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十四年三月的一天下午,一個身高體胖,年約四十的儒士,隨帶著十多個校尉,威風凜凜地躍馬揚鞭闖進繁華的塘棲鎮。
“是他……”鎮上的人們看到這個儒士,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熱鬧的街市,頓時冷寂下來。
其實,人們的不安是有原因的。
塘棲鎮地處浙江杭州府仁和縣境內,距杭州城六十裏地,坐落於水鄉澤國之中,緊依於京杭大運河之旁。因此,這裏物產豐富,水陸交通便利。入明以來,這裏又長期並無戰事,自然就漸漸形成了一個商業交往的聚集點、江南天堂的縮影地。不料,一月前這個儒士帶著兩個跟隨的人闖入了鎮上。很快,人們從他的高聲叫嚷和謾罵聲中知道,他姓楊名春堂,本是浙江鎮守府的一名參隨。固然,人們不知道參隨是個多大的官,不過鎮守卻是皇帝欽差的內官,而且浙江省的大小官員都敬畏三分。由此,人們對他的專橫跋扈倒還勉強忍耐住了。可是,幾天後由於他四處強索賄賂、強奪民婦柳春梅並打死其夫何順炳的事,將大家激怒了。在本鎮秀才寧世榮的倡議下,鎮上百餘人不顧鎮守府的權勢,聯名具了狀紙申訴於杭州知府梁材,請求將他嚴懲。想不到狀紙呈上去以後,竟然如石牛入海杳無音信。而今,他卻帶來一隊校衛,再次氣勢洶洶地踏入鎮上。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由此自然要引起人們的恐懼和驚慌。
而楊春堂一踏進塘棲鎮,心中的怒火似乎突然迸發了出來。是啊,他恨鎮上的人不畏權勢,不僅不將他放在眼裏,而且還聯名在杭州知府那裏告他的狀。回想自跟隨浙江鎮守畢真以來,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是何等的愜意。萬不料這個小小的塘棲鎮,竟敢與他為敵。這是不可饒恕的!因此,他騎著馬行走在大街上,不時用凶狠的目光俯視著兩旁驚恐的人們,暗暗惡狠狠地罵道:“你們這些可惡的鄉間草民,這次本老爺出於無奈,隻能拿領頭和書寫狀紙的寧世榮開刀。待本老爺以後掌握了生殺大權,讓您們認得本老爺!”罵著罵著,他忍不住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冷漠的笑意。
很快,楊春堂一行馳馬進入南街。來到一家雙扇黑漆大門前,他猛地勒住了馬韁,回過頭說道:“就是這裏。”
帶隊的校尉姓郝名瑞奇,年紀不上三十,雖說身材並不魁偉,但卻結實有力,眉宇間流露出的一股英俊之氣,可惜已被目空一切的傲氣所淹沒。此時,他聽楊春堂這一說,便回頭喝令眾衛士下馬,然後自己也下了馬,一同隨著楊春堂闖進了黑漆大門。
這黑漆大門內,正是秀才寧世榮的家。
寧世榮年紀約十八歲,生性聰明習讀經史,十二歲上便已入泮,中了一名秀才。別看他中等身材,人卻長得清秀、俊美。從外表看,他舉止溫柔,實際上性情剛烈、梗直不阿。正是這樣的性情表露在文章中,致使他連續兩次的鄉試都沒能中舉。對此,他以為自己未曾中舉是學識不夠,因而常常閉門在書房中用心研讀。
這天下午,楊春堂一夥闖進家中時,寧世榮正在書房對著《論語》中“天生德於予,桓魁其如予何”的一句話,感慨不已。突然,他看見母親李氏帶著奶娘劉媽,神色驚慌的匆匆走了進來。
“娘,莫非家中發生了什麼事?”寧世榮詫異地站起來問道。
“小官人,那個鎮守府的楊春堂帶人闖進來了。”劉媽搶先說道。
“兒啦,你爹正在客廳內應付,你趕快躲一躲。”李氏接著說道。
“娘,躲什麼?”寧世榮又奇怪地問道。
“難道你忘了?是你領頭書寫狀紙告他的。”
“啊,為了這事!”寧世榮當即又激憤地說道:“若是為了這事,他來得正好,我就與他一同去見官。隻要見了官,我就可以數落他的條條罪惡。”
“常言說得好,民不與官鬥。那些官府的人官官相護,我們買賣人家可是惹不起啊!”
