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四溟詩話

第一章 王漁洋序

謝榛字茂秦,臨清人。眇一目,喜通輕俠,度新聲。年十六作樂府商調,臨德間少年皆歌之。已而折節讀書,刻意為歌詩,遂以聲律有聞於時。寓居鄴下,趙康王賓禮之。嘉靖間挾詩卷遊長安,脫黎陽盧於獄,諸公皆多其行誼,爭與交歡。而是時濟南李於鱗、吳郡王元美結社燕市,茂秦以布衣執牛耳。諸人作"五子"詩,鹹首茂秦,而於鱗次之。則於鱗名益盛,茂秦與論文,頗相飧責,於鱗遺書絕交。元美諸人鹹右於鱗,交成秦,削其名於"七子""五子"之列。然茂秦遊道日廣,秦晉諸籓爭延致之,河南北皆稱謝榛先生諸人雖惡之,不能窮其所往也。趙康王薨,茂秦歸東海,康王之曾孫穆王複禮茂秦,為刻其餘集。當"七子"結社之始,尚論有唐諸家,茫無適從。茂秦曰:"選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諸人心師其言。厥後雖爭擯茂秦,其稱詩之指要,實自茂秦發之。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七子""五子"之流,皆不及也。茂秦詩有兩種:其聲律圓穩,持擇矜慎者,弘正之遺響也;其應酬牽率,排比支綴者,嘉隆之前茅也。餘錄嘉隆"七子"之詠,仍以茂秦為首,使後之尚論者,得以區別其薰蕕,條分其涇渭。若徐文長之論,徒以諸人倚恃紱冕,淩壓韋布,為之呼憤不平,則晨餘躋茂秦之本意也。

四溟山人,眇一目,稱"眇君子",然其論詩真天人具眼,弇州《藝苑卮言》所不及也。詩之工,則有目者鹹識之。全集中有《詩家直說》四卷校訂而授之梓。惜未得善本補其殘缺,又何敢嫌其繁冗,謬加刪削為哉?山人之義心俠骨,非徒以風雅見重。奕世猶將興起,而同時有擠而抑之者,交道之難,可慨也。王阮亭綠詩,以山人冠嘉隆"七子",所為序,亦極意推崇,存之以當山人小傳。若趙王為之刻集,籓邸諸君頗多題跋。然文之所傳者少,故不具綠。乾隆甲孟夏,繡水石齋胡曾撰。

前明謝四溟先生為趙籓重客,嚐刊其全集以行世,迄今又二百餘年矣,梨板無存,日就湮沒,良可惜焉。行篋中有先王父一齋公手抄《四溟詩話》,然非足本,河北觀察使胡韭溪訪求全集,幸而得之。公子石齋汲古既深,闡幽更切,披覽《詩話》,有契於心,因屬顧君稼梅繕寫發雕,而自為校訂,不加刪削,則珍惜之意也。計甫草之過鄴,請於當事,立原先墓門,是四溟生前知己既有康王穆王,歿世既久,又得甫草石齋為之表彰,四溟可以無憾。若賈姬之贈,載於《恒史》,王固愛才,姬亦守節,"眇君子"之榮,不遠過於"七子""五子"之流也哉。乾隆甲清和月,海昌沈維材跋。

卷一

《三百篇》直寫性情,靡不高古,雖其逸計,漢人尚不可及。今學之者,務去聲律,以為高古。殊不知文隨世變,且有六朝唐宋影子,有意於古,而終非古也。

唐山夫人《房中樂》十七章,格韻高嚴,規模簡古,駸駸乎商周之《傾》。迨蘇李五言一出,詩體變矣,無複為漢初樂章,以繼《風雅》,惜哉!

詩以漢魏並言,魏不逮漢也。建安之作,率多平仄穩帖,此聲律。而後流於六朝,千變萬化,至盛唐極矣。

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

《越裳操》止三句,不言白雉而意自見,所謂"大樂必易"是也。及班固《白雉》詩,加之形容,古體變矣。

傅玄《豔歌行》,全襲《陌上桑》,但曰:"天地正厥位,願君改其圖。"蓋欲辭嚴義正,以裨風教。殊不知"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已含此意,不失樂府本色。

《木蘭詞》後篇不當作。末曰"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此亦玄之見也。

詩文以氣格為主,繁簡勿論。或以用字簡約為古,未達權變。善用助語字,若孔鸞之尾聲,不可少也。太白深得此法。予讀《文則》《冀越記》《鶴林玉露》,皆謂作古文不可去助語字,俱引《檀弓》"沐浴佩玉"為證。餘見略同。

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若《孔雀東南飛》《南山有鳥》是也。

六朝以來,留連光景之弊,蓋自《三百篇》比興中來。然抽黃對白,自為一體。

《紫騮馬歌》曰:"燒火燒野田,野鴨飛上天。"此古詞也。《折柳行》曰:"默默施行違,厥罰隨事來。"亦古辭也。《陌上桑》曰:"駕虹霓,乘赤雲,登彼九嶷曆玉門。"此魏武帝之作也。《秋胡行》曰:"思與五喬乘雲遊八極。"此嵇康之作也。《董逃行》曰:"遙望五嶽端,黃金為闕班嶙。"此魏人撥作也。古人命題措辭如此。歐陽公曰:"《小雅》《雨無正》之名,據序所言,與詩絕異。"當闕其所疑。

題外命意,善作者得之。不然,流於迂遠矣。

揚雄作《反騷》《廣騷》,班彪作《悼騷》,摯虞作《湣騷》,應奉作《感騷》,漢魏以來,作者繽紛,無出屈宋之外。

《詩》曰:"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初無意於對也。《十九首》雲:"胡馬依北風,越烏巢南枝。"屬對雖切,亦自古老。六朝惟淵明得之,若"芳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是也。

凡作近體,誦要好,聽要好,觀要好,講要好。誦之行雲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講之獨繭抽絲。此詩家四關。使一關未過,則非佳句矣。

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造物之妙,悟者得之。譬諸產一嬰兒,形體雖具,不可無啼聲也。趙王枕易曰:"全篇工致而不流動,則神氣索然。"亦造物不完也。

古《采蓮曲隴頭流水歌》,皆不協聲韻,而有《清廟》遺意。作詩不可用難字,若柳子厚《奉寄張使君》八十韻之作,篇長韻險,逞其問學故爾。

唐律,女工也。六朝隋唐之表,亦女工也。此體自不可少。

魏武帝《善哉行》,七解;魏文帝《煌煌京洛行》,五解。全用古人事實,不可泥於詩法論之。

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譬如鬆篁之於桃李,布帛之於錦繡也。

計至三謝,乃有唐調;香山九老,乃有宋調;胡元諸公,頗有唐調;國朝何大複李空同,憲章子美,翕然成風。吾不知百年後,又何如爾。

杜子美詩:"日出籬東水,雲生舍北泥。竹高鳴悲翠,沙僻舞鶤騅。"此一句一意,摘一句亦成計也。蓋嘉運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蹄。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此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詩矣。

用事多則流於議論。子美雖為"詩史",氣格自高。

《世說新語》:"謝公問諸子弟:'《毛詩》何句最佳?'玄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聖經若論佳句,譬諸九天而較其高也。嚴滄浪曰:"漢魏古詩,氣象渾厚,難以句摘,況《三百篇》乎?"滄浪知詩矣。

陶潛不仕宋,所著詩文,但書甲子。韓偓不仕梁,所著詩文,亦書甲子。偓節行似潛而詩綺靡,蓋所養不及爾。薛西原曰:"立節行易,養性情難。"

《輟耕錄》曰:"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艱深奇澀,人莫能誦。宋王晟劉忱為之注釋,趙仁舉為之句讀,誠可怪也。韓退之作宗師墓誌銘曰:'文從字順各識職。'蓋譏之也。"退之《城南聯句》,意深語晦,相去幾何。

古詩之韻如《三百篇》協用者,"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是也。如洪武韻互用者,"灼灼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是也。如沈韻拘用者,"有鳥西南飛,熠熠似蒼鷹"是也。漢人用韻參差,沈約《類譜》,始為嚴整。"早發定山",尚用"山"、"先"二韻。及唐以詩取士,遂為定式。後世因之,不複古矣。楊誠齋曰:"今之《禮部韻》之拘哉?"鄒國忠曰:"不用沈韻,豈得謂之唐詩。"古詩自有所葉,如:"靡室靡家,玁狁之故。"曹大家字本此。

詩宜擇韻。若秋、舟,平易之類,作家自然出奇;若眸、甌,粗俗之類,諷誦而無音響;若鎪、搜,艱險之類,意在使人難押。

《鶴林玉露》曰:"詩惟拙句最難。至於拙則渾然天成,工巧不足言矣。"若子美"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之類,語平意奇,何以言拙?劉禹錫《望夫石詩》:"望來已是幾千載,隻是當年初望時。"陳後冊謂"辭拙意工"是也。

《餘師錄》曰:"文不可無者有四:曰體,曰誌,曰氣,曰韻。"作詩亦然。體貴正大,誌貴高遠,氣貴雄渾,韻貴雋永。四者之本,非養無以發其真,非悟無以入其妙。

《塵史》曰:王得仁謂七言始於《垓下歌》,《柏梁》篇祖之。劉存以"交交黃鳥止於桑"為七言之始,合兩句為一,誤矣。《大雅》曰:"維昔之富不如時。"《公布》曰:"學有緝熙於光明。"此為七言之始。亦非也。蓋始於《擊壞歌》:"帝力於我何有哉?"《雅》《頌》之後,有《南山歌子產歌》《采葛婦歌》《易水歌》,皆有七言,而未成篇,及《大招》百句,《小招》七十句,七言已盛於楚,但以參差語間之,而觀者弗詳焉。

賈誼《惜誓》、《賦》曰"衰老",遭際漢文而曰"亂世",氣短量狹如此。《漢》、《史》、《誼傳》獨載《吊屈原》、《鵬鳥》二賦,而無此篇。洪興祖以為環異奇偉,非誼莫能及,而並錄傳中,豈興祖誤耶?

