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詩詞知識
第一章 近體樂府
在先秦時期,詩都是配合樂曲吟唱的歌辭(詞),所以詩即是歌。從其意義來命名,稱為詩;從其聲音來命名,稱為歌。不配合音樂而清唱的,稱為"徒歌",或曰"但歌"。漢武帝建置樂府以後,合樂吟唱的詩稱為"樂府歌辭",或曰"曲辭"。後世簡稱"樂府"。從此以後,"詩"成為一種不配合音樂的文學形式的名詞,與"歌"或"樂府"分了家。
魏晉以後,詩人主要是作詩,也為樂曲配詞,到了唐代,古代的樂曲早已失傳,或者不流行了,詩人們雖然仍用樂府舊題目作歌詞,事實上已不能吟唱。這時候,"樂府"幾乎已成為一種詩體的名詞,與音樂無關,於是就出現了"樂府詩"這個名稱。初唐詩人所作"飲馬長城窟"、"東門行"、"燕歌行"等等,都是沿用古代樂府題目(曲名)擬作的歌辭,事實上是樂府詩。而不是樂府,因為它們都無樂譜可唱。
盛唐詩人運用樂府詩體,寫了許多反映新的社會現實的詩,但他們不用樂府舊題,而自己創造新的題目,例如杜哺的"兵車行"、"麗人行"和"三吏""三別"等,這一類的詩,稱為"新題樂府"。後來,白居易就簡化為"新樂府"。新樂府也還是一種詩體,而不是樂府。
這是一個很突出的現象:唐代詩人集中的所謂"樂府",幾乎全不是樂府,而是樂府詩。有許多真正配合音樂而寫的絕句和五七言詩,例如"涼州詞"、"簇拍陸州"、"樂世"、"河滿子"等,卻從來不被目為樂府,而隸屬於絕句或長短句。
北宋人把《花間集》、《尊前集》這一類的曲子詞稱為樂府,這是給樂府這個名詞恢複了本義。晏幾道把他自己的詞集定名為《小山樂府》,這是"曲子詞"以後的詞的第一個正名,歐陽修的詞集標名為"近體樂府",這是對晏幾道的定名作了修正。他大概以為舊體樂府都是詩,形式和長短句的詞不同,故定名"近體樂府"。以資區別。但是,宋本《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第一卷中有"樂語"和"長短句"兩個類目。"樂語"不是曲子詞,而"長短句"則是曲子詞。由此看來,歐陽修本人似乎還以"長短句"為詞的正名,而"近體樂府"則為包括"樂語"在內的一切當代曲詞的通稱。到南宋時,周必大編定自己的詞集,取名曰《平園近體樂府》。這時候,"近體樂府"才成為專指詞的名詞。
但是,"近體"的"近"字,是一個有限度的時間概念。宋代人所謂"近體",到了元明,已經不是"近體"而成為古體了。元人宋褧的詞集名曰《燕石近體樂府》,明代夏言的詞集名曰《桂淵近體樂府》,這都是盲從了宋人,沒想到元代的近體樂府,應當是北曲;而明代的近體樂府,應當是南曲。詞已不是新興歌詞形式,怎麼還能說是"近體樂府"呢?
我們應當說,"近體樂府"是北宋人給詞的定名,當時"詞"這個名稱還未確立,所以不能說"近體樂府"是詞的別名。
第二章 令·引·近·慢
唐五代至北宋前期,詞的字句不多,稱為令詞。北宋後期,出現了篇幅較長,字句較繁的詞,稱為慢詞。令、慢是詞的二大類別。從令詞發展到慢詞,還經過一個不長不短的形式,稱為"引"或"近"。明朝人開始把令詞稱為小令,引、近列為中調,慢詞列入長調。張炎《詞源》雲:"美成諸人又複增演慢曲引近。"可知引、近、慢詞到宋徽宗時代已盛行了。
"令"字的意義,不甚可考。大概唐代人宴樂時,以唱歌勸客飲酒,歌一曲為一令,於是就以令字代曲字。白居易寄元微之詩雲:"打嫌調笑易,舞訝卷波遲。"自注雲:"拋打曲有調笑令。"又《就花枝》詩雲,"醉翻衫袖拋小令。"又《聽田順兒歌》雲:"爭得黃金滿衫袖,一時拋與斷年聽。""拋打曲"的意義,未見唐人解說,從這些詩句看來,似乎拋就是唱,打就是拍。元稹《何滿子歌》雲:"牙籌記令紅螺怨。"此處"記令"就是"記曲",可知唐代人稱小曲為小今。
小令的曲調名,唐人多不加令字。調笑令本名調笑,一般不加令字,《教坊記》及其他文獻所載唐代小曲名多用"子"字。唐人稱物之麼小者為"子",如小船稱船子,小椀稱盞子。現在廣東人用"仔"字,猶是唐風未改。曲名加子字,大都是令曲。如甘州原是大曲,其令曲就名為甘州子。又有八拍子,意思是八拍的小曲,漁人的小曲,就名為漁歌子。流行於酒泉的小曲,就名曰酒泉子。到了宋代,漸漸不用子字而改用令字,例如甘州子,在宋代就改稱甘州令了。也有唐五代時不加子字或令字,而在宋代加上令字的,例如喜遷鶯、浪淘沙、鵲橋仙、雨中花等。令字本來不屬於調名,浪淘沙令就是浪淘沙,雨中花令就是雨中花,二者沒有什麼不同。可是,萬樹《詞律》和清定《詞譜》卻以為二者之間是有區別的。萬氏明知"凡小調俱可加今字",但還認為許多人的作品詞句不完全一樣,堅持浪淘沙令不是浪淘沙,豈不是很固執嗎?《猗覺寮雜記》稱"宣和末,京師盛歌新水"。這所謂新水,就是新水令。宋人書中引述到各種詞調,往往省略了令字或慢字,不必因為有此一字之差而斷定其不是同一個曲調。
