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人間詞話》刪稿
序
一
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1]"
【注釋】:
[1]薑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二
雙聲、迭韻之論,盛於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後,則漸不講,並不知二者為何物。幹嘉間,吾鄉周公靄先生著《杜詩雙聲迭韻譜括略》,正千餘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迭韻。"餘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罵","獰奴"兩字,皆從n得聲。"慢罵"兩字,皆從m得聲也。兩字同一元音者,謂之迭韻。如梁武帝"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迭韻。"有朽柳"三字,其元音皆為u。劉孝綽之"梁王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元音皆為ian也[1]。自李淑《詩苑》偽造沉約之說,以雙聲迭韻為詩中八病之二,後是詩家多廢而不講,亦不複用之於詞。餘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迭韻,促結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於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注釋】:
[1]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四》引陸龜蒙詩序:"迭韻起自如梁武帝,雲「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倡和。劉孝綽雲「梁王長康強」,沈少文雲「偏眠船弦邊」,庾肩吾雲「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
三
世人但知雙聲之不拘四聲,不知迭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凡字之同母者,雖平仄有殊,皆迭韻也。
四
詩之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遊者,詞勝於詩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五
曾純甫中秋應製,作《壺中天慢》詞[1],自注雲:"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2]"近馮夢華複辨其誣[3]。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
【注釋】:
[1]曾覿《壺中天慢》(此進禦月詞也。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賜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回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迭。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2]《宋六十名家詞》毛晉跋《海野詞》:"進月詞,一夕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
[3]馮熙《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曾純甫賦進禦月詞,其自記雲:'是夜,西興亦聞天樂。'子晉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於平調《滿江紅》,於海野何譏焉?"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曆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七
散文易學而難工,韻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八
古詩雲:"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1]"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
【注釋】:
[1]晉宋齊辭《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九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十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十一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1]",顧敻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2]"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3]"美成之"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4]"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注釋】:
[1]牛嶠《菩薩蠻》:"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2]顧敻《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3]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詞又誤入《歐陽文忠公近體詩樂府》及《醉翁琴趣外編》。
[4]周邦彥《慶宮春》:"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展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裏,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華堂舊日逢迎。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
十二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
十三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十四
"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1]",美成以之入詞[2],白仁甫以之入曲[3],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注釋】:
[1]賈島《憶江上吳處士》:"閩國揚帆去,蟾蜍虧複圓。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夜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2]周邦彥《齊天樂》(秋思):"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靜掩。歎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3]白樸《雙調·德勝樂》(秋):"玉露冷,蛩吟砌。聽落葉西風渭水。寒雁兒長空嘹唳。陶元亮醉在東籬。"又《梧桐雨》雜劇第二折《普天樂》:"恨無窮,愁無限。爭奈倉促之際,避不得驀嶺登山。鑾駕遷。成都盼。更哪堪滻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
十五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1],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2],東坡之《水調歌頭》[3],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注釋】:
[1]周邦彥《浪淘沙慢》:"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麵、垂揚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迭。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又一闋:"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沙磧。細草和煙尚綠,遙山向晚更碧。見隱隱、雲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家,聽數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飛散後、風流人阻。蘭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歎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幹拍。"
[2]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低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3]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十六
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1]",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注釋】:
[1]辛棄疾《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十七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淩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1]"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2]""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遇《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注釋】:
[1]辛棄疾《賀新郎》:"柳暗淩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千裏瀟湘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又檣燕留人相語。艇子飛來生塵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鳴櫓。黃陵祠下山無數。聽湘娥、泠泠曲罷,為誰情苦?行到東吳春已暮,正江闊潮平穩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劉郎今重到,問玄都千樹花存否?愁為倩,幺弦訴。"
[2]辛棄疾《定風波》:"金印累累佩陸離,河梁更賦斷腸詩。莫擁旌旗真個去。何處?玉堂元自要論思。且約風流三學士,同醉。春風看試幾槍旗。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那邊應是說儂時。"
[3]韓玉《賀新郎》(詠水仙):"綽約人如玉。試新妝嬌黃半綠,漢宮勻注。倚傍小欄閑凝佇,翠帶風前似舞。記洛浦當年儔侶。羅襪生塵香冉冉,料征鴻微步淩波女。驚夢斷,楚江曲。春工若見應為主。忍教都、閑亭笛管,冷風淒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淚連香寄與。須信到離情如許。煙水茫茫斜照裏,是騷人九辨招魂處。千古恨,與誰語?"