謝瞻《從宋公戲馬台送孔令》曰:"聖心眷佳節,揚鑾戾行宮。"謝靈運曰:"良辰感聖心,雲旗興暮節。"是時晉帝尚存,二公世臣媚裕若此。靈運又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何前佞而後忠也?

《漢書》曰:"不歌而誦謂之賦。"若《子虛》、《上林》,可誦不可歌也。然亦有可歌者,若《長門賦》曰:"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返佤,形枯槁而獨居。"《悼李夫人賦》曰:"美連娟以脩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佇兮,泯不歸乎故鄉。"二賦情詞悲壯,韻調鏗鏘,與歌詩何異?

謝靈運撥魏文帝《芙蓉池》之作,過於體貼。宴賢之際,何乃自陳德業哉?

江淹撥劉琨,用韻整齊,造語沉著,不如越石吐出心肺。

作詩譬諸用兵,慎敵則勝。命題雖易,不可率然下筆。至於渾化,無施不可。

《霏雪錄》曰:"唐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殊不知老農亦有名言,貴介公子不能道者。林逋曰:"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此乃反唐人之意。竇庠曰:"漢家若欲論封禪,須及相如未病時。"

韋蘇州曰:"窗裏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樂天曰:"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司空曙曰:"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三詩同一機杼,司空為優,善狀目前之景,無限淒感,見乎言表。

魏武帝《短歌行》全用《鹿鳴》四句,不如蘇武"《鹿鳴》思野草,可以喻佳賓"點化為妙。"沉吟至今"可接"明明如月",何必《小雅》哉?蓋以養賢自任而牢籠天下也。真西山不取此篇,當矣。及觀《藝文類聚》所載魏武帝《短歌行》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萜,無枝可依。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歐陽詢去其半,尤為簡當,意貫而語足也。

劉才甫曰:"魏武《短歌行》,意多不貫,當作七解可也。"

黃山穀曰:"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則詩委地矣。"予所謂"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與此意同。

七言絕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大曆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當以盛唐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渾成無跡,此所以為盛唐也。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傍韻,牽強成章,此所以為宋也。

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借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

《山房隨筆》四《禽言》,予錄其一曰:"鵓鴣鴣,勃鴣鴣!帳房遍野相喧呼。阿姊含羞對阿妹,大嫂揮涕看小姑。一家不幸俱被擄,猶幸同處為妻孥。願言相憐莫相妒,這個不是親丈夫。"此作可悲,讀者尚不堪,況遭其時乎?

晉傅鹹集七經語為詩;北齊劉晝緝綴一賦,名為《六合》。魏收曰:"賦名《六合》,其愚已甚;及觀其賦,又愚於名。"後之集句肇於此。

唐人集句謂之"四體",宋王介甫石曼卿喜為之,大率逞其博記雲爾。不更一字,以取其便;務搜一句,以補其闕。一篇之作,十倍之工。久則動襲古人,殆無新語。黃山穀所謂"正堪一笑"也。

《玉海》曰:"《胡笳十八拍》四卷,漢蔡琰撰。幽憤成此曲,以入琴中。"唐劉商、宋王安石李元白各以集句效琰,好奇甚矣。

漢武帝柏梁台成,詔群臣能為七言者,乃得與坐。有曰"總令天下誠難治",有曰"和撫四夷不易哉",有曰"三輔盜賊天下危",有曰"盜阻南山為民災",有曰"外家公主不可治"。是時君臣宴樂,相為警誡,猶有二代之風。後世以詩諷諫而獲罪者,可勝吧哉!

漢高帝《大風歌》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後乃殺戮功臣。魏武帝《對酒歌》曰:"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坑流民四十餘萬。魏文帝《猛虎行》曰:"與君結新婚,托配於二儀。"甄後被讒而死。張華《勵誌》詩曰:"甘心恬澹,棲誌浮雲。"竟以貪位被殺。郭璞《遊仙》詩曰:"長揖當塗人,去作冊林客。"亦為王敦所殺。隋煬帝《景陽井銘》曰:"前車已覆,後乘將沒。"淫亂尤甚於陳。唐玄宗《過寧王宅》詩曰:"複尋為善樂,方驗保山河。"天寶荒政,宗廟播遷。李林甫《贈韓席侍郎》詩曰:"揆予秉孤直,虛薄忝文昌。"日懷奸險,蠹害朝政。盧仝《送伯齡》詩曰:"努力事幹謁,我心終不平。"後與王涯之禍。高駢《寫懷》詩曰:"卻恨韓彭興漢室,功成不向五湖遊。"節度淮南,驕橫被誅。予筆此數事,以為行不顧言之誡。

自我作古,不求根據,過於生澀,則為杜撰矣。

(以下闕。)

束晳《補亡》詩,對偶精切,辭語流麗,不脫六朝氣習。

嚴滄浪曰:"《木蘭歌》'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酷似太白,非漢魏人語。"左舜齊曰:"況有'可汗大點兵'之句,乃唐人無疑。"魏太武時,柔然已號"可汗",非始於唐也。通篇較之太白,殊不相類。

韋孟詩,《雅》之變也,《昭君歌》,《風》之變也,《三百篇》後,二作得體。梁太子不取《昭君》,何哉?

馬柳泉《賣子歎》曰:"貧家有子貧亦嬌,骨肉恩重那能拋?饑寒生死不相保,割腸賣兒為奴曹。此時一別何時見?遍撫兒身舐兒麵。'有命豐年來贖兒,無命九泉抱長怨。'吃驚兒'切莫憂爺娘,憂思成病論證汝將'。抱頭頓足哭聲絕,悲風颯颯天茫茫。"此作一讀則改容,再讀則下淚,三讀則斷腸矣。

漢武帝"秋風起兮白雲飛",出自"大風起兮雲飛揚";"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出自"沅有芷兮灃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漢武讀書,故有沿襲。漢高不讀書,多出己意。

李師中《送唐介》錯綜寒、山兩韻,謂之"進退格",李賀已有此體,殆不可法。

範德機曰:"詩當取材於漢魏,而音律以唐為宗。"此近體之法,古詩不泥音律,而調自高也。

《國寶新編》曰:"唐風既成,詩自為格,不與《雅》《頌》,唐體沿於《國風》。《雅》言多盡,《風》辭則微。今以《雅》文為詩,未嚐不流於宋也。"此王欽佩但為律詩而言,非古體之法也。

五言詩皆用實字者,如釋齊己"山寺鍾樓月,江城鼓角風。"此聯假說合聲律,要含虛活意乃佳。詩中亦有三昧,何獨不悟此邪?予亦效顰曰:"漁樵秋草路,騅犬夕陽村。"

左太衝《魏都賦》曰:"八極可圍於寸眸。"子美"乾坤萬裏眼"之句,意本於此。若曰"眸",則不佳。

陸機《文賦》曰:"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夫"綺靡"重六朝之弊,"瀏亮"非兩漢之體。徐昌穀曰:"詩緣情而綺靡。"則陸生之所知,固魏詩之查穢耳。

高仲武謂硃彎《菊詩》曰:"'受氣何曾異,開花獨自遲。'哀而不傷,深得風人之旨。"末曰"忍棄東籬下,看隨秋草衰",不如"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溫厚有氣。

李頎貽張旭詩曰:"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此用畢卓語。既持蟹螯,又執《丹經》,豈命人舉杯耶?蓋偶然寫興以害意爾。賈島《望山》詩曰:"長安百萬家,家家張屏新。論證家最好山,我願為其鄰。"然好山非近一家,何必擇鄰哉?此亦寫興害意,與頎同病也。

唐人歌詩,如唱曲子,可以協絲簧,諧音節。晚唐格卑,聲調猶在。及宋柳耆卿周美成輩出,能為一代新聲,詩與詞為二物,是以宋詩不入弦歌也。

蓋嘉運所製樂府曰《胡渭州》《雙帶子》《蓋羅縫》《水鼓子》。此皆絕句,述連戍行旅之懷,與題全無幹涉。或被之管弦,調法不同。今之詞名類此。前論"燒火燒野田"諸作,恐亦此意邪。

律詩重在對偶,妙在虛實。子美多用實字,高適多用虛字。惟虛字極難,不善學者失之。實字多則意簡而句健,虛字多則意繁而句弱。趙子昂所謂兩聯宜實是也。

子美《和裴迪早梅相憶》之作,兩聯用二十二虛字,句法老健,意味深長,非巨筆不能到。

韋應物曰:"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由不歸去,淮上有秋山。"此篇多用虛字,辭達有味。

李西涯曰:"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盛唐人善用虛字,開合呼應,悠揚委曲,皆在於此。用之不善,則柔弱緩散,不複可振。"夏正夫謂涯翁善用虛字,若'萬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風日幾重陽'是也。西涯虛實,以字言之;子昂虛實,以句言之。二公所論,不同如此。

景多則堆垛,情多則闇弱,大家無此失矣。八句皆景者,子美"棘樹寒雲色"是也。八句皆情者,子美"死去憑論證報"是也。

《詩法》曰:"《事文類聚》不可用,蓋宋事多也。"後引蘇黃之詩以為式。教以養生之訣,繼以致病之物,可乎?