引,本來是一個琴曲名詞,古代琴曲有箋篌引、走馬引,見於崔豹《古今注》和吳兢《樂府占題要解》。宋人取唐五代小令,曼衍其聲,別成新腔,名之曰引。如王安石作千秋歲引,即取千秋歲舊曲展引之。曹組有婆羅門引,即從婆羅門舊曲延長而成。此外晁補之有陽關引,李甲有望雲涯引,呂渭老有夢玉人引,周美成有蕙蘭芳引,大概都是由同名舊曲展引而成。不過這些舊曲已失傳了。萬紅友注王安石千秋歲引雲:"荊公此詞,即千秋歲調添減攤破,自成一體,其源實出於千秋歲,非與前調迥別也。"又雲:"凡題有引字者,引伸之義,字數必多於前。"徐誠庵亦雲:"凡調名加引字者,引而伸之也。即添字之謂。"此二家注釋,皆近是而猶有未的。蓋引與添字攤破,猶有區別。大概添字攤破,對原詞的變化不大,區別僅在字句之間,而引則離原調較遠了。
詞調中還有用"影"字的。我懷疑它就是引。汲古閣刻本《東坡詞》有虞美人影一闋,黃庭堅亦有二闋。不知是否二人一時好玩,改引為影。但此詞字數少於虞美人,又恐未必然。延祐刻本《東坡樂府》,此闋題作桃源憶故人。這個詞調名起於南宋,陸放翁也作過這樣一首,題作桃園憶故人。另有一首賀聖朝影,亦可能是賀聖朝的引伸。不過賀聖朝是四十七字,而賀聖朝影隻有四十字,則可能另有少於四十字的唐腔賀聖朝,今已失傳。賀聖朝這個曲調名,早已見於《教坊記》,可以肯定它一定有唐代舊曲。薑白石淒涼犯自注雲:"亦名瑞鶴仙影。"我懷疑它是從瑞鶴仙令詞引伸而成。不過瑞鶴仙令詞今已失傳,便無從取證了。另有一百二十字的瑞鶴仙,這是瑞鶴仙慢詞了。《陽春白雪》有徐囦了的一首瑞鶴仙令,實在就是臨江仙,此必傳寫之誤,不能與瑞鶴仙影比勘。以上三調,皆在疑似之間,影之於引,是一是二,均未可論定。
近,是近拍的省文。周美成有隔浦蓮近拍,方千裏和詞題作隔浦蓮,吳文英有隔浦蓮近,此三家詞句式音節完全相同。可知近即是近拍。以舊有的隔浦蓮曲調,另翻新腔,故稱為近拍。隔浦蓮令曲早已失傳,惟白居易有隔浦蓮詩,為五言四句,七言二句,這恐怕就是唐代隔浦蓮令曲的腔調句式,王灼《碧雞漫誌》謂"荔枝香本唐玄宗時所製曲,今歇指、大石二調中皆有荔枚香近拍,不知何者為本曲。"此文亦可以證明荔校香近即荔枝香近拍,且有同名而異曲的,宋詞樂譜失傳,這個問題就無法考究了。
慢,古書上寫作曼,亦是延長引伸的意思,歌聲延長,就唱得遲緩了,因此山曼字孳乳出慢字。《樂記》雲:"宮、商、角、徵、羽,五音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又雲:"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這兩個慢字,都是指歌聲淫靡。《宋史·樂誌》常以遍曲與慢曲對稱。法曲、大曲都是以許多遍構成為一曲,如果取一遍來歌唱,就稱為遍曲。慢曲隻有單遍,可是它的歌唱節拍,反而比遍曲遲緩。張炎《詞源》雲:"慢曲不過百餘字,中間抑揚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頓、小頓、大柱、小柱、打、掯等字,真所謂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偶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之語,斯為難矣。"這一段話,其中有許多唱歌術語,我們已不很能了解,但還可以從此了解慢曲之所以慢,就因為有種種延長引伸的唱法。唐代詩人盧綸有一首《賦姚美人拍箏歌》,有句雲:"有時輕弄和郎歌,慢處聲遲情更多。"由此可見唐人唱曲已有慢處。到了宋代,有了慢詞,於是曲有急慢之別。大約令、引、近,節奏較為急促,慢詞字句長,韻少,節奏較為舒緩。但在令慢之中,也各自還有急慢之別。例如促拍采桑子,是令曲中的急曲子。三台是古十拍的促曲,就是慢詞中的急曲子了。
詞調用慢字的,這個慢字往往可以省去。如薑白石有長亭怨慢,周公謹、張王田均作長亭怨。王元澤有倦尋芳,潘元質題作倦尋芳慢,其實都是同樣一首詞。《詩餘圖譜》把倦尋芳和倦尋芳慢分為兩調,極為錯誤。不知《捫風新語》引述王元質此詞,亦稱倦尋芳慢,可以證明這個慢字,在宋代是可有可無的。此外如西子妝、慶清朝等詞,在宋人書中,有的加慢字,有的不加,都沒有區別。大概同名令曲還在流行的,那麼慢詞的調名,就必須加一個慢字。同名令曲已不流行,或根本沒有令曲的,就不必加慢字了。
第三章 雙調·重頭·雙曳頭
元明以來,一般人常把兩疊的詞稱為"雙調"。汲古閣刻《六十名家詞》的校注,萬樹《詞律》,清《欽定詞譜》,都用這個名詞。這其實極不適當。"雙調"是宮調名,詞雖有上下兩疊,或曰兩片,但隻是一調,不能稱為雙調。吳子律的《蓮子居詞話》中已指出萬樹的錯誤,但杜文瀾在《詞律校勘記》中還在引述了吳子律的批評後加一句道:"此論存參"。這是因為杜文瀾不敢冒犯《欽定詞譜》的權威性,因而不敢對吳子律的批評表示同意。
"雙調"這個名詞在宋代還沒有這樣的用法。一首令詞,上下疊句法完全相同的,稱為"重頭"。《墨莊漫錄》記載一個故事,據說"宣和年間,錢塘人關子東在毗陵,夢中遇到一個美髯老人,傳授給他一首名為《太平樂》的新曲子。關子東醒來後,隻記得五拍,過了四年,關子東回到錢塘,又夢見那個美髯老人。老人取出笛子來把從前那個曲於吹了一遍,關子東才知道是一首重頭小令。以前記住的五拍,剛是一片。於是關子東依照老人所傳的曲拍,填成一首詞,題名為《桂華明》"。按"桂花明"這個詞調,至今猶存。此詞分上下疊,每疊五句。上下疊句式音韻皆同,故曰"重頭小令。"這是明見於宋人著作的,可知宋代人稱這類詞為重頭小令而不稱為"雙調小今。"("重"字讀平聲,是"重複"的重。)
