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漢代白虎觀宗教會議與神學思想(1 / 3)

第五卷 漢代白虎觀宗教會議與神學思想

第一章 白虎觀會議的曆史評價

白虎通義這一本書,自隋書經籍誌著其篇籍以來,各史記載稍有出入。舊唐書經籍誌說它是漢章帝撰,新唐書藝文誌說它是班固等撰。後漢書斑固傅稱它做白虎通德論,隋書、舊唐書稱它做白虎通,新唐書稱它做白虎通義。它的篇目,各史記載也不大相同。按"白虎"指漢宮白虎觀,漢章帝在這裏大會經師,欽定經義,連月乃罷,後漢書章帝紀稱,令群臣"作白虎議奏",儒林列傅序稱"命史臣著為通義"。我們可以這樣講,原來諸儒所講說的經義,大經都稱作"議奏",或"通德論",經章帝最後裁決以後,史臣所撰集的就稱作"通義",現存的白虎通義或省略"義"字的白虎通一書,當是班固所撰集的。後漢書班固傅所謂"令固撰集其事",即指此書。

漢代自叔孫通製禮作樂以來,經義為漢治法,成了經師們榮顯的專門行道。漢武帝罷黜百家定儒術為一尊的法度,首創金馬門特詔的製度,顯示出封建製社會的法典的雕形。漢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五十一年)"詔諸儒講五經同異,蕭望之等平奏共議,上親製臨決",史稱石渠閣(未央殿北藏秘書的地方)奏議,這是封建製政權的完整的法典,可惜書佚不傳了。東漢光武帝中元四年(公元五十六年)宣布圖讖於天下,進一步把經義庸俗化,完成了國教的形式。到了章帝建初四年(公元七十九年)把前漢宣帝、東漢光武的法典和國教更係統化,這就是所謂"白虎觀奏議"的曆史意義。後漢書魯恭傳說,東漢章帝"深惟古人之道,助三正之微",章帝紀說,"詔曰:春秋於春每月書王者,重三正、慎三微也。律十二月立春不以報囚,月令冬至之後有順陽助生之文,而無鞫獄斷刑之政。朕谘訪雅儒,稽之典籍,以為王者生殺,宜順時氣,其定律無以十一月十二月報囚"。注引禮緯鬥威儀說,"三微者三正之始,萬物皆微,物色不同,故王者取法焉"。三正指夏商周三代正朔之月(周尚赤,十一月;殷尚白,十二月;夏尚黑,十三月)。這正是白虎通義三正篇的曆史證件。他詔定刑律,要谘訪儒生,稽之典籍,然後作出自己的號令,這也可以和白虎通義這一完整的法典互證。後漢書曹褒傅更顯示出皇帝製訂"國憲"的消息:

"〔漢章帝〕元和二年下詔曰:河圖稱'赤九會昌,十世以光,十一以興'(按上三句話,屬於會昌符,也見於漢書律曆誌。"九"附會光武,"十"附會明帝,"十一"附會章帝)。尚書璿璣鈴(緯書)曰:'述堯理世,平製禮樂,放唐之文'(按與緯書本文略有出入,因漢代五經家都說漢為堯後,故這裏這樣說)。予(章帝)末小子,托於數終(即"十一"之數),揭以纘興,崇弘祖宗,仁濟元元。(下引緯書從略)......每見圖書,中心恧焉!......勑〔曹〕褒曰:'此製(指叔孫通漢儀十二篇)散略,多不合經,今宜依禮條正,使可施行。於南宮、東觀,盡心集作。'褒既受命,乃次序禮事,依準舊典,雜以五經讖紀之文,撰次天子至於庶人冠婚吉凶終始製度,以為百五十篇。"

上麵講的章帝和曹褒的話,和白虎通義的年代相次,兩相印證,就可以了解漢章帝的法典內容。曹褒傳論更指出漢代法典製作的演變,最後說到章帝的"國憲":

"孝章永言前王,明發興作。專命禮臣,撰定'國憲',洋洋乎盛德之事焉!"

