所類,雲邊有征鴻。(《赤亭渚》)

此詩寫客遊中歲暮的悲哀,但不隻是簡單的思鄉之情,還滲透著人生無所著落,不知何往的迷惘。這詩在江淹作品中,已經算意境闊大的了。

江淹又是南朝著名的賦家,他的文學聲譽,主要還是得之《恨賦》和《別賦》這兩篇名作。二賦的寫作,與江淹早年的遭遇有極大關係。但他在這裏並沒有直接抒寫自己具體生活經曆中的感情,而是從自身的體驗推衍開來,將憾恨與別離視為人類的普遍遭遇,再通過一一舉例或分門別類的方法具體描摹,充滿了悲傷的情調,容易觸發讀者的同感。尤其是作者善於用精麗的語言、移情的筆法,描繪出各種特定場合中的環境氣氛,襯托各類人物的憾恨之情、離別之悲,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其中《別賦》尤為出色。因為"恨"的內容太廣泛,無法在一篇短賦中寫得恰到好處、淋漓盡致。"別"實際隻是"恨"的一種,較容易把握。文中先從行者與居者兩麵總述別離之悲,然後分寫各類人物、各種情形的別離,以見其在人們生活中的普遍性,並達到反複渲染的目的。寫俠士以死報恩、與家人訣別的景象是:"瀝泣共訣,抆血相視,驅征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有慷慨悲壯之氣。寫遊宦者之婦的四季相思是:"春宮閟此青苔色,秋帳含茲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有纏綿不盡之哀。寫情人之別,則於憂傷中充滿了詩意的美感: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恨賦》、《別賦》,既反映了作者對於人生的傷感,客觀上也反映了南朝社會的時代的傷感,同時,作者又是把這種傷感作為一種藝術的美來追求的。這也是南朝文學的普遍現象之一。

劉峻(461-521)字孝標,平原(今屬山東)人。幼時與母親同為北魏兵擄掠為奴,母子一度出家為尼、僧。南歸後入仕,沉淪下僚。梁初典校秘書。因任性露才,為武帝所嫌惡,終於一生坎坷。劉峻在北方時即刻苦求學,南歸後更博覽群書,人稱"書淫"。注《世說新語》,引書數百種,保存了大量古代資料,為世所重。

梁代文章,一般都趨向輕巧流麗,而劉孝標《辯命論》、《廣絕交論》,篇製宏大,立論高遠,情調激越,在當時可謂別具一格。

《辯命論》的主旨,是說天命不可知、不可求,與人的才智及善惡無關,亦非鬼神所能幹預,著重抒發懷才不遇之士對自身命運無可奈何、憤憤不平的牢騷。當時流行的因果報應說,實際是肯定了各人的遭遇均緣自自身,有合理性;劉峻則強調"命"隻是人不能不受其支配的東西,無所謂合理。並且,由於文中大量鋪敘善不得報、才無所用的事實,實際是指出了現實中充滿了不合理的現象。《廣絕交論》為推演東漢朱穆的《絕交論》。寫作的契機,是因任昉生前喜獎掖人士,死後其諸子窮困潦倒,無一人相助。文章由此出發,曆數現實社會中人與人均以利相交的醜惡現象。二文均以鋪排見長,有戰國縱橫家遺風,又使用南朝駢儷句式,深於刻畫,讀來音調鏗鏘,氣勢淩厲,辭采精工,情致淋漓。如《廣絕交論》中的一節:

若其寵鈞董、石,權壓梁、竇,雕刻百工,爐捶萬物,吐漱興雲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聳其風塵,四海疊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鶩。雞人始唱,鶴蓋成陰,高門旦開,流水接軫;皆願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是曰勢交。

四、丘遲、陶弘景

丘遲(464-508)字希範,吳興烏程(今浙江吳興)人,梁時官至司徒從事中郎,以文才見稱於時。陶弘景(452-士,仕齊拜左衛殿中將軍,入梁後隱居不出,但武帝有朝廷大事輒遣使谘詢,人稱"山中宰相"。二人的書信體文章,各有特色。

丘遲有《與陳伯之書》。天監初,丘遲以記室身份隨臨川王蕭宏北征,原為梁朝大將而降魏的陳伯之率兵相拒,丘遲受命作此書勸降。這雖是一篇駢文,形式上限製很多,卻能自由揮灑,寫得委婉曲折,收縱自如。文中責之以義,寬之以恩,曉之以利害,動之以情,威之以力,從各方麵打動對方,使陳伯之悔悟歸降。如開頭一節:

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省之小誌,慕鴻鶴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開國稱孤。朱輪華轂,擁旄萬裏,何其壯也!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邪!

先不指斥對方,而盛讚其往日在齊、梁換代之際,追隨梁武帝之明智英武,以求得心理上感情上的接近,然後筆鋒陡然一轉,從民族意識出發,斥責他投降異族的行為,氣勢逼人而來。這以後,文章又曆數梁朝對陳伯之家室的禮遇,以及北魏形勢的危險,說明利害關係。而後蕩開一筆,寫下一段極富抒情色彩的文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生平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恨!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

以優美的文字寫出江南宜人風光,激發對方的故國之思,可謂神來之筆。結末一節在委婉的語氣中暗蘊威脅之意,也是煞費苦心。

通常,駢文宜於描寫抒情而短於說理,富文藝之美而難以實用,丘遲卻能較好地將兩方麵結合起來。他的另一篇《永嘉郡教》,是應用文字,又似抒情小品,也是同樣特點。陶弘景長年山居,對自然風光的美好深有體驗。他的《與謝中書書》說: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雲,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具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複有能與其奇者。

短短幾句,寫山水林木,晨昏景象,文字簡淡清新。作者並不著力於刻畫,隻是淡淡地勾出幾個富有特征的片斷,卻是有聲有色,讓讀者通過聯想組織成完整的畫麵,有一種高逸的趣味。

五、何遜、吳均

何遜(?-518)字仲言,東海郯(今山東郯城)人。其家雖世代仕宦,但名位不高。遜八歲能詩,二十歲左右舉為州秀才。曾與吳均一起為梁武帝所寵信,但很快就失意。一生中主要以文才為諸王幕僚,卒於廬陵王蕭續記室。有《何記室集》。

何遜現存九十餘首詩作中,有一小部分明顯帶有豔體詩的特點,如《詠舞》:

管清羅薦合,弦驚雪袖遲。逐唱回纖手,聽曲轉蛾眉。凝情眄墮珥,微睇托含辭。日暮留嘉客,相看愛此時。

此篇寫舞女美妙的情態,描繪很細,結尾有暗示的意味。何遜去世時,蕭綱才十六歲,所以這一類詩自然是在宮體詩盛行以前寫作的。由此可知,在描寫女性的美和表現豔情內容方麵,在齊梁存在著一個普遍的、越來越突出的趨勢。

何遜詩歌最集中的內容,是羈旅與酬答,兩者往往又結合為一體。這些作品均工於寫景抒情,講究聲律,文辭清新,頗有謝朓的風致。但比起謝朓來,何遜詩在語言的錘煉上,用功更深。謝詩常常以出語天然取勝,何詩則主要以修辭的簡練精當擅場(唐代二大詩人,李白偏愛謝朓而杜甫偏愛何遜,也從側麵反映了何遜與謝朓的區別)。在寫景方麵,何遜更注意與抒情的密切結合。在謝朓詩中,還是有單純把自然景象作欣賞對象來描寫的情況,而何遜詩中,景物與主觀情緒完全融為一體,服從抒情的需要。所以,何遜詩在語言、聲律及意象選擇與抒情的配合諸方麵都更接近唐詩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