"重頭"隻有小令才有,例如南歌子,漁歌子,浪淘沙,江城子等詞調都是,如果下疊第一句與上疊第一句不同的,這是"換頭",不是"重頭"。換頭的意義是改換了頭一句,重頭的意思是下疊頭一句與上疊頭一句重複。換頭的地方在音樂上是過變的地方。過變,即今之過門。小令有重頭的,也有換頭的,但引、近、慢詞則全都換頭,而沒有重頭的了。《詞律》、《詞譜》沒有仔細區別,一概稱之為"雙調",亦極不適當。不過,在宋代人的書裏,"換頭小令"這個名詞我還沒有看到過,因此,分上下兩疊而用換頭的令詞,應當用什麼名稱,這還不能知道。可能在宋代,不管換頭不換頭,凡分兩疊的令詞都叫做"重頭小令"。晏元獻詞雲:"重頭歌韻響錚深,入破舞腰紅亂旋"。可以想見,歌至重頭處愈美,舞至入破處愈急。然則不論其詞句同不同,其音樂節奏在下疊開始處都得加以繁聲,不與上疊第一句相同。這樣解釋,似乎也可以,但我還不能下斷語。總之,把上下兩疊的令詞稱為"雙調",以致與宮調名的"雙調"相混淆,這總是錯誤的。
《柳塘詞話》雲:"宋詞三換頭者,美成之西河、瑞龍吟,耆卿之十二時、戚氏,稼軒之六州歌頭、醜奴兒近,伯可之寶鼎現也。四換頭者,夢窗之鶯啼序也。"這裏是把三疊的詞稱為三換頭,四疊的詞為四換頭,但宋代人是否如此說過,還沒有見到。我們知道,換頭一定在下疊的起句。音樂師在這地方加了繁聲,所以後來作詞者依樂聲改變了此處句法,與上疊第一句不同。上下兩疊的詞,隻有一個換頭,這一現象,隻存在於令、引、近詞中。至於慢詞,有三疊的,有四疊的,或者各疊句法完全不同,例如蘭陵王。或則第一疊與第二疊句法相同,但是有換頭,而第三疊則句法與前二疊全不同,例如西河。這些都不就稱為三換頭、四換頭。而且,換頭既從第二疊開始,則三疊之詞,也隻有二換頭,怎麼可以稱為三換頭呢?至於四換頭。又是唐詞醉公子的俗名,是一首重頭小令,更不可用於四疊的慢詞。總之,三換頭、四換頭這些名詞,都是明清人妄自製定的,概念並不明確,我們不宜沿用。
瑞龍吟一調,《花庵詞選》已說明它是雙曳頭。因為此詞第二疊與第一疊句式、平厭完全相同,形式上好似第三疊的雙頭,故名之曰雙曳頭。曳頭不是換頭。有人以為隻要是分三疊的詞,都是雙曳頭,這也是錯的。《詞律拾遺》補注戚氏詞雲:"諸體雙曳頭者,前兩段往往相對,獨此調不然。"按戚氏本來不是雙曳頭,故前兩段句式不同。三疊的慢詞,並不都是雙曳頭。既稱雙曳頭,則前兩段一定要對。可知徐氏亦以為凡是三疊之詞,都可以名為雙曳頭,於是會發此疑問。
鄭文焯精研詞律,可是在這些問題上,似乎還有不甚了了之處。他校箋周邦彥瑞龍吟詞雲:"汲古本引《花庵詞選》舊注:'此謂之雙曳頭,屬正平調。自"前度劉郎"以下,即犯大石調,係第三段。至"歸騎晚"以下四句,再歸正平調。坊刻皆於"聲價如故"句分段者,非。'按此明言分三段者為雙曳頭。今人每於三段則名之為三曳頭,失之疏也。"又校箋雙頭蓮詞雲:"按調名雙頭蓮,當為雙曳頭曲。......考宋本柳耆卿詞曲玉管一閡,起拍亦分兩排,即以三字句結,是調正合。宋譜例凡曲之三疊者,謂之雙曳頭,是亦雙頭蓮曲名之一證焉。"
按鄭氏說起拍分兩排音,名為雙曳頭,這沒有錯。但又說"凡曲之三疊者,謂之雙曳頭。"這卻錯了。三疊的詞,起拍未必都分兩排,周邦彥雙頭蓮詞第一、二段句式完全相同,果是雙曳頭,取名雙頭蓮,即含此義。由此更可知三疊之詞,並不都是雙頭,否則一切分三疊之詞,都可以名為雙頭蓮了。考之《詞譜》所收宋人三疊慢詞,雙曳頭者並不多見。瑞龍吟、雙頭蓮為一類,其一、二段句式全同。西河為一類,其一二段雖同,但第二段用了換頭。至於鄭氏所謂"宋譜例",不知宋人有何譜何例傳於今世。又雲:"今人有以三段之詞為三曳頭者。"我也未見詞家有此記錄。不過由此可知,清代已有人以"曳頭"為遍、片、段、疊的同義詞,亦可以說"失之疏也"。
第四章 減字·偷聲
詞樂家有減字偷聲的辦法。一首詞的曲調雖有定格,但在歌唱之時,還可以對音節韻度,略有增減,使其美聽。添聲楊柳枝,攤破澆溪沙,這是增;減字木蘭花,偷聲木蘭花,這是減,從音樂的角度來取名,增叫做添聲,減叫做偷聲。從歌詞的角度來取名,增叫做添字,又稱攤破,減叫做減字。
現在先講減字偷聲。
歌詞字數既減少,唱的時候也就少唱幾聲。反之,樂曲縮短,歌詞也相應減少幾個字。故減字必然偷聲,偷聲必然減字。
木蘭花本來是唐五代時的玉樓春。《花間集》有一首牛嶠的玉樓春:
春入橫塘搖淺浪。花入小園空惆悵。此情誰信為狂夫,恨翠愁紅流枕上。
小玉窗前瞋燕語。紅淚滴穿金線縷。雁歸不見報郎歸,織成錦字封過與。
此詞格式,每首為上下二片。每片各以四個七言句組成。用仄韻,下片換韻。如果下片不換韻,它就象一首七言詩。溫飛卿詩集中有一首《春曉曲》:
家臨長信往來道,乳燕雙雙拂煙草。油壁車輕金犢肥,流蘇帳曉春雞報。籠中嬌鳥暖猶睡,簾外落花閑不掃。衰桃一樹近前池,似惜紅顏鏡中老。