嚴滄浪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豈有不法前賢,而法同時者?"李洞曹鬆學賈島,唐彥謙學溫庭筠,盧延讓學薛能,趙履常學黃山穀。予筆之以為學者誡。

蘇子卿曰:"明月照高樓,想見餘光輝。"子美曰:"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庾信曰:"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梁簡文曰:"濕花枝覺重,宿鳥羽飛遲。"韋蘇州曰:"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三者雖有所祖,然青愈於藍矣。

秦嘉妻徐淑曰:"身非形影,何得動而輒俱;體非比目,何得同而不離。"陽方曰:"惟願長無別,合形作一身。"駱賓王曰:"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張籍曰:"我今與子非一身,安得死生不相棄?"何仲默曰:"與君非一身,安得不離別?"數語同出一律,仲默尤為簡妙。

《金針詩格》曰:"內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外涵蓄,方入詩格。若子美'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是也。"此固上乘之論,殆非盛唐之法。且如賈至王維岑參諸聯,皆非內意,謂之不入詩格,可乎?然格高氣暢,自是盛唐家數。太白曰:"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迄今膾灸人口。謂有含蓄,則鑿矣。

寫景述事,宜實而不泥乎實。有實用而害於詩者,有虛用而無害於詩者,此詩之權衡也。

予與李元博秋日郊行,荊榛夾徑,草蟲之聲不絕。元博曰:"凡秋夜賦詩,多用'蛩螿',而晝則弗用,何哉?"予曰:"此實用而害於詩,所謂'靨子在顙則醜'是也。"

貫休曰:"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景實而無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景虛而有味。

謝惠連"屯雲蔽層嶺,驚風湧飛流",一篇句法雷同,殊無變化。

江淹撥顏延年,辭致典縟,得應製之體,但不變句法。大家或不拘此。

詩有辭前意、辭後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渾而無跡。宋人必先命意,涉於理路,殊無思致。及讀《世說》:"文生於情,情生於文。"王武子先得之矣。

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李白鬥酒百篇,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後措詞哉?蓋意隨筆生,不假布置。

唐人或漫然成詩,自有含蓄托諷。此為辭前意,讀者謂之有激而作,殊非作者意也。

左舜齊曰:"一句一意,意絕而氣貫。"此絕句之法。一句一意,不工亦下也;兩句一意,工亦上也。以工為主,勿以句論。趙韓所選唐人絕句,後兩句皆一意。舜齊之說,本於楊仲弘。

唐人詩法六格,宋人廣為十三,曰:"一字血脈,二字貫串,三字棟梁,數字連序,中斷,鉤鎖連環,順流直下,單拋,雙拋,內剝,外剝,前散,後散,謂之層龍絕藝。"作者泥此,何以成一代詩豪邪?

"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此二詩《風》《雅》重出,後人藉為口實而蹈襲也。

韋孟《諷諫》詩,乃四言長篇之祖,忠鯁有餘,溫厚不足。太白《雪讒》詩百憂章,去韋孟遠矣。崔道融《述唐事實》六十九篇,誌於高古而力不逮。

四言古詩,當法《三百篇》,不可作秦漢以下之語。顏延年《宴曲水》詩曰:"航琛越水,輦贐逾嶂。"《郊祀歌》曰:"月禦案節,星驅扶輪。"譬如清廟鼓瑟,箏以和之,審音者自不亂其聽也。

班姬托扇以寫怨,應瑒托雁以言懷,皆非徒作。沈約《詠月》曰:"方暉竟戶入,圓影隙中來。"刻意形容,殊無遠韻。

堆垛古人,謂之"點鬼簿"。太白長篇用之,白不為病,蓋本於屈原。

史詩勿輕作。或己事相觸,或時政相關,或獨出斷案。若胡曾百篇一律,但撫景感慨而已。《平城》詩曰:"當時已有吹毛劍,何事無人殺奉春。"《望夫石》詩曰:"古來節婦皆消朽,獨爾不為泉下塵。"惟此二絕得體。

長篇之法,如波濤初作,一層緊於一層。拙句不失大體,巧句最害正氣。

張說《送蕭都督》曰:"孤城抱大江,節使往朝宗。果是台中舊,依然水土逢。京華逢此日,疲老瘋如冬。竊羨能言鳥,銜恩向九重。"此律詩用古韻也。李賀《詠馬》曰:"白鐵挫青禾,碪聞落細莎。世人憐小頸,金埒愛長牙。"此絕亦用古韻也。二詩不可為法。

徐幹《室思》曰:"浮雲何洋洋,願因通我辭。一逝不可歸,嘯歌久踟躕。人離皆複會,我獨無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鏡闇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宋孝武帝撥之曰:"自君之出矣,金翠暗無精。思君如日月,回環晝夜生。"暨諸賢撥之,遂以"自君之出矣"為題。楊仲弘謂五言絕句,乃古詩末四句,所以意味悠長,蓋本於此。

吳筠曰:"才勝商山四,文高竹林七。"駱賓王曰:"冰泮有銜蘆。"盧照鄰曰:"幽穀有綿蠻。"陳子昂曰:"銜杯且對劉。"高適曰:"歸來洛陽無負郭。"李頎曰:"由來輕七尺。"唐彥謙曰:"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此皆歇後,何鄭五之多邪?

曹子建《白馬篇》曰:"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論證家子,幽並遊俠兒。"此類盛唐絕句。

魏文帝曰:"梧桐攀鳳翼,雲寸散洪池。"曹子建曰:"遊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阮籍曰:"存亡從變化,日月有浮沉。"張華曰:"洪鈞陶萬類,大塊稟群生。"左思曰:"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張協曰:"金風扇素節,丹露啟陰期。"潘嶽曰:"南陸迎修景,硃明送末垂。"陸機曰:"逝矣經天日,悲哉帶地川。"以上雖為律句,全篇高古。及靈運古律相半,至謝朓全為律矣。

枚乘始作《七發》,後有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駰《七依》、馬融《七廣》、劉向《七略》、劉梁《七舉》、崔琦七《七蠲》、桓麟《七說》、李尤《七款》、劉廣世《七興》、曹子建《七啟》、徐幹《七喻》、王粲《七釋》、劉邵《七華》、陸機《七徵》、孔偉《七引》、湛方生《七歡》、張協《七命》、顏延之《七繹》、竟陵王《七要》、蕭子範《七誘》。諸公馳騁文詞,而欲齊驅枚乘,大抵機括相同,而優劣判矣。趙王枕易曰:"《七發》來自《鬼穀子七箝》之篇。"

《文式》曰:"詞溫而正謂之德。謝靈運'南州實炎德,桂樹陵寒山'是也。"然出於屈子"嘉南州之炎德兮,麗桂樹之冬榮"。

蔡琰曰:"薄誌節兮念死難。"魏武帝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既以周公自任,又曰:"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老瞞如此欺人。詩貴乎真,文姬得之。

詩有不立意造句,以興為主,漫然成篇,此詩之入化也。

陸厥《孺子妾歌》曰:"安陵泣前魚。"劉長卿《湘妃廟》曰:"未作湘南雨,知為何處雲。"盧仝《贈馬異》曰:"神農畫八卦。"楊敬之《客思》曰:"細腰沉趙女。"唐彥謙《新豐》曰:"半夜素靈先哭楚。"此皆用事之謬。

江淹有《古籬別》,梁簡文劉孝威皆有《蜀道難》,及太白作《古籬別蜀道難》,乃諷時事,雖用古題,體格變化,若疾雷破山,顛風簸海,非神於詩者不能道也。

陸暢作《蜀道易》,以諛韋皋,翻案太白,辭義粗淺。

杜牧之《清明》詩曰:"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此作宛然入畫,但氣格不高。或易之曰:"酒家何處是,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調,予撥之曰:"日斜人策馬,酒肆杏花西。"不用問答,情景自見。

劉禹錫《懷古》詩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或易之曰:"王謝堂前燕,今飛百姓家。"此作不傷氣格。予擬之曰:"王謝豪華春草裏,堂前燕子落誰家?"此非奇語,隻是講得不細。

陳無已《寄外舅郭大夫》詩曰:"巴蜀通歸使,妻孥且定居。深知報消息,不敢問何如。身健何妨遠,情深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淚盡數行書。"趙章泉謂此作絕似子美。然兩聯為韻所牽,虛字太多而無餘味。若此前後為絕句,氣骨不減盛唐。

僧處默《勝果寺》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陳後山鏈成一句:"吳越到江分。"或謂簡妙勝默作。此"到"字未穩,若更為"吳越一江分",天然之句也。