[4]韓玉《卜算子》:"楊柳綠成陰,初過寒食節。門掩金鋪獨自眠,哪更逢寒夜。強起立東風,慘慘梨花謝。何事王孫不早歸?寂寞秋千月。"
十八
譚複堂《篋中詞選》謂:"蔣鹿潭《水雲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間,分鼎三足。"然《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憶雲詞》精實有餘,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十九
詞家時代之說,盛於國初。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後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故深者反淺,曲者反直。[2]"潘四農曰:"詞濫觴於唐,暢於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於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3]"劉融齋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沉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隻是掉轉過來。[4]"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庵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雲間諸公,同一卓識也。
【注釋】:
[1]朱彝尊《詞綜發凡》:"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
[2]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3]見潘德興《養一齋集》卷二十二"與葉生名澧書"。
[4]見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
二十
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雲間諸公,則彩花耳。湘真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二一
《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之上。
二二
近人詞如《複堂詞》之深婉,《疆村詞》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
二三
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1]"譚複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2]"可謂寄興深微。
【注釋】:
[1]宋征興《蝶戀花》:"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至今霜夜思量著。"
[2]譚獻《蝶戀花》:"帳裏迷離香似霧,不燼爐灰,酒醒聞餘語。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蓮子青青心獨苦,一唱將離,日日風兼雨。豆蔻香殘楊柳暮,當時人麵無尋處。"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乃《鶩翁詞》之最精者。"望遠愁多休縱目"等闋,鬱伊惝恍,令人不能為懷。《定稿》隻存六闋,殊為未允也。
【注釋】:
[1]王鵬運《鵲踏枝》(馮正中《鵲踏枝》十四闋,鬱伊惝恍,義兼比興,蒙耆誦焉。春日端居,依次屬和。就均成詞,無關寄托,而章句尤為淩雜。憶雲生雲:"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複前言,我懷如揭矣。時光緒丙申三月二十八日。錄十。):"落蕊殘陽紅片片,懊恨比鄰,盡日流鶯轉。似雪楊花吹又散,東風無力將春限。慵把香羅裁便麵,換到輕衫,歡意垂垂淺。襟上淚痕猶隱見,笛聲催按梁州遍。"其一。"斜日危闌凝佇久,問訊花枝,可是年時舊?濃睡朝朝如中酒,誰憐夢裏人消瘦。香閣簾櫳煙閣柳,片霎氤氳,不信尋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懷珍重春三後。"其二。"譜到陽關聲欲裂,亭短亭長,楊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帶羅羞指同心結。千裏孤光同皓月,畫角吹殘,風外還嗚咽。有限墜歡真忍說,傷生第一生離別。"其三。"風蕩春雲羅衫薄,難得輕陰,芳事休閑卻。幾日啼鵑花又落,綠箋莫忘深深約。老去吟情渾寂寞,細雨簷花,空憶燈前酌。隔院玉簫聲乍作,眼前何物供哀樂?。"其四。"漫說目成心便許,無據楊花,風裏頻來去。悵望朱樓難寄語,傷春誰念司勳誤?枉把遊絲牽弱縷,幾片閑雲,迷卻相思路。錦帳珠簾歌舞處,舊歡新恨思量否?"其五。"晝日懨懨驚夜短,片霎歡娛,那惜千金換。燕睨鶯顰春不管,敢辭弦索為君斷?隱隱輕雷聞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雲漢。獨對舞衣思舊伴,龍山極目煙塵滿。"其六。"望遠愁多休縱目,步繞珍叢,看筍將成竹。曉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帶如新浴。簷外春山森碧玉,夢裏驂鸞,記過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聲未抵歸心促。"其七。"誰遣春韶隨水去?醉倒芳尊,望卻朝和暮。換盡大堤芳草路,倡條都是相思樹。蠟燭有心燈解語,淚盡唇焦,此恨消沉否?坐對東風憐弱絮,萍飄後日知何處?"其八。"對酒肯教歡意盡?醉醒懨懨,無那忺春困。錦字雙行箋別恨,淚珠界破殘妝粉。輕燕受風飛遠近,消息誰傳,盼斷烏衣信。曲幾無憀閑自隱,鏡奩心事孤鸞鬢。"其九。"幾見花飛能上樹,難係流光,枉費垂楊縷。箏雁斜飛排錦柱,隻伊不解將春去。漫詡心情黏地絮,容易飄揚,那不驚風雨。倚遍闌幹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其十。今《半塘定稿·鶩翁集》中存《鵲踏枝》六闋,計刪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闋。
二五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1]。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蠍,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2]"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注釋】:
[1]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迭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張惠言《詞選》評:"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歐陽修《蝶戀花》,即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張惠言《詞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台遊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範作乎?"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梧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張惠言《詞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魚局〕陽居士雲〔《唐宋諸賢絕妙好詞選》卷二〕: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誌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盤》詩極相似。"
[2]王士禎《花草蒙拾》:"仆嚐戲謂:坡公命宮磨蠍,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
二六
賀黃公謂:"薑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1]"然"柳暗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注釋】:
[1]史達祖《雙雙燕》(詠燕):"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暗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娥,日日畫欄獨憑。"賀黃公語,見賀裳《皺水軒詞筌》。薑論史詞,見《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所引。