這首詩被南宋初人編入《草堂詩餘》,分八句為上下二片,改題為玉樓春。於是它被認為是一首詞了。
唐五代時另有一個詞調,名曰木蘭花。今舉《花間集》所收韋莊一首:
獨上小樓春欲暮。愁望玉關芳草路。消息斷,不逢人,卻斂細眉歸繡戶。
坐看落花空歎息。羅袂濕斑紅淚滴。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
這首詞和玉樓春隻差第三句。玉樓春為七言句,木蘭花為兩個三言句。它們顯然是有區別的。《花間集》中,魏承班有二首玉樓春,都是七言八句,與牛嶠所作同。另有一首木蘭花,詞雲:
小芙蓉,香旖旎。碧玉堂深清似水。閉寶匣,掩金鋪,倚屏拖袖愁如醉。
遲遲好景煙花媚,曲渚鴛鴦眠錦翅。凝然愁望靜相思,一雙笑靨嚬香蕊。
這首木蘭花已與韋莊所作不同。韋莊詞的上片第一句和第三句,兩個七言句,已變成兩個三三句法,而下片未變,這裏已透露出減字偷聲的信息。
到了宋代,玉樓春和木蘭花被混而為一。牛嶠的玉樓春,在諸家選本中,都題作木蘭花了。清人萬樹編《詞律》,就認為"或名之曰玉樓春,或名之曰木蘭花,又或加令字,兩體遂合為一,想必有所據,故今不立玉樓春之名。"從此,詞家以木蘭花為玉樓春的別名,這是研究唐五代詞與宋詞的一個可以商計的問題。但是我們現在不談這個問題。現在要講的是,北宋以後,木蘭花又出現了兩種減字形式,一種是晏幾道的減字木蘭花。晏幾道《小山詞》有八首木蘭花,其一雲:
秋千院落重簾暮。彩筆閑來題繡戶。牆頭丹杏雨餘花,門外綠楊風後絮。
朝雲信斷知何處,應作襄王春夢去。紫騮認得舊遊蹤,嘶過回橋東畔路。
另外有兩首減字木蘭花,其一雲:
長亨晚送。都似綠窗前日夢。小字還家。恰應紅燈昨夜花。
良時易過。半鏡流年春欲破。往事難忘。一枕高樓到夕陽。
這首詞較之木蘭花,上下片第一、第三句各減三字,成為四七、四七句法。韻法則從上下片同用一韻改為上下片各用二韻。字數減了,韻法卻繁了。
另外還有一種減字木蘭花,初見於張先的詞:
雲籠瓊苑梅花瘦。外院重扉聯室獸。海月新生,上得高樓沒奈情。
簾波不動銀釭小。今夜夜長爭得曉,欲夢荒唐。隻恐覺來添斷腸。
這首詞題作偷聲木蘭花,它隻在上下片第三句中偷減了三個字,每片成為七七四七句法。但是它的韻法,也和晏幾道的詞一樣,成為上下片各用二韻。
晏幾道的詞稱為減字木蘭花,張先的詞,字句的減法不同,不便再稱為減字木蘭花,故標名為偷聲木蘭花,以示區別。其實這兩首詞都是偷減了玉樓春。
減字木蘭花是宋代最時興的詞調,簡稱"減蘭"。柳永集中,減蘭與玉樓春同屬仙呂調。張孝祥《於湖詞》中,減蘭亦屬仙呂調。《金奩集》中,韋莊的木蘭花屬林鍾商調,張先集中,減蘭和木蘭花都屬於林鍾商,而偷聲木蘭花則屬於仙呂調。由此可知,木蘭花被偷聲減字之後,曲子的宮調也變了。由此更可知,減字偷字與移宮轉調有關。
周密有減字木蘭花慢十闋,詠西湖十景,其詞句格式與諸家木蘭花慢全同。這是從木蘭花令詞衍引為慢詞,"減字"二字已失去其意義了。
賀方回有減字浣溪沙七首。洗溪沙本來是上下二片,每片三個七言句,用平聲韻。賀方回這七首詞也仍如院溪沙舊式,並未減字,而他題作減字浣溪沙,不知是什麼緣故。也許當時盛行攤破浣溪沙,大家以為是浣溪沙正格。賀方回減去其所增三字,因而稱之為減字浣溪沙卻不知這是浣溪沙正格本調。
《小山詞》雲:"月夜與花朝,減字偷聲按玉蕭。"《清真詞》雲:"香破豆,燭頻花,減字歌聲穩。"《逃禪詞》雲:"換羽移宮,偷聲減字,不怕人腸斷。"從這些詞句,也可以了解減字偷聲的作用了。犯
詞調名有用"犯"字的,萬樹《詞律》所收有側犯。小鎮西犯、淒涼犯、尾犯、玲瓏四犯、花犯、倒犯。又有四犯剪梅花、八犯玉交枝、花犯念奴,這些都表示這首詞的曲調是犯調。
什麼叫犯調呢?薑白石淒涼犯詞自序雲:"凡曲言犯者,謂以宮犯商、商犯宮之類。如道調宮"上"字住,雙調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調曲中犯雙調,或於雙調曲中犯道調,其他準此。唐人樂書雲:'犯有正、旁、偏、側,宮犯宮為正,宮犯商為旁,宮犯角為偏,宮犯羽為側。'此說非也。十二宮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宮特可犯商角羽耳。"由此可知唐人以為十二宮都可以相犯,而薑白石則以為隻能犯商、角、羽三調。他的理由是:隻有住字相同的宮調才可以相犯,所謂"住字",就是每首詞最後一個字的工尺譜字,例如薑白石這首淒涼犯,自注雲:"仙呂調犯商調。"這首詞的末句為"誤後約","約"字的譜字是"上",在樂律中,這個"上"字叫做"結聲",或"煞聲"。仙呂調和商調同用"上"字為結聲,故可以相犯。不過此處所謂"商調",即是"雙調",不是夷則商的"商調"。故南曲中有"仙呂入雙調",亦與白石此詞同。
張炎《詞源》卷上有《律呂四犯》一篇,提供了一個宮調互犯的表格,並引用薑白石這段詞序為說明,他改正了唐人的記錄。他說:"以宮犯宮為正犯,以宮犯商為側犯,以宮犯羽為偏犯,以宮犯角為旁犯,以角犯宮為歸宮,周而複始。"