葉平岩《暮春即事》一首:"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俱削上二字,仍是宋人絕句。

《詩人玉屑》:"偷語謂之鈍賊,傅長虞'日月光太清',陳後主'日月光天德'是也。"然"太清"不宜用"光"字,陳句渾厚有氣,此述者優於作者。

耿湋《贈田家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間。"此寫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閑晝雨,蠶屋閉春寒",亦是王孟手段。

凡起句當如爆竹,驟響易徹;結句當如撞鍾,清音有餘。鄭穀《淮上別友》詩:"君向瀟湘我向秦。"此結如爆竹而無餘音。予易為起句,足成一首,曰:"君向瀟湘我向秦,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長笛離亭外,落日空江不見春。"

江總"平海若無流",馬周"潮平似不流",杜甫"江平若不流",三公造語相類,馬句穩而佳。

陳思王《美人篇》雲:"珊瑚間木難。""求賢良獨難。"此篇兩用"難"字為韻。謝康樂《述祖德》詩雲:"展季救魯人。""勵誌故絕人。"此亦兩用"人"字為韻。魏晉古意猶存,而不泥聲韻。沈侯《白馬篇》雲:"停鑣過上蘭。""輕舉出樓蘭。"《緩聲歌》雲:"瑤軷信陵空。""羽轡已騰空。"此二篇亦兩用"蘭"字、"空"字為韻。夫隱侯始定聲韻,為詩家楷式,何乃自重其韻,使人藉為口實?所謂"蕭何造律,而自犯之"也。

杜少陵"避人焚諫草"之句,善用羊祜事,此即晏子"諫乎君不華乎外"之意。

子美"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句法森嚴,"湧"字尤奇。可嚴則嚴,不可嚴則放過些子。若"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意在一貫,又覺閑雅不凡矣。

白樂天《昭君》詩曰:"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裏時。"此雖不忘君,而辭意兩拙。予因之效顰曰:"使者南歸重妾思,黃金何日贖蛾眉?漢家天子如相問,莫道容光異舊時。"

《離騷》語雖重複,高古渾然,漢人因之,便覺費力。

梁元帝《春日》詩,用二十三"春"字,鮑泉奉和,亦用二十九"新"字,不及淵明《止酒》詩,用二十"止"字,略無虛設,字字有味。

予初賦《俠客行》曰:"笑上胡姬賣酒樓,賭場贏得錦貂裘。酒酣更欲呼鷹去,擲下黃金不掉頭。"此結亦如爆竹而無餘音。遂更之曰:"天寒飲罷酒家樓,擲下黃金不掉頭。走馬西山射猛虎,晚來風雪滿貂裘。"子美《少年行》,結句與前首相類,因擬之曰:"獨過酒肆據胡床,指點銀瓶索酒嚐。連盞鯨吞不辭醉,直驅白馬赴長楊。"

卷二

詩有簡而妙者,若劉楨"仰視白日光,皎皎高且懸",不如傅玄"日月光太清"。阮籍"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不如裴說"避亂一身多"。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沈約"及爾同衰暮,非複別離時",不如崔塗"老別故交難"。衛萬"不卷珠簾見江水",不如子美"江色映疏簾"。劉猛"可恥垂拱時,老作在家女",不如浩然"端居恥聖明"。徐凝"千古還同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不如劉友賢"飛泉界石門"。張九齡"謬忝為邦寄,多慚理人術",不如韋應物"邑有流亡愧俸錢"。張良器"龍門如可涉,忠信是舟梁",不如高適"忠信涉波濤"。崔塗"漸與骨肉遠,轉於僮仆親",不如王維"久客親僮仆"。李適"輕帆截浦拂荷來",不如浩然"揚帆截海行"。亦有簡而弗佳者,若鮑泉"夕鳥飛向月",不如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蘇頲"雙珠代月移",不如宋之問"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劉禹錫"欲問江深淺,應如遠別情",不如太白"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陸機"三荊歡同株",不如許渾"荊樹有花兄弟樂"。王初"河梁返照上征衣",不如子美"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武元衡"夢逐春風到洛城",不如顧況:"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陳季"數曲暮山青",不如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李義山"江上晴雲雜雨雲",不如劉夢得"東連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王融"灑淚與行波",不如子美"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灩澦堆"。李洞"藥杵聲中搗殘夢",不如柳子厚"日午睡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詩中淚字若"沾衣"、"沾裳",通用不為剽竊。多有出奇者,潘嶽曰:"涕淚應情隕。"子美曰:"近淚無乾土。"太白曰:"淚盡日南珠。"劉禹錫曰:"巴人淚應猿聲落。"賈島曰:"淚落故山遠。"孟雲卿曰:"至哀反無淚。"何仲默曰:"笛裏三年淚。"李獻吉曰:"萬古關山淚。"盧仝曰:"黃金礦裏鑄出相思淚。"此太涉險怪矣。

予客京師,遊翠岩七真洞,讀壁上詩曰:"紛披容與縱笙歌,蕙轉光風豔綺羅。露濕桃花春不管,月明芳草夜如何?璚珠浩蕩隨蘭翟,雲旆低回射玉珂。深入醉鄉休秉燭,盡情揮取魯陽戈。"耶律丞相門客趙衍所作,清麗有味,頗類唐調。惜乎《大元風雅》不載,故表而出之。

大篇決流,短章斂芒,李杜得之。大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演露骨。

《捫虱新話》曰:"詩有格有韻。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句,格高也;康樂'池塘生春草'之句,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欲韻勝者易,欲格高者難。兼此二者,惟李杜得之矣。

許彥周曰:"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熟讀李義山黃魯直之詩,則去之。"譬諸醫家用藥,稍不精潔,疾複存焉,彥周之謂也。

陳後山曰:"學者不由黃韓而為老杜,則失之淺易。"此與彥周同病。

陸士衡《日出東南隅》,謝靈運《還舊園》,沈休文《拜陵廟》,皆不過二十韻。洛陽王偉用五十韻獻湘東王,迨子美《夔府》,乃有百韻。

詩以一句為主,落於某韻,意隨字生,豈必先立意哉?楊仲弘所謂"得句意在其中"是也。

《三國典略》曰:"邢邵謂魏收之文剽竊任昉,魏收謂邢邵之賦剽竊沈約。"蓋六朝氣習如此近有剽竊何李者,其二子之類歟?

《類文見》曰:"梁武帝同王筠和太子《懺悔》詩,始為押韻。"晚唐多效之,迨宋人尤甚。本朝劉廷萱《詠梅花》自押真韻百篇,何其多也!

許敬宗擬江令《九日》三首,皆次韻,初唐殆不多見。

羅隱曰:"世祖升遐夫子死,原陵不及釣台高。"範仲淹曰:"世祖功臣三十六,雲台爭似釣台高。"儲嗣宗曰:"春風莫逐桃花去,恐引漁人入洞來。"謝枋得曰:"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袁郊曰:"後羿遍尋無覓處,不知天上卻容奸。"瞿宗吉曰:"後羿空能殘九日,不知月裏卻容私。"範謝瞿皆出祖襲,瞿得點化之妙。

韓退之稱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為佳句,未若"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氣象雄渾,大類盛唐。

長篇古風最忌鋪敘,意不可盡,力不可竭,貴有變化之妙。

淮南王曰:"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陸機曰:"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謝朓曰:"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王維曰:"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詩人往往沿襲淮南之語,而無新意。孟遲曰:"蘼蕪亦是王孫草,莫送春香入客衣。"此作點化而有餘味。

陳後主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氣象宏闊,辭語精確,為子美五言句法之祖。

律詩雖宜顏色,兩聯貴乎一濃一淡。若兩聯濃,前後四句淡,則可;若前後四句濃,中間兩聯淡,則不可。亦有八句皆濃者,唐四傑有之;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韋應物有之。非筆力純粹,必有偏枯之病。

《臞仙詩譜》以太白"長安一片月"為張季鷹之作,不知何據?然清響殊非晉人氣格。

徐陵《雜曲》曰:"張星舊在天河上,從來張姓本連天。"蓋指張麗華而言。是時陳後主最寵麗華,此奉諛之辭爾。

李空同評孟浩然《送硃二詩》曰:"不是長篇手段。"浩然五言古詩近體,清新高妙,不下李杜。但七言長篇,語平氣緩,若曲澗流泉而無風卷江河之勢,空同之評是矣。

李拯《讀史》曰:"佳人自折一枝紅,把唱新詞曲未終。惟向眼前憐易落,不如拋擲任東風。"謝疊山謂寓梁武事,未詳。詠史宜明白斷案,章碣曰:"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此孰不知邪?

太白曰:"蒼梧山崩湘水竭。"張籍曰:"菖蒲花開月長滿。"李賀曰:"七星貫斷嫦娥死。"此同一機軸,賀句更奇。

宋玉《大言賦》曰:"並吞四夷,飲枯河海,跂越九州,無所容止。"《小言賦》曰:"無內之中,微物生焉。比之無象,言之無名。視之則渺渺,望之則冥冥。離婁為之歎悶,神明不能察其情。"二賦出於《列子》,皆有托寓。梁昭明太子《大言》詩曰:"觀脩鯤其若轍鮒,視滄海之如濫觴。經二儀而跼蹐,跨六合以翱翔。"《細言詩》曰:"坐臥鄰空塵,憑附蟭螟翼。越咫尺而三秋,度毫釐而九息。"此祖宋玉而無謂,蓋以文為戲爾。

《樂書》:"伏羲造琴瑟以律呂,樂曰《立基》,神農樂曰《下謀》,黃帝樂曰《鹹池》。"蓋樂始於伏羲,而成於黃帝,是以清和上升,風俗不變,未有詩也。李西涯謂詩為樂始,誤矣。何妥曰:"伏羲減瑟,文王足琴。"抑先伏羲有瑟邪?