二七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二八
朱子《清邃閣論詩》謂:"古人詩中有句,今人詩更無句,隻是一直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餘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後便無句。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二九
朱子謂:"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餘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注釋】:
[1]見朱熹《清邃閣論詩》。
三十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1]""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2]"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注釋】:
[1]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值。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蹤跡。謾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遊曆。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
[2]張炎《高陽台》(西湖春感):"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三一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三二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裏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沉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注釋】:
[1]夏竦《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鉤。簾卷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台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三三
宋李希聲《詩話》雲:"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1]"餘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下,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注釋】:
[1]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引。
三四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絕妙好詞》[1],後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範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雲:小好小慚,大好大慚[2],洵非虛語。
【注釋】:
[1]朱彝尊《書絕妙好詞後》:"詞人之作,自《草堂詩餘》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盡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
[2]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以為好。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則必以為大好矣。"
三五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三六
餘友沈昕伯自巴黎寄餘蝶戀花一闋雲:"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陳樂,換得雷塘數畝田。[1]"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2]"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注釋】:
[1]羅隱《隋帝陵》:"入郭登橋出登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樂,隻換雷塘數畝田。"
[2]唐彥謙《仲山》(高祖兄仲山隱居之所):"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裏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
三八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係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嶽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嶽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雲:"住也如何住"雲雲[1]。案此詞係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2]。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3],恐亦未可信也。
【注釋】:
[1]陶宗儀《說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語》:"唐悅齋仲友字與正,知台州。朱晦庵為浙東提舉,數不相得,至於互申。壽皇問宰執二人曲直。對曰:秀才爭閑氣耳。悅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嶽商卿霖行部疏決,蕊奴乞自便。憲使問去將安歸?蕊奴賦《卜算子》,末雲:「住也如何住,去又終須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憲笑而釋之。"
[2]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狀":"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後一段雲「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
[3]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呂伯恭嚐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是不然也。蓋唐平時恃才輕晦庵,而陳同父頗為朱所進,與唐每不相下。同父遊台,嚐狎籍妓,囑唐為脫籍,許之。偶郡集,唐語妓曰:'汝果欲從陳官人耶?'妓謝。唐雲:'汝須能忍饑受凍仍可。'妓聞大恚。自是陳至妓家,無複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問:'近日小唐雲何?'答曰:'唐謂公尚不識字,如何作監司?'朱銜之,遂以部內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台,適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陳言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馳上。時唐鄉相王淮當軸。既進呈,上問王。王奏:'此秀才爭閑氣耳。'遂兩平其事。詳見周平園《王季海日記》。而朱門諸賢所作《年譜道統錄》,乃以季海右唐而並斥之,非公論也。其說聞之陳伯玉式卿,蓋親得之婺之諸呂雲。"
三九
《滄浪》[1]《鳳兮》[2]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後此之王褒、劉向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衝、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後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後主、正中、永叔、少遊、美成,而後此南宋諸公不與焉。
【注釋】:
[1]《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2]《論語·微子》:"楚狂接與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矣!'"