由此可知,犯調的本義是宮調相犯,這完全是詞的樂律方麵的變化,不懂音樂的詞人,隻能按現成詞調填詞,不會創造犯調。宋元以後,詞樂失傳,連正調的樂譜及唱法,我們現在都無法知曉,雖然有不少研究古代音樂的人在探索,恐怕還不能說已有辦法恢複宋代的詞樂。
但宋詞中另外有一種犯調,不是宮調相犯,而是各個詞調之間的句法相犯。例如劉改之有一首四犯剪梅花,是他的創調,他自己注明了所犯的調名:
水殿風涼,賜環歸、正是夢熊華旦。(解連環)疊雪羅輕,稱雲章題扇。(醉蓬萊)西清侍宴。望黃傘,日華龍輦。(雪獅兒)金券三王,玉堂四世,帝恩偏眷。(醉蓬萊)
臨安記、龍飛鳳舞,信神明有後,竹梧陰滿。(解連環)笑折花看,挹荷香紅潤。(醉蓬萊)功名歲晚。帶河與礪山長遠。(雪獅兒)麟脯杯行,狨薦坐穩,內家宣勸。(醉蓬萊)
這首詞上下片各四段,每段都用解連環、雪獅兒、醉蓬萊三個詞調中的句法集合而成。醉蓬菜在上下片中各用二次,而且上下片的末段都用醉蓬萊,可知此詞以醉蓬萊為主體,而混入了雪獅兒,解連環二調的句法。調名四犯剪梅花,是作者自己取名的,萬樹解釋道:
此調為改之所創,采各曲句合成。前後各四段,故曰四犯。柳(永)詞醉蓮萊,屬林鍾商調,或解連環,雪獅兒亦是同調也。剪梅花三字,想亦以剪取之義而名之。"
又引秦玉笠的解釋雲:"此調兩用醉蓬萊,合解連環,雪獅兒,故曰四犯。所謂剪梅花者,梅花五瓣,四則剪去其一。犯者謂犯宮調,不必字句悉同也。"
以上二家的解說,都是猜測之辭,不可盡信。秦氏以為這首詞也是宮調相犯,萬氏也懷疑三調同屬商調,故可相犯,宮調相犯,事關樂律,不能從字句中看出。劉改之不是深通音律的詞人,他自己注出所犯曲調,可知這是一種集曲形式,未必通於音律。劉改之另外有一首詞,句法與四犯剪梅花完全相同,隻有換頭句少了一個字。調名卻是轅轤金井。可知這兩個調名都是作者一時高興,隨意定名的。
元代詞人仇遠有一首八犯玉交枝,作者沒有自注所犯何調,大約亦是四犯剪梅花之類。《詞譜》把這首詞列入八寶妝,從這兩個調名看來,大約也是八調相犯,或上下片各犯四調。
周邦彥創造了一首詞調,名為六醜。宋徽宗皇帝問他這個調名的意義。周邦彥解釋道:"這首詞犯了六個調子,都是各調中最美的聲律。古代高陽氏有六個兒子,都有才華,而相貌都醜,故名之曰六醜。"由此可知六醜也是犯調,不過從調名上看不出來。如果沒有這一段宋人記載,我們就無法知道了。
《曆代詩餘》有一條解釋"犯"字雲:"犯是歌時假借別調作腔,故有側犯、尾犯、花犯、玲瓏四犯等。"這句話未免片麵"假借別調作腔",僅指宮調相犯,並不包括句法相犯。美白石有一首玲瓏四犯,自注雲:"此曲雙調,世別有大石調一曲。"僅說明玲瓏四犯有宮調不同的二曲,但沒有說明何謂四犯。這首詞也不是白石的自製曲,更不可知其詞名何所取義。側犯是以宮犯商的樂律術語,凡以宮犯商的詞調,都屬側犯,它不是一個詞調名。尾犯、花犯、倒犯,這三個名詞不見注釋,想來也是犯法的術語,也不是調名。不過有一首花犯念奴,即水調歌頭,大約是念奴嬌的犯調。所犯的方法,謂之花犯,如花拍之例。那麼,花犯念奴可以成為一個詞調名,光是花犯二字,就不是詞調名了。
第五章 詞題·詞序
宋人黃玉林(升)說:"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仙事,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瀆神則詠祠廟,大概不失本題之意。爾後漸變,去題遠矣。"(見《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明人楊升庵(慎)也跟著說:最初的詞,詞意與詞題統一,後來漸漸脫離。
這個觀點,有兩個錯誤。第一,他們都以為詞調名就是詞題。第二,他們都以為先有詞題,然後有詞意,這是本末顛倒了,例如河瀆神,最初的作者是為賽河神而製歌詞,樂師將歌詞譜入樂曲,這個曲調就名為河瀆神。可見在最初的階段,是先有歌詞,後有調名。第二個階段,凡是祭賽河神,都用河瀆神這個曲子,文人就依這個曲調的音節製作歌詞。所以此時調名與詞意統一。後來,河瀆神這個曲子普遍流傳,不在祭河神的時候,也有人唱這個曲子。於是文人就用別的抒情意境作詞。從此以後,調名和詞意就沒有關係了。黃、楊二人把詞調名稱為詞題,這是詞的發展在第一、二階段的情況,到了第三階段,詞調名就不是詞題了。溫飛卿有三首河瀆神,詞意是詠賽神的,又有二首女冠了,詞意是詠女道士的。這兩個調名,可以說同時也是詞題。但另外有許多詞,如菩薩蠻、酒泉子、河傳等,詞意與調名絕不相關,這就不能認為調名即詞題了。綜觀唐五代詞,調名與詞意無關者多,故黃玉林說"唐詞多緣題所賦",這個"多"字也未免不合事實。