《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白居易曰:"獺捕魚來魚躍出,此非魚樂是魚驚。"翻案《莊子》而無趣。《家語》曰:"水至清則無魚。"杜子美曰:"水清反多魚。"翻案《家語》而有味。

或曰:"詩,適情之具。染翰成章,自然高妙,何必苦思以鑿其真?"予曰:"'新詩改罷自長吟',此少陵苦思處。使不深入溟渤,焉得驪頷之珠哉?"

詩不厭改,貴乎精也。唐人改之,自是唐語,宋人改之,自是宋語,格詞不同故爾。省悟可以超脫,豈徒斷削而已!

作詩勿自滿。若識者底訶,則易之。雖盛唐名家,亦有罅隙可議,所謂瑜不掩瑕是也。已成家數,有疵易露;家數未成,有疵難評。

古人之作,必正定而後出。若丁敬禮之服曹子建,袁宏之服王洵,王洵之服王誕,張融之服徐覬之,薛道衡之服高構,隋文帝之服庾自直,古人服善類如此。

詩有天機,待時而發,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屬對精確,工非一朝,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詩以兩聯為主,起結輔之,渾然一氣。或以起句為主,此順流之勢,興在一時。

皇甫氵是曰:"陶詩切以事情,但不文爾。"氵是非知淵明者。淵明最有性情,使加藻飾,無異鮑謝,何以發真趣於偶爾,寄至味於澹然?陳後山亦有是評,蓋本於氵是。

趙章泉韓澗泉所選唐人絕句,惟取中正溫厚,間雅平易。若夫雄渾悲壯,奇特沉鬱,皆不之取。惜哉!洪容齋所選唐人絕句,不擇美惡,但備數爾。間多仙鬼之作,出於偏稗小說,尤不可取。

盧弼和《邊庭四時怨》,頗似太白絕句。

李太白曰:"襟前林壑斂暝色,袖上煙霞收夕霏。"此用謝康樂之句,但加四字。王摩詰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林囀黃鸝。"雖用李嘉祐之聯,加此四字,爽健自別。

意巧則淺,若劉禹錫"遙望洞庭湖水麵,白銀盤裏一青螺"是也。句巧則卑,若許用晦"魚下碧潭當鏡躍,鳥還青嶂拂屏飛"是也。

陳琳曰:"聘哉日月遠,年命將西傾。"陸機曰:"容華夙夜零,體澤坐自捐。茲物苟難停,吾壽安得延。"謝靈運曰:"夕慮曉月流,朝忌曛日馳。"李長吉曰:"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此皆氣短。無名氏曰:"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此作感慨而氣悠長也。

嚴滄浪《從軍行》曰:"翩翩雙白馬,結束向幽燕。借問論證家子,邯鄲俠少年。彎弓隨漢月,拂劍倚胡天。說與單於道,今秋莫近邊。"此作不減盛唐,但起承全襲子建《白馬篇》。

《鬆石軒詩評》,全是詩料,且深於詩,何以啟發初學?

鍾嶸《詩品》,專論源流,若陶潛出應璩,應璩出於魏文,魏文出於李陵,李陵出於屈原。何其一脈不同邪?

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曰:"城南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殺氣朝朝衝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此為太白古風法之祖。

《漢武內傳》:"上元夫人彈雲林之瑟,歌《步玄》之曲曰:'綠景清飆起,雲蓋映硃葩。蘭房辟琳闕,碧空起璚沙。'"此歌華麗無味,或六朝贗作。西王母《白雲謠》曰:"白雲在天,邱陵自出。道路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複來。"辭簡意盡,高古莫及。

王建《留別杜侍禦》曰:"有川不得涉,有路不得行。沉沉百憂中,一日如一生。"此語無異孟郊。末曰:"願君去隴阪,長使道路平。"此結頗類子美。

屈宋為詞賦之祖。荀卿六賦,自創機軸,不可例論。相如善學《楚詞》,而馳騁太過。子建骨氣漸弱,體製猶存。庾信《春賦》,間多詩語,賦體始大變矣。子美曰:"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詞賦動江關。"托以自寓,非稱信也。

《碧雞漫誌》曰:"斛律金《敕勒歌》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金不知書,同於劉項,能發自然之妙。韓昌黎《琴操》雖古,涉於摹撥,未若金出性情爾。

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贈汪倫》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興也。陸龜蒙《詠白蓮》曰:"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此趣也。王建《宮詞》曰:"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此意也。李涉《上於襄陽》曰:"下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說峴山原先。"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

趙章泉謂"作詩貴乎似",此傳神寫照之法。當充其學識,養其氣魄,或李或杜,順其自然而已。

韓昌黎曰:"婦人不下堂,遊子在萬裏。"托興高遠,有風人之旨。杜少陵曰:"丈夫則帶甲,婦人終在家。"此文不逮意。韓詩為優。

陳陶《送沈以魯》曰:"高台送歸客,滿握軒轅風。落日一揮手,金鵝雲雨空。鰲洲石梁外,劍浦羅浮東。茲興不相接,翛翛煙際鴻。"此有太白聲調。"《隴西行》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此語淒婉味長。嚴滄浪謂陶最無可觀,何也?

詩無神氣,猶繪日月而無光彩。學李杜者,勿執於句字之間,當率意熟讀,久而得之。此提魂攝魄之法也。

謝靈運"池塘生春草",造語天然,清景可畫,有聲有色,乃是六朝家數,與夫"青青河畔草"不同。葉少蘊但論天然,非也。又曰:"若作'池邊'、'庭前',俱不佳。"非關聲色而何?

子美曰:"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此景固佳。然"知""見"二字著力。至於"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便覺自然。

學詩者當如臨字之法,若子美"日出東籬水",則曰"月墮竹西峰";若"雲生舍北泥",則曰"雲起屋西山"。久而不悟,不假臨矣。

予賦《牡丹》曰:"花神默默殿春殘,京洛名家識麵難。國色從來有人妒,莫教紅袖倚闌幹。"及讀羊士諤《郡中即事》曰:"紅香落盡暗香殘,葉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無限,莫教長袖倚闌幹。"因與暗合,遂刪己作。予每讀古人詩,有全句同者,即於稿中改竄。

杜子美《七歌》,本於《十八拍》。文天祥《六歌》,與杜異世同悲。李獻吉亦有《七歌》,惜非其時爾。

今之學子美者,處富有而言窮愁,遇承平而言幹戈,不老曰老,無病曰病,此摹擬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

劉貢父評嚴維曰:"'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夕陽遲則擊花,春水慢何須柳也。"此聯妙於狀景,華而不靡,精而不刻,貣父之說鑿矣。

劉禹錫贈白樂天兩聯用兩"高"字:"雪裏高山頭白早。""於公必有高門慶。"自注曰:"高山本高,高門使之高,二義不同。"自恕如此。邴產最忌重字,或犯首尾聲可矣。子美曰:"江閣邀賓許馬迎。""醉於馬上往來輕。"王維曰:"尚衣方進翠雲裘。""萬國衣冠拜冕旒。"二公重字,不害為大家。

"江有汜",乃三言之始。迨《天馬歌》,體製備矣。嚴滄浪謂創自夏侯湛,蓋泥於白氏《六帖》。

六言體起於穀永陸機長篇一韻,迨張說劉長卿八句,王維皇甫冉四句,長短不同,優劣自見。若《君道曲》"中庭有樹自語,梧桐推枝布葉",此雖高古,亦太寂寥。

九言體,無名氏擬之曰:"昨夜西風搖落千林梢,渡頭小舟卷入寒塘坳。"聲調散緩而無氣魄。惟太白長篇突出兩句,殊不可及,若"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是也。

四言體始於《康衢歌》,暨《三百篇》則盛矣。滄浪謂起自韋孟,非也。

《三百篇》已有聲律,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暨《離騷》"洞庭波兮木葉下"之類漸多。六朝以來,黃鍾瓦缶,審音者自能辨之。