“我家行得正坐得端,未犯朝廷律法,他能奈我何。”
“兒啦,別說這呆話了。做官的人心狠手辣,要安上一個罪名還不容易。”李氏又著急地說道。
寧世榮正欲說什麼,突然聽見從客廳傳來陣陣爭吵聲。
李氏聽見這爭吵聲,明白是其夫寧玉安與楊春堂一夥爭吵起來,便慌忙與劉媽一道將寧世榮拖到自己房中。然後,她說道:“孩兒快到夾牆裏麵躲過。”
寧世榮搖搖頭說道:“不可、不可!那楊賊原本是衝著孩兒來的。孩兒若是躲藏起來,楊賊定然怪罪爹爹……”
這時,李氏聽見客廳的爭吵聲越來越大,急忙打斷寧世榮的話,說道:“別再多說了。楊賊既然是為你而來,你躲避了為娘方能放心。”說著,她打開床邊的一道隱蔽的板壁牆門,同劉媽一道用力將寧世榮推了進去,接著又說道:“眼下事情不妙,孩兒暫且在裏麵躲藏。若是無事,娘自會叫孩兒出來。”
板壁內的夾牆,原是寧玉安收藏金銀珠寶的隱蔽所在。寧世榮怎麼也想不到,如今竟成了他的避難場所。因此,當他在夾牆中回過神來時,倒引起了心中無數的憤慨。過了好一會,他又突然想到了爹娘的安危,似覺放心不下,便用力推了推夾牆的門,發覺門被緊緊的關上了,隻得莫可奈何地等待著娘親放他出去。
過了很久、很久,寧世榮並未等到娘親前來打開夾牆門。這是怎麼回事?他實在忍耐不住,便用盡全力去推門。推推歇歇,他經過許多時候,終於將夾牆門推開了。
這時已近半夜子時,天空中沒有一點星月,房中伸手不見五指。寧世榮出了夾牆門,隻得摸索著來到房門口。此時的院子裏四周黑沉沉的,聽不到一絲聲響。突然他感覺到,這個平日晚間紅燭輕搖、細語綿綿的家,眼下竟然是這樣的陰森和恐怖。他身子一顫,不由得膽怯地閉上了雙眼,身子緊緊地依傍著門邊。
可是,寧世榮這時又想到了爹娘。看這情形,爹娘定然凶多吉少,他得趕快出去打聽情況再作對策。想到這裏,他咬緊牙關壯了壯膽子,靠著路徑的熟悉摸索到大門口。接著,他伸手去摸門閂,門閂並未拴上,便伸手用力拉了幾次卻絲毫不動。終於,他明白了大門是從外麵鎖著的,隻得回轉身疲乏地靠著大門,思索出去的辦法。正在這時,他猛然發現遠處一團熒熒的光亮悠然而來,頓時驚愕地想道:“此時已是深夜,家中並無他人,哪裏來的光亮?莫非是妖、是怪、是魔、是鬼?”想著想著,他感到周身發麻、冷汗涔涔,兩眼一陣昏眩支持不住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寧世榮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已是白日了。他剛睜開雙眼,便看見劉媽坐在一旁,正向著他呆呆地看著。
“劉媽,你……”寧世榮感到吃驚。
“小官人,你醒過來了!”劉媽舒了口氣,憂鬱的臉上透出了一絲喜悅。
寧世榮向四周望望,看了看自己蓋著的夏布被蓋,詫異地問道:“劉媽,這是什麼地方?”“小官人,你這是在宋四嫂的家中。”
宋四嫂與寧家是兩隔壁,其夫宋順根心地善良、為人剛直。兩家雖說門戶相差太大,但寧玉安敬重宋順根是一個烈烈的漢子,因此時常照看相助。半年前,宋順根因代人直言,觸怒了上司,丟了塘棲巡檢司中做雜活的差事。寧玉安知道後,便周濟他銀兩,叫他到外地謀生,如今在杭州城內幫工。
寧世榮從未到過宋家,對宋家的這些情況還是了解的。而他所感到奇怪的,卻是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裏。
劉媽似乎明白寧世榮的心思,當即聲音低沉地說道:“昨天下午,小官人躲進夾牆以後,大娘子和我也被帶到了客廳。後來,大官人和大娘子被他們押走了,也將我趕了出來,然後又將大門封了。我知道小官人還在夾壁裏,便找到宋四嫂商量救你出來的辦法。幸而,她家板壁與你家廚房緊鄰。因此,昨晚半夜,宋四嫂撬開了板壁,我和宋四嫂鑽到你家中,好容易在大門處發現你小官人已經昏迷。這樣,我兩人將你抬了過來。”說完,他看見寧世榮滿麵的愁容,又勉強笑了笑說道:“小官人總算醒過來了,這就好了!”
“劉媽,可知我爹娘情況怎樣?”
“宋四嫂已經出去打聽消息,待會兒回來就知道了。”劉媽沉默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道:“但願老天保佑大官人和大娘子平安無事!”
過了一個多時辰,一個身穿毛青粗布衣,年紀在四十左右的婦人匆匆走了近來。
“宋四嫂,大官人和大娘子他們情況怎麼樣?”劉媽一看到這婦人,便急忙問道。
宋四嫂麵帶愁容地歎了口氣,看見寧世榮意欲下床行禮,急忙阻攔說道:“小官人再躺躺,別動!”然後,她來到木凳前坐下,慢慢說道:“大官人和大娘子而今被關在巡檢司。聽說,他們一定要抓住你小官人這才離開。”她看著愕然相向的寧世榮和劉媽,接著又說道:“聽說小官人家中藏匿了一枝七尺長的紅玉珊瑚……”
“我家那有七尺長的紅玉珊瑚!”寧世榮驚愕地說道。
“是呀,我在小官人家幫了二十多年,別說七尺長的什麼紅玉珊瑚,就是兩、三尺長的珊瑚也沒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