唐五代至北宋初期的詞,都是小令,它們常用於酒樓歌館,為侑筋的歌詞。詞的內容,不外呼閨情宮怨,別恨離愁,或賦詠四季景物,文句簡短明白,詞意一看就知,自然用不到再加題目。以後,詞的作用擴大,成為文人學士抒情寫懷的一種新興文學形式,於是詞的內容、意境和題材都繁複了。有時光看詞的文句,還不知道為何而作。於是作者有必要給加一個題目。這件事,大約從蘇東坡開始。例如東坡更漏子詞調名下有"送孫巨源"四字,望江南一首的調名下有"超然台作"四字。都是用來說明這首詞的創作動機及其內容。這就是詞題。有了詞題,就表明詞的內容與調名沒有關係。但曹勳《鬆隱樂府》中有幾首詞,調名為月上海棠,隔簾花、二色蓮、夾竹桃、雁侵雲慢,詞的內容也就是賦詠這些花卉。這樣,調名也就是詞題了,本來可以不再加題目,可是,當時的習慣,調名已不是詞題,故作者還得加上一個題目"詠題",以說明"月上海棠"等既曲名,也是詞題。不過,這幾首詞是作者的自製曲,還是先有詞而後後製曲,並非所謂"緣題作詞"。惟有陳允乎作一首賦垂楊的詞,即用垂楊詞調,但是他還不得不再加一個題目"本意"。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一條談到詞題的,他說:"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何,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
王氏反對待詞有題目,這一觀念是違反文學發展的自然規律。《詩》三百篇以首句為題,不能說沒有題目。《古詩十九首》是早期的五言詩,正如唐五代的詞一樣,讀者易於了解其內容,故無題目。但畢竟不便,故陸機擬作。仍然以每首詩的第一句作為題目。魏晉以後,詩皆有題,題目不過說明詩的主旨所在,本來不必完全概括詩意。王氏甚至說"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可謂"危言聳聽",難道杜甫的詩,因為有題目,便不成其為詩了嗎?
不過玉國維這一段話,多半是針對《草堂詩餘》而說的。明代人改編宋本《草堂詩餘》,給每一首原來沒有題目的小令,加上了"春景"、"秋景"、"閨情"、"閨意"之類的題目。明代人自己作詞,也喜歡用這一類空泛而無用的詞題。這是明代文人的庸俗文風,當然不足為訓。
"同序"其實就是詞題。寫得簡單的,不成立的,稱為詞題。如果用一段比較長的文字來說明作詞緣起,並略為說明詞意,這就稱為詞序。蘇東坡的滿江紅、洞仙歌、無愁可解、哨遍等詞,調名下都有五六十字的敘述,類似一段詞話,這就不能認為題日了。
薑白石最善作詞序,其慶宮春、念奴嬌、滿江紅、角招等詞序,宛然如一篇小品文。序與詞合讀,猶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及序。序與詩詞,相得益彰。但是也有人不欣賞詞序。周濟《論詞雜著》說:"白石小序甚可觀,苦與詞複。若序其緣起,不犯詞意,斯為兩美已。"又說:"白石好為小序,序即是詞,詞仍是序,反複再觀,味同嚼蠟矣。詞序作詞緣起,以此意詞中未備也。今人論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許複遝,而獨津津於白石詞序,一何可笑。"
周氏既知道白石詞序"甚可觀",又笑人家"津津於白石詞序"。這倒並不是觀念有矛盾。他以為白石詞序孤獨地看,是一篇好文章,但如果與詞同讀,便覺得詞意與序文重複。這意見雖然不錯,可不適用於薑白石的詞序,因為薑白石的詞序,並不與詞相犯。至於周氏以"曲白相生"比喻,這卻比不與倫了。在戲本裏,道白與唱詞各不相犯,因為道白和唱詞互相銜接,劇情由此發展。如果唱詞的內容,就是道白的內容,觀眾聽眾當然嫌其重複。詞序並不同於道白。唱詞的人並不唱詞序。詞序是書麵文學,詞才是演唱文學。所以詞序與詞的關係,並不等於道白與曲詞的關係。詞的內容即使與詞序重複,其實也沒有關係。
第六章 長短句
有些辭典上說"長短句"是"詞的別名"。或者注釋"長短句"為"句子長短不齊的詩體"。這兩種注釋都不夠正確,在宋代以後,可以說長短句是詞的別名,但是在北宋時期,長短句卻是詞的本名;在唐代,長短句還是一個詩體名詞。所謂"長短句",這"長短"二字,有它們的特定意義,不能含糊地解釋作"長短不齊"。
杜甫詩雲:"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計東注雲:"長句謂七言歌行。"但是杜牧有詩題雲:"東兵長句十韻。"這是一首七言二十句的排律。又有題為"長句四韻"的,乃是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詩。還有題作"長句"的,也是一首七律。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七言歌行,他自己在序中稱之為"長句歌"。可知"長句"就是七言詩句,無論用在歌行體或律體詩中,都一樣。不過杜牧有兩個詩題:一個是"柳長句",另一個是"柳絕句",他所說"長句"是一首七律。這樣,他把"長句"和"絕句"對舉,似乎"長句"僅指七言律待了。
漢魏以來的古詩,句法以五言為主,到了唐代,七言詩盛行,句式較古詩為長,故唐人把七言句稱為長句。七言句既為長句,五言句自然就稱為短句。不過唐人常稱七言為長句,而很少用短句這個名詞,這就象《出師表》、《赤壁賦》樣,隻有後篇加"後"字,而不在前篇上加"前"字。元人王珪有一首五言古詩《題楊無咎墨梅卷子》其跋語雲:"陳明之攜此卷來,將有所需,予測其雅情於穩,遂為賦短句雲。"由此可知元代人還知道短句就是五言詩句。