四十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諸作,及永叔、子瞻、少遊、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四一
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也。南宋後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
四二
《蝶戀花》"獨倚危樓[1]"一闋,是《六一詞》,亦見《樂章集》。餘謂:屯田輕薄子,隻能道"奶奶蘭心蕙性[2]"耳。
【注釋】:
[1]見本《刪稿》十一節。
[2]柳永《玉女搖仙佩》:"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餘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四三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雲:"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1]"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餘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注釋】:
[1]此為龔自珍《乙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之一,見《定庵續集》。
四四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遊詞也。
四五
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詠》。讀《草堂詩餘》,令人回想袁穀《才調集》。讀朱竹垞《詞綜》,張皋文、董子遠《詞選》,令人回想沉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四六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沉規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七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八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已修能。[1]"文學之事,於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注釋】:
[1]此二句出自屈原《離騷》。
四九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遊戲之材料也。然其遊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第一章 七頌堂詞繹
詞有與古詩同義者,「瀟瀟雨歇」,〈易水〉之歌也。「同是天涯」,〈麥蘄〉之詩也。「又是羊車過也」,〈團扇〉之辭也。「夜夜嶽陽樓中」,日出當心之誌也。「已失了春風一半」,鯢居之諷也。「瓊樓玉宇」,〈天問〉之遺也。
詞有與古詩同妙者,如「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即灞岸之興也。「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即敕勒之歌也。「危樓雲雨上,其下水扶天」,即明月積雪之句也。「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即平生少年之篇也。
詞欲婉轉而忌複,不獨「不恨古人吾不見」與「我見青山多嫵媚」,為嶽亦齋所誚。即白石之工,如「露濕銅鋪」與「候館吟秋」,總是一法。
詞字字有眼,一字輕下不得。如詠美人足,前雲「微褪細跟」,下雲「不覺微尖點拍頻」,二微字殊草草。
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嶠、和凝、張泌、歐陽炯、韓偓、鹿虔扆輩,不離唐絕句,如唐之初未脫隋調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則極盛,周、張、柳、康,蔚然大家。至薑白石、史邦卿,則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蓋非不欲勝前人,而中實枵然,取給而已,於神味處,全未夢見。
詞起結最難,而結尤難於起,蓋不欲轉入別調也。「呼翠袖、為君舞」、「倩盈盈翠袖、搵英雄淚」,正是一法。然又須結得有「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之妙乃得。美成元宵雲:「任舞休歌罷。」則何以稱焉。
晏叔原熨帖悅人,如「為少年濕了,鮫綃帕上,都是相思淚」,便一直說去,了無風味,此詞家最忌。
詞中如「玉佩丁東」,如「一鉤殘月帶三星」,子瞻所謂恐它姬廝賴,以取娛一時可也。乃子瞻贈崔廿四,全首如離合詩,才人戲劇,興複不淺。
詞中境界,有非詩之所能至者,體限之也。大約自古詩「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等句來。