《文式》:"放情曰歌,體如行書曰行,兼之曰歌行;快直詳盡曰行,悲如蛩螿曰吟,讀之使人思怨;委曲盡情曰曲,宜委曲諧音;通乎俚俗曰謠,宜蓄近俗;載始末曰引,宜引而不發。"此雖體式,猶欠變通。蓋同名異體,同體異名耳。同名者,若"瓠子決兮將奈何",此《瓠子歌》也。"陟彼北邙兮,噫!"此《五噫歌》也。"四夷既獲,諸夏康兮。"此《琴歌》也。"桂華馮馮翼翼,承天之則。"此房中歌也。"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此《匈奴歌》也。"桂華馮馮翼翼,承天之則。"此《房中歌》也。"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此《匈奴歌》也。"鮑氏,三人司隸再入公。"此《鮑司隸歌》也。"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此悲歌也。"東方欲明星爛爛。"此《雞鳴歌》也。"太乙況,天馬下。"此《天馬歌》也。"青青黃黃,雀石頹唐。"此《地驅樂歌》也。"水中之馬,必有陸地之船。"此《前緩聲歌》也。"江邊黃竹子,堪作女兒箱。"此《黃竹歌》也。"春風我轉入曲房。"此《挾瑟歌》也。"帝悅於兌執矩固司藏。"此《白帝歌》也。"是邪?非邪?"此《李夫人歌》也。同體者,若"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此《苦寒行》也。"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後房。"此《同聲歌》也。"營邱負海曲,沃野爽且平。"此《齊驅樂》也。"我本良家子,將適單於庭。"此《明妃辭》也。"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此《蒿裏曲》也。"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此《東武吟》也。"虎嘯穀風起,龍躍景雲浮。"此《合歡詩》也。"置酒廣殿上,親友從我遊。"此《箜篌引》也。"白馬觪角弓,鳴鞭乘北風。"此《白馬篇》也。"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此《五君詠》也。"處塵貴不染,被褐重懷珍。"此《善門頌》也。"紫煙世不覿,赤鱗庖所捐。"此《白雲讚》也。體無定體,名無定名,莫不擬斯二者,悟者得之。措詞短長,意足而止;隨意命名,人莫能易。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也。

《捫虱新話》曰:"文中有詩,則語句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而引謝玄暉唐子西之說。胡氏誤矣。李斯上秦皇帝書,文中之詩也;子美《北征篇》,詩中之文也。

武元康曰:"文有聲律皆似詩,詩不粗鄙皆是文。"

杜約夫曰:"六朝文中有詩,宋朝詩中有文。"

楊仲弘律詩三十四格,謂自杜甫門人吳成鄒遂傳其法。然窘於法度,殆非正宗。

範德機曰:"絕句則先得後兩句,律詩則先得中四句。當以神氣為主,全篇渾成,無餖飣之跡,唐人間有此法。"

孔融離合體,竇韜妻回文體,鮑照十數體、建除體,謝莊道裏名體,梁簡文帝卦名體,梁元帝歌曲名體、姓名體、鳥名體、獸名體、龜兆名體、針穴名體、將軍名體、宮殿名體、屋名體、車名體、船名體、草名體、樹名體,沈炯六府體、八音體、六甲體、十二屬體。魏晉以降,多務纖巧,此變之變也。

古辭曰:"黃蘖向春生,苦心隨日長。"又曰:"桑薊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又曰:"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又曰:"桐枝不結花,何由得梧子。"又曰:"殺荷不斷藕,蓮心已複生。"此皆吳格指物借意。李義山曰:"春蠶到老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劉禹錫曰:"東邊日出西連雨,道是無情還有情。"措詞流麗,酷似六朝。蘇子瞻曰:"破衫尚有重逢日,一飯何曾忘卻時。"造語殊乏風致。

《詩》曰:"遊環肋驅,陰靷鋈續。"又曰:"鉤膺鏤錫,郭鞃淺蔑。"此語艱深奇澀,殆不可讀。韓柳五言,有法此者,後學當以為誡。

屈原曰:"眾人皆醉我獨醒。"王績曰:"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左思曰:"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太白曰:"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王李二公,善於翻案。子美曰:"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劉浚曰:"不用茱萸仔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健。"太拙而無意味。楊誠齋翻案法專指宋人,何也?

李靖曰:"正而無奇,則守將也;奇而無正,則鬥將也。奇正皆得,國之輔也。"譬諸詩,發言平易而循乎繩墨,法之正也;發言雋偉而不拘乎繩墨,法之奇也;平易而不執泥,雋偉而不險怪,此奇正參伍之法也。白樂天正而不奇,李長吉奇而不正,奇正參伍,李杜是也。

洪興祖曰:"《三百篇》比賦少而興多;《離騷》興少而比賦多。"予嚐考之《三百篇》,賦七百二十,興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洪氏之說誤矣。

《法言》曰:"堯舜之道丘佤,夏商周之道將兮,而以延其光兮。"子雲《法言》以準《論語》,學屈原且不及,況孔子哉!

《文筌》曰:"五言絕句主情景,七言絕句主意事。"又曰:"五言絕句撇景入事,七言絕句掉句入情。"前後之法,何相反邪?

陳繹曾曰:"凡律高則用重,律中則用正,律下則用子。"律大要欲調句耳,詩至於化,自然合律,何必庸心為哉?

劉禹錫曰:"建安裏中兒,聯歌竹枝,聆其音,中黃鍾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豔音也。"唐去漢魏樂府為近,故歌詩尚論律呂。夢得亦審音者,不獨工於辭藻而已。

李西涯閣老善詩,門下多詞客。劉梅軒閣老忌之,聞人學詩,則叱之曰:"就作到李杜,隻是酒徒!"李空同謂劉因噎廢食,是也。

陸士規能詩,秦檜門客也。來自湘楚謁檜,檜以小嫌不與接見,因小相誦其《過黃陵廟詩》曰:"東風吹草綠離離,路出黃陵古廟西。帝子不知春又去,亂山無主鷓鴣啼。"檜稱賞不憶,待之如初。噫!檜亦尚詩也哉?

李西涯久於相位,陸滄浪以詩諷之曰:"聲名高與鬥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綠,鷓鴣啼罷子規啼。"

《詩人玉屑》集唐人句法,悉分其類,有裨於初學。但風騷句法,皆有標題。若"馬卷時銜草,人疲數望城",則曰"公明布卦";若"匠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則曰"東方占鵲"。殆與棋譜、牌譜,相類,論詩不宜如此。

子美五言絕句,皆平韻律體,景多而情少。太白五言絕句,平韻律體兼仄韻古體,景少而情多。二公各盡其妙。

許用晦《金懷古》,頷聯簡板,對爾頸聯,當贈遠遊者,似有戒慎意。若刪其兩聯,則氣象雄渾,不下太白絕句。

律詩無好結句,謂之虎頭鼠尾聲。即當擺脫常格,夐出不測之語。若天馬行空,渾然無跡。張祜《金山寺》之作,則有此失也。

子美《居夔州》,上句曰:"春知催柳別,農事聞人說","別""說"同韻。王維《溫泉》,上句曰"新豐樹裏行人度,聞道甘泉能獻賦"。"度""賦"同韻。此非詩家正法。章碣上句皆用翰韻,尤可怪也。

"歡""紅"為韻不雅,子美"老農何有罄交歡","娟娟花蕊紅"之類。"愁""青"為韻便佳,若子美"更有澄江銷客愁","石壁斷空青"之類。凡用韻審其可否,句法瀏亮,可以詠歌矣。

孫太初曰:"到處論交山最賢。"以山為賢,蓋有所祖。《周禮》曰:"輪人五分其轂之長,去一以為賢。"《禮記》曰:"某賢於某若幹純。"謝靈運曰:"豈以名利之場而賢於清曠之域哉。"唐太宗曰:"李勣守並州,突厥不敢南,賢於長城遠矣。"

子美曰:"細寸荷鋤立,江猿吟翠屏。"此語宛然入畫,情景適會,與造物同其妙,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

李林甫《璚嶽應製》曰:"雲收二華出,天轉五星來。十月農初罷,三驅禮後開。"兩聯皆用數目字,不可為法。王摩詰《送丘為》曰:"五湖三畝宅,萬裏一歸人。"此聯疊用數目字,不可為病也。

章孝標下第曰:"連雲大廈無棲處,更傍論證家門戶飛?"後及第曰:"馬頭漸入揚州路,為報時人洗眼看。"其量狹大類孟郊。

淵明詠雪曰:"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此語殆似顏謝。羅大經謂其輕虛潔白,盡在於是。但識其趣,體則未也。

排律結句,不宜對偶。若杜子美"江湖多白鳥,天地有青蠅",似無歸宿。

五言律首句用韻,宜突然而起,勢不可遏,若子美"落日在簾鉤"是也。若許渾"天晚日沉沉",便無力矣。

崔後渠贈予詩曰:"三月清洹上,翩翩兩度來。摛詞傾玉海,吊古賦銅台。岐路楊硃淚,江湖李白杯。令公今謝事,回首尚憐才。"楊硃李白,自然的對。戎昱詩曰:"衛青師自老,魏絳賞何功。"較之後渠,精確不及。

詩以佳句為主。精鏈成章,自無敗句。所謂"善人在坐,君子俱來"。

《瀛奎律髓》不可讀。間有宋詩純駮於心,發語或唐或宋,不成一家,終不可治。《讕言長語》曰:"若讀《瀛奎律髓》,要人自擇。"

盧仝曰:"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孫太初曰:"夜來夢到西湖路,白石灘頭鶴是君。"此從玉川變化,亦有風致。