中晚唐時,由於樂曲的愈趨於淫靡曲折,配合樂曲的歌詩產生了五七言句法混合的詩體,這種新興的詩體,當時就稱為"長短句"。韓偓的詩集《香奩集》,是他自己分類編定的,其中有一類就是"長短句"。這一卷中所收的都是三五七言歌詩,既不同於近體歌行,也不同於《花間集》裏的曲子詞。這是晚唐五代時一種新流行的詩體,它從七言歌行中分化出來,將逐漸地過渡到令慢體的曲子詞。三言句往往連用二句,可以等同於一個七言句;或單句用作襯字,那就不屬於歌詩正文。故所謂"長短句"詩,仍以五七言句法為主。胡震亨《唐音癸簽》雲:"宋元編錄唐人總集,始於古律二體中備析五七等言為次,於是流委秩然,可得具論。一曰四言古詩,一曰五言古詩,一曰七言古詩,一曰長短句。"這裏,胡氏告訴我們,他所見宋元舊本唐人詩集,常有"長短句"一類。我曾見明嘉靖刻本《先天集》,也有"長短句"一個類目,可知這個名詞,到明代還未失去本意,仍然有人使用為詩體名詞。
胡元任《苕溪漁隱叢話》雲:"唐初歌辭,多是五言詩,或七言詩,初無長短句。自中葉後,至五代,漸變成長短句。及本朝,則盡為此體。"這一段話,作者是要說明宋詞起源於唐之長短句,但這裏使用的兩個"長短句",我們應當區別其意義,不宜混為一事。因為唐代的長短句是詩,而所謂"本朝盡為此體"的長短句,已經是五代時的"曲子詞",或南宋時的"詞"了。
晏幾道《小山樂府》自敘雲:"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誤。"又張鎡序史達祖《梅溪詞》雲:"況欲大肆其力於五七言,回鞭溫韋之途,掉鞅李杜之域,臍攀風雅,一歸於正,不於是而止,"這兩篇序文中都以"五七言"為詞的代名詞。晏幾道是北宋初期人,張鎡是南宋末年人,可知整個宋代的詞人,都知道"長短句"的意義就是五七言。
但是,直到北宋中期,《長短句》還是一個詩體名詞,沒有成為與詩不同的文學形式的名詞。蘇軾與蔡景繁書雲:"頒示新詞,此古人長短句詩也,得之驚喜。"陳簡齋詞題或曰"作長短句詠之",或曰"賦長短句",或曰"以長短句記之"。黃庭堅詞前小序用"長短句"者凡二見,其念奴嬌詞小序則稱"樂府長短句"。以上所引證的"長短句",其意義仍限於五七言句法,而不是一種文學類型,特別可以注意的是黃庭堅作玉樓春詞小序雲:"席上作樂府長句勸酒。"因為玉樓春全篇都是七言句,沒有五言句,所以他說"樂府長句",而不說"長短句",如果當時已認為"長短句"是曲子詞的專名,這裏的"短"字就不能省略了。
從唐五代到北宋,"詞"還不是一個文學類型的名稱,它隻指一般的文詞(辭)。無論"曲子詞"的"詞"字,或東坡文中"頒示新詞"的"詞"字,或北宋人詞序中所雲"作此詞","賦墨竹詞",這些"詞"字,都隻是"歌詞"的意思,而不是南宋人所說"詩詞"的"詞"字。
詞在北宋初期,一般都稱之為"樂府",例如晏幾道的詞集稱為《小山樂府》。但樂府也是一個舊名詞,漢魏以來,曆代都有樂府,也不能成為一個新興文學類型的名詞,於是歐陽修自題其詞集為《近體樂府》。這個名稱似乎不為群眾所接受,因為"近"字的時代性是不穩定的。接著就有人繼承並沿用了唐代的"長短句"。蘇東坡同集最早的刻本就題名為《東坡長短句》(見《兩塘耆舊續聞》),秦觀的詞集名為《淮海居士長短句》,我們現在還可以見到宋刻本。紹興十八年,晁謙之跋《花間集》雲:"皆唐末才士長短句。"而此書歐陽炯的原序則說是"近來詩客曲子詞",兩個人都用了當時的名稱,五代時的曲子詞,在北宋中葉以後被稱為長短句了,王明清的《投轄錄》有一條雲:"拱州賈氏子,正議大夫昌衡之孫,讀書能作詩與長短句。"這也是南宋初的文字,可知此時的"長短句",已成為文學類型的名詞,而不是象東坡早年所雲"長短句詩"或"樂府長短句"了。隻要再遲幾年,"詞"字已定型成為這種文學類型的名稱,於是所有的詞集都題名為"某某詞",而王明清筆下的這一句"能作詩與長短句",也不再能出現,而出現了"能作詩詞"這樣的文句了。
第七章 詩餘
一種文學形式,從萌芽到定型,需要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這種已定型的文學形式,還需要另一個過程,才能確定其名稱。詞是從詩分化出來,逐漸發展而成為脫離了詩的領域的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其過程是從盛唐到北宋,幾乎有二三百年的時間;而最後把這種文學形式定名為"詞",還得遲到南宋中期。
近來有人解釋詞的名義,常常說:"詞又名長短句,又名詩餘。"這裏所謂"又名",時間概念和主從概念,都很不明確。好象是這種文學形式先名為詞,後來又名為長短句,後來又名為詩餘。但是,考之於文學發展史的實際情況,卻並不如此,事實恰恰是:先有長短句這個名詞,然後又名為詞,而詩餘這個名詞初出現的時候,還不是長短句的"又名",更不是詞的"又名"。