我們認為白虎觀所欽定的奏議,也就是賦予這樣的"國憲"以神學的理論根據的讖緯國教化的法典。讖緯在戰國以前是沒有的,約在秦、漢之陳才製作出來。這些書到了隋代大都毀禁不傳,餘有不少佚文,散見各書。讖是符讖、圖讖,是借助於趣義而附會的一種變相的隱語,從秦代開始利用這種預兆吉凶的符驗,來為王朝統治者服務,史稱"秦讖"。緯對經而言,是解經家在經的章句以外附會出的一套迷信,利用來為漢代政權編排統治合法化的根據,如漢為火德,承堯之緒等等。漢代各經有緯,史稱"緯書"。因此,圖讖緯書是神學和庸俗經學的混合物。這種經義國教的意義,和恩格斯所指出的基督教是一種神學和庸俗派哲學的混合物同樣,"它(基督教)那留停下來的官方形態是國教形態,是尼克亞宗教會議(按三二五年在羅馬尼克亞城舉行的宗教會議,統一了宗教思想,確立了教會在爭取政權鬥爭中的組成基礎和策略基礎)為著配合國家的目的而製出的。......基督教已成為國教這一事實,就足以證明它是適合當時情況的宗教。在中世世,隨著封建製度的駁展,基督教形成為與封建製度相適應的宗教。......中世紀把哲學、政治、法律等思想體係的一切形態囊括在神學之內,變為神學的分科。"(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參看中文版焉克思恩格斯文選,卷二,頁三九七)從西漢的石渠閣的經義欽定到東漢白虎觀的經義欽定,就是這種形態。所謂"親製臨決"的欽定的法典形式,企圖使皇帝成為國家的本質,使上帝成為宗教的本質,並使二者的關係固定化起來,這也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國王一詞乃是君主製的完成,這猶之乎對上帝一詞的崇拜是宗教的完成。國王一詞是國家的本質,猶之乎上帝一詞是宗教的本質,盡管這雨詞毫無意義"。(英國狀況,引自馬克思恩格斯論宗教,頁四一)

明白了漢代經學國教他的曆史性質,我們再進一步詳述一下所謂"白虎觀奏議"的曆史事實:

"〔建初四年〕十一月王戌,詔曰:蓋三代導人,教學為本。漢承暴秦,褒顯儒術,建立五經,為置博士。......孝宣皇帝以為去聖久遠,學不厭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書,後又立京氏易(按甘露三年論定五經於石渠閣)。至〔光武〕建武中,複置顏厭、嚴氏春秋、大小戴禮博士。......〔光武〕中元元年詔書,五經章句煩多,議欲減省(按此年宣布圖讖於天下)。至〔明帝〕水平元年......〔樊〕倏奏言,先帝大業當以時施行,欲使諸儒共正經義。......於是,下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使五官中郎將魏應承製問,侍中淳於恭奏,帝親稱製臨決,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議奏。"

左漢章帝白虎觀欽定經學的史實,又見於後漢書儒林列傅、賈逵傅、班固傅、丁鴻傅、楊終傅和陳敬王羨傅等,此外後漢書蔡邕傅、東觀漢記、後漢紀各書都有記載,並把石渠閣和白虎觀的法典相提並論,追述淵源,即後漢書翟酺傅所謂"武帝大會天下之書,而孝宣論六經於石渠"。在這些記載中,楊終傅講的可以參證,茲擇錄於下:

"〔楊〕終多又言(上麵講的是天下多亂事),宣帝博徽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於是詔諸儒於白虎觀,論考同異焉。"

從上麵白虎觀會議的形式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作為"國憲"的欽定經義是集合了大群儒生的奏議而最後由皇帝裁決的法典,在經義統一之後,它是"永為世則"的統治階級的支配思想,不能再有異議。皇帝是以一個大家是和大教主的身分參與經義的裁決的。現在我們再從白虎觀奏議的另一方麵,研究其主要精神是什麼東西。

參加白虎觀會議的人物,在後漢書中可考的有數十人,其中今文學家和古文學家表麵上雖有爭辯,但他們都迷信讖緯。例如賈逵是當時的著名人物,也大倡圖讖,他說:

"昔武王終父之業,狺旌在岐,宣帝成懷戎狄,神雀仍(頻)集,此胡降之征也。......五經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後者,而左氏獨有明文。......左氏以為少吳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則漢不得為赤,其所發明,補益實多。陛下通天然之明,建大聖之本,改元正曆,垂萬世則,是以麟鳳百數,嘉瑞雜邏。"