詩之不得不為詞也,非獨〈寒夜怨〉之類,以句之長短擬也。老杜「風雨見舟前落花」一首,詞之神理備具,蓋氣運所至,杜老亦忍俊不禁耳。觀其標題曰新句,曰戲,為其不敢偭背大雅如是。古人真自喜。
稼軒「杯汝前來」,〈毛穎傳〉也。「誰共我,醉明月」,〈恨賦〉也。皆非詞家本色。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叔原則雲:「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詩與詞之分疆也。
中調長調轉換處,不欲全脫,不欲明黏,如畫家開闔之法,須一氣而成,則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
重字良不易,錯錯錯與忡忡忡之類也。然須另出,不是上句意,乃妙。
美成春恨〈漁家傲〉,以「黃鸝久住如相識」,「簾前重露成涓滴」作結,有離鉤三寸之妙。
千裏?和美成詞,非不甚工,總是堆煉法,不動宕。唯「鴻影又被戰塵迷」一闋,差有氣。
文字總要生動,鏤金錯采,所以為笨伯也。詞尤不可參一死句,辛稼軒非不自立門戶,但是散仙入聖,非正法眼藏。改之處處吹影,乃博刀圭之譏,宜矣。
惟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詞有警句,則全首俱動。若賀方回非不楚楚,總拾人牙慧,何足比數。
詞須上脫香斂,下不落元曲,乃稱作手。
古詞佳處,全在聲律見之。今止作文字觀,正所謂徐六擔板。
〈竹枝〉、〈柳枝〉,不可徑律作詞,然亦須不似七言絕句,又不似〈子夜歌〉,又不可盡脫本意。「盤江門外是儂家」及「曾與美人橋上別」,俱不可及。
長調最難工,蕪累與癡重同忌,襯字不可少,又忌淺熟。
詞中對句,正是難處,莫認作襯句。至五言對句、七言對句,使觀者不作對疑,尤妙。
詠物至詞,更難於詩。即「昭君不慣風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放翁「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全首比興,乃更遒逸。
酒壁釋褐,韓偓之特遇也。太液波翻,浩然之數奇也。
「霞散綺、月沉鉤」,有勸而無諷。其人去賦〈清平調〉者,不知幾裏。然是鈞天廣樂氣象,較之文正公窮塞主不侔矣。
「紅杏枝頭春意鬧」,一鬧字卓絕千古。「濕紅嬌暮寒」,亦複移易不得。
周美成不止不能作情語,其體雅正,無旁見側出之妙。
柳七最尖穎,時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嗬少遊。若山穀亦不免,如我不合太撋就類,下此則蒜酪體也。惟易安居士「最難將息,怎一個愁字了得」,深妙穩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絕句,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
文長論詩曰: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怨,應是為傭言借貌一流人說法。溫柔敦厚,詩教也。徒然一驚,正是詞中妙境。
山穀全首用聲字為韻,注雲「效福唐獨木橋體」,不知何體也,然猶上句不用韻。至元美道場山,則句句皆用山字,謂之戲作可也。詞中如效醉翁也字、效《楚辭》些字、兮字,皆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括體不可作也,不獨醉翁如嚼蠟,即子瞻改琴詩,琵琶字不見,畢竟是全首說夢。
古人多於過變乃言情。然其意已全於上段,若另作頭緒,不成章矣。
第二章 填詞雜說
承詩啟曲者,詞也,上不可似詩,下不可似曲。然詩曲又俱可入詞,貴人自運。
小調要言短意長,忌尖弱。中調要骨肉停勻,忌平板。長調要操縱自如,忌粗率。能於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語,綿婉中著一二激厲語,尤見錯綜。
詞不在大小淺深,貴於移情。「曉風殘月」、「大江東去」,體製雖殊,讀之皆若身曆其境,倘怳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
白描不可近俗,修飾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離即之間,不特難知,亦難言。
僻詞作者少,宜渾脫,乃近自然。常調作者多,宜生新,斯能振動。
小令中調有排蕩之勢者,吳彥高之「南朝千古傷心事」、範希文之「塞下秋來風景異」是也。長調極狎昵之情者,周美成之「衣染鶯黃」、柳耆卿之「晚晴初」是也。於此足悟偷聲變律之妙。
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昔人論畫雲,能寸人豆馬,可作千丈鬆,知言哉。
範希文「珍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及「芳草無情,又在斜陽外」,雖是賦景,情已躍然。
柳屯田「每到秋來」一曲,極孤眠之苦。予嚐宿禦兒客舍,倚枕自歌,能移我情,不知文之工拙也。
「雲想衣裳花想容」,此是太白佳境。柳屯田「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大畏唐突,尤見溫存,又可悟翻舊為新之法。
東坡「似花還似非花」一篇,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複賦物。徽宗亦然。