胡元任《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序於紹興四年甲寅(1134),後集序於乾道三年丁亥(1167),全書中不見有"詩餘"這個名詞,也沒有提到《草堂詩餘》這部書。王楙的《野客叢書》成於慶元年間(1195-1200),書中已引用了《草堂詩餘》,可見這部書出現於乾道末年至淳熙年間。毛平忡《樵隱詞》有乾道三年王木叔序,稱其集為《樵隱詩餘》。以上二事,是宋人用"詩餘"這個名詞的年代最早者。稍後則王十朋詞集日《梅溪詩餘》,其人卒於乾道七年,壽六十。廖行之詞集曰《省齋詩餘》,見於《直齋書錄》,其人乃淳熙十一年進士,詞集乃其子謙所編刊,當然在其卒後。林淳詞集曰《定齋詩餘》,亦見《直齋書錄》,其人於乾道八年為涇縣令,刻集亦必在其後。此外凡見於《直齋書錄》或宋人筆記的詞集,以"詩餘"標名者,皆在乾道、淳熙年間,可知"詩餘"是當時流行的一個新名詞。黃叔腸稱周邦彥有《清真詩餘》,景定刊本《嚴州續誌》亦著錄周邦彥《清真詩餘》,這是嚴州刻本《清真集》的附卷,井非詞集原名。現在所知周邦彥詞集,以淳熙年間晉陽強煥刻於溧水郡齋的一本為最早,其書名還是《清真集》,不作《清真詩餘》。
我懷疑南宋時人並不以"詩餘"為文學形式的名詞,它的作用僅在於編詩集時的分類。考北宋人集之附有詞作者,大多稱之為"樂府",或稱"長短句"都編次在詩的後麵,既沒有標名為"詞",更沒有標名為"詩餘"。南宋人集始於詩後附錄"詩餘"。陳與義卒於紹興八年,其《簡齋集》十八卷附詩餘十八首。但今所見者乃胡竹坡箋注本,恐刊行甚遲。高登的《東溪集》,附詩餘十二首。登卒於紹興十八年,三十年後,延平田澹始刻其遺文,那麼亦當在淳熙年間了。況且今天我們所見的《東溪集》,已是明人重編本,不能確知此"詩餘"二字是否見於宋時初刻本。宋本《後村居士集》,其第十九、二十兩卷為詩餘,此本有淳熙九年林希逸序,其時後村尚在世。然《後村大全集》一百九十六卷,其卷一百八十七至一百九十一,共五卷,則題作"長短句",可見南宋人編詩集,如果把詞作也編進去,則附於詩後,標題日"詩餘",以代替北宋人集中的"樂府"或"長短句"。
"詩餘"成為一個流行的新名詞以後,書坊商人把文集中的詩餘附卷裁篇別出,單獨刊行,就題作《履齋詩餘》、《竹齋詩餘》、《冷然齋詩餘》,甚至把北宋人周邦彥的長短句也題名為《清真詩餘》了。這樣,"詩餘"好象已成為這一種文學形式的名稱,但是,我們如果再檢閱當時人所作提到詞的雜著,如詞話、詞序,詞集題跋之類,還是沒有見到把作詞說成作詩餘,由此可知"詩餘"這個名詞雖出現於乾道末年,其意義與作用還不等於一個文學形式的名稱。個人的詞集雖題曰"詩餘",其前麵必有一個代表作者的別號或齋名。詞選集有《草堂詩餘》、《群公詩餘》,"草堂"指李白,"群公"則指許多作者,也都是有主名的。一直到明人張蜒作詞譜,把書名題作《詩餘圖譜》,從此"詩餘"才成為詞的"又名"。這是張蜒造成的一個大錯。
《草堂詩餘》的宋人序文已佚不可見,不知當時有無解釋"詩餘"名義的話。其他宋人著作中,亦不見有所說明。直到明代楊用修作《詞品》,才在其自序中說:
詩餘者,憶秦娥,著薩蠻為詩之餘,而百代詞曲之祖也。今士林多伯其書而昧其名,故餘所著《詞品》首著之雲。
以李白的憶秦娥,菩薩蠻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這是南宋時人黃叔暘的話,見於《唐宋名賢詞選》,其上句中"為詩之餘",則是楊用修自己的話。但這句話等於沒有解釋,他不過加了一個不起作用的"之"字。到底李白這兩首詞何以為詩之餘,這個"塗"字的正確意義是什麼?仍不可解。從下一句揣摩起來,他似乎說:這兩首詞對於詩的關係,則為支流別派;對於後世的詞曲,則為租爾。詞出於詩,所以稱為詩餘。
從此以後,明清兩代研究詞學的人,根據各自的體會,對於詩餘,有了種種不同的解釋,也展開了論辨。俞彥《愛園詞話》雲:
詞何以名詩餘?詩亡然後詞作,故曰餘也。非詩亡,所以歌詠詩者亡也,詞亡然後南北曲作。非飼亡,所以歌詠詞者亡也。謂詩餘興而樂府亡,南北曲興而詩餘亡者,否也。
這一段話,意義是可以了解的,但語文邏輯卻大謬。既然肯定了"詩亡然後詞作"、"詞亡然後南北曲作",為什麼立刻就自己否定了這樣提法,說是"非詩亡"、"非詞亡"呢?既然亡的是"所以歌詠詩者"和"所以歌詠詞者"又何必先肯定"詩亡"和"詞亡"呢?
俞氏之意,以為詩本該是可以歌詠的,到後來,詩亡失其歌詠的功能,於是有詞代之而興,此時人們歌詠詞而不歌詠詩了。所以說詞是詩之餘。再後,詞也亡失其歌詠的功能,於是南北曲代之而興,此時人們歌詠南北曲而不歌詠詞了。但是,在這裏,俞氏卻不說南北曲是詞之餘。他以為可以歌詠的詩歌,都是樂府。詩在可以歌詠的時候,也是樂府。詩到了不能歌詠的時候,詩還是詩,但已不是樂府了。因此他說:不是詩亡,而隻是詩亡失了它的樂府功能。詞(詩餘)在它可以歌詠的時候,也是樂府,所以不能說"詩餘興而樂府亡"。同樣,南北曲興起之後,詩餘隻是亡失了它的樂能,故不能說是"詩餘亡"了。探索俞氏這段話的意味,實際上他以為詩與詞都是樂府之餘,但是他卻說"詩亡然後詞作,故日餘也。"這個"餘"字的意義和作用,仍然沒有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