詩不可太切,太切則流於宋矣。

武元衡曰:"殘雲帶雨過春城。"韓致光曰:"斷雲含雨入孤村。"二句巧思,不及子美"澹雲疏雨過高城"句法自然。

方幹:"未明先見海底日,良久遠雞方報晨。"方晦叔"山雞未鳴海日出",此簡妙勝幹矣。

作詩最忌蹈襲,若語工字簡,勝於古人,所謂"化陳腐為新奇"是也。

李頻曰:"星臨劍閣動,花落錦江流。"譬諸"佳人掌"而對"壯士拳"也。若曰"月落錦江寒",便相敵矣。

金學士王庭筠《黃花山》一絕,頗有太白聲調。詩曰:"掛鏡台西掛玉龍,半山飛雪舞天風。寒雲直上三千尺,人道高歡避暑宮。"連華泉謂詩與行草,俱入化矣。

子美不遭天寶之亂,何以發忠憤之氣,成百代之宗。國朝何仲默亦遭壬申之亂,但過於哀傷爾。

空同子曰:"古詩妙在形容,所謂水月鏡花,言外之言。宋以後,則直陳之矣。求工於句字,心勞而日拙也。枚氏《七發》,非必於七也,文渙而成七。後之作者無七,而必於七,然皆俳語也。杜甫見道過韓愈,如'白小群分命'、'文章有神交有道'、'隨風潛入夜'、'水流心不競'、'出門流水住'等語,皆是道也。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奉佛之應,人心係則難脫。"

馬子端曰:"《楚詞》悲感激迫,獨《橘頌》一篇,溫厚委曲。"子美"明霞高可餐",即"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之意。

張崇德曰:"屈原《天問》,全學莊子《天運》。莊子寓乎忘形,屈原滯於孤憤。"

李仲清曰:"陳伯玉詩高出六朝,惟淵明乃其伉儷者,當與兩漢文字同觀。"

杜約夫曰:"宋人論詩甚嚴,無乃唐人之癭歟?"呂紫薇所謂"文章木上癭",約夫暗合孫吳爾。

徐伯傳問詩法於康對山,曰:"熟讀太白長篇,則胸次含宏,神思超越,下筆殊有氣也。"

黃司務問詩法於李空同,因指場輔中菉豆而言曰:"顏色而已。"此即陸機所謂"詩緣情而綺靡"是也。

李獻吉極苦思,詩垂成,如一二句弗工,即棄之。田深父見而惜之。獻吉曰:"是自家物,終久還來。"

何仲默詩曰:"元日王正月,傳呼晚殿班。千官齊鵠立,萬國候龍顏。辨色旌旗入,衝星劍珮還。聖躬無乃卷,幾欲問當關。"李獻吉改為"不敢問當關"。曹仲禮曰:"吾舅所改,未若仲默元句。"

趙子昂曰:"作詩但用隋唐以下故事,便不古也;當以隋唐以上為主。"此論執矣。隋唐以上泛用則可,隋唐以下泛用則不可。學者自當斟酌,不落凡調。

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胸次。《離騷》為主,《山海經》、《輿地誌》、《爾雅》諸書為輔。又必精於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若揚衤★、戍削、飛襳、垂髾之類,命意宏博,措辭富麗,千彙萬狀,出有入無,氣貫一篇,意歸數語,此長卿所以大過人者也。

宋之問"鬒發俄成素,丹心已作灰",子美"白發千莖雪,丹心一寸灰",張說"洞房懸月影,高枕聽江流",子美"疏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李群玉"水流寧有意,雲泛本無心",子美"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徐晶"翡翠巢書幌,鴛鴦立釣磯",子美"翡翠鳴衣桁,蜻蜓立多方絲",韋莊"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子美"流水生涯盡,浮雲世事空",陳陶"九江春水闊,三峽暮雲深",子美"九江春水外,三峽暮帆前",諸公句意相類,子美自優。

子建詩多有虛字用工處,唐人詩眼本於此爾。若"硃華冒綠池"、"時雨淨飛塵"、"鬆子久吾欺"、"列坐竟長筵"、"嚴霜依玉除"、"遠望周千裏",其平仄妥帖,尚有古意。

鮑防《雜感》詩曰:"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此作托諷不露。杜牧之《華清宮》詩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二絕皆指一事,淺深自見。

吳筠《覽古》詩曹:"蘇生佩六印,奕奕為殃源。主父食五鼎,昭昭成禍根。李斯佐二辟,巨釁鍾其門。霍孟翼三後,伊戚及後昆。"此古體敘事,文勢使然,蓋出於無意也。若分為兩篇,皆謂之隔句對,自與近體不同爾。

杜約夫問曰:"點景寫情孰難?"予曰:"詩中比興固多,情景各有難易。若江湖遊宦羈旅,會晤舟中,其飛揚轗軻,老少悲歡,感時話舊,靡不慨然言情,近於議論,把握信則不失唐體,否則流於宋調,此寫情難於景也,中唐人漸有之。冬夜園亭具樽俎,延社中詞流,時庭雪皓目,梅月向人,清景可愛,模寫似易,如各賦一聯,撥摩詰有聲之畫,其不雷同而超絕者,諒不多見,此點景難於情也,惟盛唐人得之。"約夫曰:"子能發情景之蘊,以至極致,滄浪輩未嚐道也。"

太白夜宿荀媼家,聞比鄰舂臼之聲,以起興,遂得"鄰女夜舂寒"之句。然本韻"盤"、"餐"二字,應用以"夜宿五鬆下"發端,下句意重辭拙,使無後六句,必不落歡韻。此太白近體,先得聯者,豈得順流直下哉?附詩雲:"夜宿五鬆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傅鹹《螢火賦》:"雖無補於日月兮,期自照於陋形。當朝陽而戢景兮,必宵昧而是征。進不競於天光兮,退在晦而能明。"駱賓王賦:"光不周物,明足自資。處幽不昧,居照斯晦。"二子皆有托寓,繁簡不同。子美"暗飛螢自照"之句,意愈簡而辭愈工也。

"孔雀東南飛",一句興起,餘皆賦也。其古樸無文,使不用妝奩服飾等物,但直敘到底,殊非樂府本色。如雲:"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鬥帳,四角垂複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又雲:"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袖珍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當。指如削蔥根,口如含丹硃。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又雲:"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馬,流蘇金多數鞍。齋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采三百匹,交廣市鮭珍。"此皆似不緊要,有則方見古人作手,所謂沒緊要處便是緊要處也。

作詩要割愛。若俱為佳句,間有相妨者,必較重輕而去之。此《文賦》所謂"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士衡先得之矣。

予遊天壇山,賦七言一律"天畔飛霞照萬山",尋易"山"字為"峰",遂成絕句曰:"度嶺攀崖自一節,黃冠竹下偶相逢。振衣直上升仙石,天畔飛霞照萬峰。"此亦割愛之法。(以上二條據胡曾耘雅堂刻本補。下同。)

卷三

凡詩債業委,固有緩急,亦當權變。若先作難者,則殫其心思,不得成章,複作易者,興沮而語澀矣。難者雖緊要,且置之度外。易者雖不緊要,亦當冥心搜句,或成三二篇,則妙思種種出焉,勢如破竹,此所謂"先江南而後河東"之法也。

於濆《辛苦吟》:"壟上扶犁兒,手種腹長饑。窗下擲梭女,手織身無衣。"此作有關風化,但失之粗直。李紳《憫農》詩:"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無名氏《蠶婦》詩:"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二作氣平意婉,可置前列,但互相祖襲爾。《鹽鐵論》曰:"歐冶能因國君銅鐵作金鍾大鏞,而不能自作一鼎盤。"此論高古,乃三詩之源,夐然氣象不同。

《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麵,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複在家之時。若陳思王"遊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夫學古不及,則流於淺俗矣。今之工於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進而追兩漢也。嗟夫!

作詩不必執於一個意思,或此或彼,無適不可,待語意兩工乃定。《《文心雕龍》》曰:"詩有恒裁,思無定位。"此可見作詩不專於一意也。

任城張良玉別號栗齋居士,以琴鳴於時,嚐賦《閑居》雲:"手香丸藥後,心靜理琴時。"此聯閑雅有味,然出自呂居仁"手香橙熟後,發脫草枯時"。此作者不及述者。

詩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飾以顏色,不失為佳句。譬諸富家廚中,或得野蔬,以五味調和,而味自別,大異貧家矣。紹易君曰:"凡詩有鼠字而無貓字,用則俗矣,子可成一句否?"予應聲曰:"貓蹲花砌午。"紹易君曰:"此便脫俗。"

"忠孝"二字,五七言古體用之則可。若能用於近體,不落常調,乃見筆力。於濆《送戍客南歸》詩雲:"莫渡汨羅水,回君忠孝腸。"此即野蔬借味之法,而濆亦知此邪?