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
秦少遊「一向沉吟久」,大類山穀〈歸田樂引〉,鏟盡浮詞,直抒本色。而淺人常以雕繪傲之。此等詞極難作,然亦不可多作。
黃州驛卒苦於索筆,泥塗無逸之詞,此正奴隸事。知者遇之,如獲珍奇,無足怪也。然「望斷江南山色遠,人不見,草連空」,故是銷魂之語。
賀方回〈青玉案〉:「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特善於喻愁,正以瑣碎為妙。
草堂靜坐,林月漸高,忽憶伯可〈女冠子〉詞雲:「去年今夜,扇兒扇我,情人何處。」心不能堪,但覺竹聲螢焰,俱助淒涼也。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自少人行。」言馬言他人,而纏綿偎倚之情自見。若稍涉牽裾,鄙矣。
徐師川「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歐陽永叔「強將離恨倚江樓,江水不能流恨去」,古人語不相襲,又能各見所長。
「紅杏枝頭春意鬧」、「雲破月來花弄影」,俱不及「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予嚐謂李後主拙於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麵王,覺張郎中、宋尚書,直衙官耳。
填詞結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康伯可「正是銷魂時候也,撩亂花飛」、晏叔原「紫騮認得舊遊蹤,嘶過畫橋東畔路」、秦少遊「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
「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不若晏同叔「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更自神到。
秦淮海「天外一鉤殘月照三星」,隻作曉景佳。若指為心兒謎語,不與「女邊著子,門裏挑心」,同墮惡道乎。
予少時和唐宋詞三百闋,獨不敢次尋尋覓覓一篇,恐為婦人所笑。
張世文新草池塘紫〈燕雙飛〉二首,風流醞藉,不減周秦。「雪貓戲撲風光影」,尤稱警策。
「又踏楊花過謝橋」,即伊川亦為歎賞,近於我見猶憐矣。
「喚起兩眸清炯炯」、「閑裏覷人毒」、「眼波才動被人猜」、「更無言語空相覷」,傳神阿堵,已無剩美。彭金粟「小語怯聽聞,嬌波橫覷人」,王阮亭「目成難去且徐行」,又別開一生麵。予之「定晴斜睨,寂寂簾垂地」,瞠乎後矣。
「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花前月下、見了不教歸去」,卞急迂妄,各極其妙。美成真深於情者。
「小雨三更歸夢濕,輕?十裏亂愁迷。」此是程村俊語、情語,予每誦之,凝思終日。
山穀喜為豔曲,秀法師以泥?嚇之,月痕花影,亦坐深文,吾不知以何罪待讒諂之輩。
詞要不亢不卑,不觸不悖,驀然而來,悠然而逝。立意貴新,設色貴雅,構局貴變,言情貴含蓄,如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得之矣。
學周、柳,不得見其用情處。學蘇、辛,不得見其用氣處。當以離處為合。
彭金粟在廣陵,見予小詞及董文友《蓉渡集》,笑謂鄒程村曰:泥中皆若人,故無俗物。夫韓偓、秦觀、黃庭堅及楊慎輩,皆有鄭聲,既不足以害諸公之品,悠悠冥報,有則共之。
第三章 銅鼓書堂詞話
宋人落梅詞,名句甚夥。如〈高陽台〉一解賦落梅者,吳夢窗雲︰「宮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又雲︰「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裏關山。半飄零,庭院黃昏,月冷闌幹。」李篔房雲︰「竹裏遮寒,誰念減盡芳雲。強力鳳叫晚吹晴雪,料水空、煙冷西泠。」又雲︰「環佩無聲,草暗台榭春深。欲倩怨笛傳清譜,怕斷霞、難返吟魂。轉銷凝,點點隨波,望極江亭。」李秋崖雲︰「門掩香殘,屏搖夢冷,珠鈿糝綴芳塵。」又雲︰「蘚梢空掛淒涼月,想鶴歸、猶怨黃昏。黯銷凝,人老天涯,雁影沈沉。」又雲︰「煙濕荒村,背春無限愁深。迎風點點飄寒粉,悵秋娘、滿袖啼痕。」三人寫落梅之情景魂魄各有不同。其雅正澹遠、柔婉深長之處,令人可思可詠。
周弁陽《賓洲漁笛譜》〈曲遊春〉一調,遊西湖雲︰「漠漠香塵隔,沸十裏亂絲叢笛。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其詞句雅奏之妙,固不必言。案:《武林舊事》雲︰「都城自過收燈,貴遊巨室,爭先出郊,謂之探春。水麵畫楫,櫛比如鱗,無行舟之路。遊之次第,先南而後北,至午則盡入西泠橋裏湖,其外幾無一舸矣。」弁陽老人有詞雲︰「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蓋紀實也。又馬臻《霞外集》,有春日遊西湖詩雲︰「畫船過午入西泠。人擁孤山陌上塵。應被弁陽摹寫盡,晚來閑卻半湖春。」馬之讚美弁陽嘯翁之詞,可稱佳話。