凡襲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語簡妙,乃有愧古人矣。謝莊《月賦》:"洞庭始波,木葉微脫。"蓋出自屈平"洞庭波兮木葉下"。譬以石家鐵如意,改製細巧之狀,此非古良冶手也。王勃《七夕賦》:"洞庭波兮秋水急。"意重氣迫,而短於點化,此非偷狐白裘手也。許渾《送韋明府南遊》詩:"木葉洞庭波。"然措詞雖簡而少損氣魄,此非縮銀法手也。

凡作文,靜室隱幾,冥搜邈然,不期詩思遽生,妙句萌心,且含毫咀味,兩事兼舉,以就興之緩急也。予一夕欹枕麵燈而臥,因詠蜉蝣之句,忽機轉文思,而勢不可遏,置彼詩草,率書歎世之語雲:"天地之視人,如蜉蝣然;蜉蝣之觀人,如天地然。蜉蝣莫知人之有終也,人莫知天地之有終也。"

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凡登高致思,則神交古人,窮乎遐邇,擊乎憂樂,此相因偶然,著形於絕跡,振響於無聲也。夫情景有異同,模寫有難易,詩有二要,莫切於斯者。觀則同於外,感則異於內,當自用其力,使內外如一,出入此心而無間也。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言而統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同而不流於俗,異而不失其正,豈徒麗藻炫人而已。然才亦有異同,同者得其貌,異者得其骨。人但能同其同,而莫能異其異。吾見異其同者,代不數人爾。

自古詩人養氣,各有主焉。蘊乎內,著乎外,其隱見異同,人莫之辨也。熟讀初唐盛唐諸家所作,有雄渾如大海奔濤,秀拔如孤峰峭壁,壯麗如層樓疊閣,古雅如瑤瑟硃弦,老健如朔漠橫雕,清逸如九皋鳴鶴,明淨如亂山積雪,高遠如長空片雲,芳潤如露蕙春蘭,奇絕如鯨波蜃氣,此見諸家所養之不同也。學者能集眾長合而為一,若易牙以五味調和,則為全味矣。

凡立意措辭,欲其兩工,殊不易得,辭有短長,意有小大,須構而堅,束而勁,勿令辭拙意妨。意來如山,巍然置之河上,則斷其源流而不能就辭;辭來如鬆,挺然植之盤中,窘其造物而不能發意。夫辭短意多,或失之深晦;意少辭長,或失之敷演。名家無此二病。

李群玉《雨夜》詩:"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觀此悲感,無發不皓。若後削冗句,渾成一絕,則不減太白矣。太白《金陵留別》詩:"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妙在結語,使坐客同賦,論證更擅場?謝宣城《夜發新林》詩:"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陰常侍《曉發新亭》詩:"大江一浩蕩,悲離足幾重。"二作突然而起,造語雄深,六朝亦不多見。太白能變化為結,令人叵測,奇哉!附群玉詩雲:"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窮愁重於山,終年壓人頭。硃顏與芳景,暗附東波流。鱗翼俟風水,青雲方脩。孤燈冷素焰,蟲響寒房幽。借問陶淵明,何物可忘憂?無因一酩酊,高枕萬情休。"

都下一詩友過餘言詩,了不服善。餘曰:雖古人詩,亦有可議者。蓋擅名一時,寧肯帖然受人底訶。又自謂大家氣格,務在渾雄,不屑屑於句字之間,殊不知美玉微瑕,未為全寶也。或睥睨當代,以為世無勍敵,吐英華而媚千林,瀉河漢而澤四野。隻字求精工,花鳥催之不厭;片言失輕重,鬼神忌之有因。大哉誌也!嗟哉人也!

夫尤景七情,合於登眺。若麵前列群鏡,無應不真,憂喜無兩色,偏正惟一心;偏則得其半,正則得其全。鏡猶心,光猶神也。思入杳冥,則無我無物,詩之造玄矣哉!

或問作詩中正之法。四溟子曰:"貴乎同不同之間:同則太熟,不同則太生。二者似易實難,握之在手,主之在心。使其堅不可脫,則能近而不熟,遠而不生。此惟超悟者得之。"

甲辰歲冬,餘客居大梁,有李生者,屢過款宿,及晨起盥櫛,旭日射窗,因索新句。李雲:"曉日照疏窗。"餘亦成"寒日澹虛牖"。賈子聞之曰:"此出一機杼,而織手不同。"戊午歲從遊鄴下,夜酌王中宦別館,請示一字造句。以"燈"為韻,予就枕構思,乃得三十四句雲:"煙葦出漁燈,書聲半夜燈,山扉樹裏燈,風幢閃佛燈,竹院靜禪燈,蛾影隔籠燈,星懸寶塔燈,心空一慧燈,風雨異鄉燈,卷客望村燈,鬼火戰場燈,除夜兩年燈,雪市減春燈,茅屋祗書燈,樹隱酒樓燈,穴鼠暗窺燈,殿列九華燈,星聚廣陵燈,棋罷暗篝燈,疏林見遠燈,蛩吟半壁燈,農談共瓦燈,屋漏夜移燈,明滅幾風燈,窗昏夢後燈,流螢不避燈,寒閨織錦燈,形影共寒燈,調鷹徹夜燈,海舶浪搖燈,夜泊聚船燈,霜風逼旅燈,靈焰鳳膏燈,春宮萬戶燈。"此行遠自邇之法,俾其自悟耳。及曉起,寒雀在前,有幽意,李吟一句雲:"群雀噪前簷。"予應聲曰:"簷日聚寒雀。"夫能寫眼前之景,須半生半熟,方見作手。李生亦佳士也,予嚐授之韻學,博記雅談,懸河瀉於廣席,使醉客複醒。其善用所長如此。

夫紳作詩者,其形也易腴,其氣也易充;貫乎經史,粹乎旨趣,若江河有源,而滔滔弗竭,欲造名家,殊不難矣。凡擇韻平妥,用字精工,此雖細事,則聲律具焉。必先固基址而高其梁棟,樓成壯麗,乃見工輸之大巧也。予昔遊都下,力拯盧楠之難,諸縉紳多其義,相與定交。草茅賤子,至愚極陋,但以聲律之學請益,因折衷四方議論,以為正式。及出詩草,妍亦不忌,媸亦不誚,此虛心應接使然。得以優遊聖代,而老於嘯歌,幸矣。每惜禰衡《鸚鵡》一賦,而遽戕其生,可為恃才傲物者誡。

己酉歲中秋夜,李正郎子硃延同部李於鱗王元美及餘賞月。因談詩法,予不避譾陋,具陳顛末。於鱗密以指掐予手,使之勿言。予愈覺飛動,亶亶不輟。月丁乃歸。於鱗徒步相攜曰:"子何太泄天機?"予曰:"更有切要處不言。"曰:"何也?"曰:"其如想頭別爾!"於鱗默然。

餘偕詩友周一之馬懷玉李子明,晚過徐比部汝思書齋,適唐詩一卷在幾,因而披閱,曆談聲律調格,以分正變。汝思曰:"聞子能假古人之作為己稿,凡作有疵而不純者,一經點竄則渾成。子聊試筆力,成則人各一大白,否則三罰而勿辭。如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詩雲:'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此晚唐入選者,可能搜其疵而正其格歟?"予曰:"觀此體輕氣薄如葉子金,非錠子金也。凡五言律,兩聯若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頷聯雖曲盡旅況,然兩句一意,合則味長,離則味短。晚唐人多此句法"遂勉更六句雲:"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對清鏡,衰鬢又逢春。"舉座鼓掌笑曰:"如此氣重體厚,非'錠子金'而何!"

梁比部公實曰:"崔塗《歲除》詩雲:'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觀此羈旅蕭條,寄意言表。全章老健,乃晚唐之出類者。戴叔倫《除夜》詩雲:'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此聯悲感久客,寧忍誦之!惜通篇不免敷演之病。"

作詩譬如江南諸郡造酒,皆以曲米為料,釀成則醇味如一。善飲者曆曆嚐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蘇州酒也,此鎮江酒也,此金華酒也。"其美雖同,嚐之各有甄別,何哉?做手不同故爾。

古人作詩,譬諸行長安大道,不由狹斜小徑,以正為主,則通於四海,略無滯阻滯。若太白子美,行皆大步,其飄逸沉重之不同,子美可法,而太白未易法也。本朝有學子美者,則未免蹈襲;亦有不喜子美者,則專避其故跡。雖由大道,跬步之間,或中或傍,或緩或急,此所以異乎李杜而轉折多矣。夫大道乃盛唐諸公之所共由者,予則曳裾躡屩,由乎中正,縱橫於古人眾跡之中;及乎成家,如蜂采百花為蜜,其味自別,使人莫之辨也。

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於名狀。及登臨非複奇觀,惟片石數樹而已。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

予初冬同李進士伯承遊西山,夜投碧雲寺,並憩石橋,注目延賞。時薄靄濛濛,然澗泉奔響,鬆月流輝,頓覺塵襟爽滌,而興不可遏,漫成一律。及早起臨眺,較之昨夕,仙凡不同,此亦逼真故爾。附詩雲:"並馬尋名寺,登高藉短筇。飛泉鳴古澗,落月在寒鬆。石路經千轉,雲岩複幾重,人間多夢寐,論證聽上方鍾?"

章給事景南過餘曰:"子嚐雲'詩能剝皮,句法愈奇',何謂也?"曰:"譬如天寶間李謫仙杜拾遺高常侍岑嘉州王右丞賈舍人相與結社,每分題課詩,一時寧無優劣?或興高者先得警策處,援筆立就,自能擅場。如秋間偶過園亭,梨棗正熟,即摘取戢之,聊解饑渴,殊覺爽快人意。或有作,讀之悶悶然,尚隔一間,如摘胡桃並栗,須三剝其皮,乃得佳味,凡詩文有剝皮者,不經宿點竄,未見精工。歐陽永叔作《醉翁亭記》,亦用此法。"

禰正平《鸚鵡賦》,走筆立成,膾灸千古。譬如丹柰有色有味,到口即佳,不假於剝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