宋寶慶初,史彌遠廢立之際,錢塘書肆陳起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俱與之善,刊《江湖集》以售,劉潛夫南嶽稿與焉。宗之賦詩有雲︰「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楊柳相公橋。」本改劉屏山句也。或嫁秋雨春風之句,為敖器之所作,言者並梅詩論列,劈江湖集板,二人皆坐罪。初彌遠議下大理逮治,鄭丞相清之在瑣闥,白彌遠中輟,而宗之坐流配。於是詔禁士大夫作詩,如孫花翁之徒,改業為長短句。絕定癸巳,彌遠死,詩禁解。劉潛夫為訪梅絕句雲︰「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李,也被梅花累十年。」此可備梅花大公案也,事見《瀛奎律髓》注。
蕭泰來,字則陽,號小山,臨江人。絕定二年進士,著有《小山集》。《癸辛雜識》雲︰「泰來,理宗朝為禦史,附謝丞相,為右司李伯玉所劾,姚希得指為小人之宗。」小山嚐有〈霜天曉角?詠梅〉雲︰「千霜萬雪。受盡寒磨折。賴是生來瘦硬,渾不怕、角吹徹。清絕。影也別。知心惟有月。元沒春風性情,如何共海棠說。」命意措詞,自覺不凡。而於樂章風格,亦見雅俊,較之徒事豔冶綺語者,其身分高若幹等第,詞家審之。
宋丞相少保信國公文天祥留燕時,題張許雙忠廟〈沁園春〉雲︰「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嶽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堅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得聲名萬古香。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剛。堪傷。人易雲亡。應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辱,安得流芳。古廟陰森,遺容嚴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盥漱讀之,公之忠義剛正,凜凜之氣勢流露於簡端者,可耿日月,薄雲霄。雖辭藻未免粗豪,然忠臣孝子之作,隻可以氣概論,未可以字句求也。案︰廟在潮州。
情有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而獨於長短句中,可以委宛形容之。如黃雪舟孝邁自度〈湘春夜月〉一解傷春雲︰「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又雲︰「空樽夜泣,青山不語,殘月當門。翠玉樓前,惟是有一陂湘水,搖蕩湘雲。」又雲︰「這次第,算人間沒個並刀,翦斷心上愁痕。」又〈水龍吟?暮春〉雲︰「店舍無?,關山有月,梨花滿地。二十年好夢,不曾圓合,而今老,都休矣。」又雲︰「柔腸一寸,七分是恨,三分是淚。」又雲︰「待問春怎把千紅,換得一池綠水。」雪舟才思俊逸,天分高超,握筆神來,當有悟入處,非積學所到也。劉後村跋《雪舟樂章》,謂其清麗,叔原、方回不能加,其綿密,駸駸秦郎「和天也瘦」之作。後村可為雪舟之知音。
詞不同乎詩而後佳,然詞不離乎詩方能雅。昔沉義甫評施梅川詞雲︰「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聲無舛誤。讀唐詞多,故語雅淡。」義甫斯言,深得樂府之三昧者。嚐憶梅川有登吳山〈水龍吟〉雲︰「翠鼇湧出滄溟影。」又雲︰「樓台對起,闌幹重憑,山川自古。」又雲︰「看天低四遠,江空萬裏,登臨處、分吳楚。」又雲︰「兩岸花飛絮舞。度春風、滿城簫鼓。英雄暗老,早潮晚汐,歸帆過櫓。淮水東流,塞雲北渡,夕陽西去。」其聲韻辭華,大雅不?,脫盡綺膩纖穠之態。案:《武林舊事》雲︰「施梅川,名嶽,字仲山,梅川其號也。吳人,精於律呂。其卒也,楊守齋為樹梅作亭,薛梯飆為誌其墓,李篔房書,周草窗題,蓋葬於西湖虎頭岩下。」
張安國孝祥號於湖,烏江人。紹興二十四年廷對第一,授承事郎,簽書鎮東軍判官。累遷中書舍人、直學士院,兼督府參讚軍事,領建康留守。尋以荊南湖北路安撫使,進顯謨閣直學士致仕。著有《於湖詞》一卷。聲律宏邁,音節振拔,氣雄而調雅,意緩而語峭。集內〈念奴嬌?過洞庭〉一解,最為世所稱頌。其中如︰「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又雲︰「短鬢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叩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此皆神來之句,非思議所能及也。鶴山魏了翁跋於湖手書此詞真跡雲︰「張於湖有英姿奇氣,著之湖湘間,未為不遇。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傑特,方其吸江酌鬥,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湯衡序《紫微詞》雲︰「於湖平昔為詞,未嚐著筆。豪酣興健,揮灑滿幅,頃刻即成,無一字無來處。」
《能改齋漫錄》載陳濟翁寄張於湖〈驀山溪〉詞雲︰「去年今日,從駕遊西苑。彩仗壓金波,看水戲、魚龍曼衍。寶津南殿。宴坐近天顏,金杯酒,君王勸。頭上宮花顫。六軍錦繡,萬騎穿楊箭。日暮翠華歸,擁鈞天、笙歌一片。如今關外,千裏未歸人,前山雨,西樓晚。望斷思君眼。」舍人張孝祥知潭州,因宴客,妓有歌此舊調者,唱至「金杯酒,君王勸,頭上宮花顫」,其首自為之搖動者數四。坐客忍笑指目者甚眾,而張竟不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