後漢書論曰:"賈逵能附會文致,最差貴顯",這就說明白虎觀會議的人物庸俗化到什麼程度了。

丁鴻也是參加白虎觀會議的重要人物,東觀漢紀說他附會圖讖,有這樣的話:

"陛下尊履蒸蒸,奉承弘業。祀五帝於明堂,配以光武二祖四宗,鹹有告祀。瞻望太山,嘉澤降澍,柴祭(爾雅:"祭天曰燔柴")之日,白氣上升,與燎煙合,黃鵠群翔,所謂神人以和答響之休符也。"

他大談什麼日食的天人感應,後漢書本傅記載他的話和白虎通義中說的內容相一致:

"臣聞日者陽精,守實不朽,君之象也,月者陰精,盈毀有常,臣之表也。故日食者,臣乘君,虧陵陽,月滿不朽,下驕盈也。......春秋日食三十六,弑君三十二,變不空生,各以類應。夫威柄不以放下,利器不以假人。霓觀往古,近察漢興,傾危之禍,靡不由之。"

後漢書讚,對於鴻"人道悖於下,效驗見於天"的日食的宗教說,諷刺道:"高論白虎,深言日食!"

又例如楊終是建議召開白虎羽會議的人物,他曾受詔把司馬遷的史記刪除了十餘萬言,又作過讚頌漢代嘉瑞的詩十五章。又如李育是在白虎觀和賈逵辯論的人物,但他和賈逵一樣,"多引圖讖,不據理體"(儒林列傅)。撰集白虎通義的班固更有完整的唯心主義理論體係,他曾根據圖讖緯書,做了一篇曆史理論,從開天辟地,講到漢章帝的白虎觀法典,所謂"作典引篇,述敘漢德",用荒唐的宗教囈藉,說明漢繼堯統的天命。這篇東西實可當作白虎通義的序言。他說:

"......夫圖書(河圖、洛書)、亮章天哲也(天授於天子),孔猷、先命聖孚也(孔子的圖書專給合格的漢家皇帝),體行德本正性也,逢吉丁辰景命也。順命(瑞符)以劊製,定性以和神,答三靈(神)之繁祉,展放(效)唐之明文(語出尚書緯璿璣鈴,言漢為堯後)。......是時聖上(章帝)固已垂精遊神,包舉藝文,屢訪群儒,論谘故老,與之乎斟酌道德之淵源,肴覈仁義之林藪,以望元(天)符(瑞)之臻焉。既成群後之讜碎,又悉經五(指五年卜征)繇(兆辭)之碩(大)慮矣。......汪汪乎丕天之大律(語出尚書太誓篇,"律"即法典),其疇(誰)能亙(竟)之哉!

唐哉皇(漢)哉!皇(漢)哉唐哉!(唐指堯,皇指漢,即言唯堯唯漢永垂世則)"(後漢書班固傅)班固上麵的話,不但人僧侶主義的宗教理論說明曆史的變化,而且用經學和神學的混合觀點,頌揚漢章帝的曆史功績,這即是說,章帝之所以能"永年丕天之大律",製定法典,是因為他要應天之瑞符,以"垂精遊神,包舉藝文"的神聖天資,把一切道德仁義和禮法製度的所以然都作出最後的裁決,發揚光大了西漢宣帝石渠閣的傳統。因此,後漢書讚,不能不指出"〔班〕固迷〔於〕世紛"了。

這樣看來,參與白虎觀會議的"理論"家們和西漢宣帝石渠閣集論的"理論"家一樣,好像羅馬末期的庸俗哲學家們,不是貪財營利的學究,便是投靠富豪之家的清客,甚至是皇帝宮中頭號得寵的隱謀家。他們不是講哲學,而是為統治階級安排宗教,迫尋精神的解救以代替物質的解救;或者是利用經義為漢製法的法學家們,他們為皇帝製出空前極無恥之能事押國家法來。同時,風毛麟角的思想家如王充便不能不"揮動諷刺的鞭子鞭笞他們那蛻化的同時代人"。

根據白虎通義所引的經傳看來,它是盡其雜糅混合的能事的,它把易、詩、書、春秋(包括各家的序傳)禮、樂、論語、孝經以及各種逸文,和圖書緯書混合在一起,望文附會,曲解引申,特別是讖緯,構成白虎通義的依據。清代今文學家莊述祖也不能不說:"傅以讖記,援緯證經,自光武以赤伏符即位,其後靈台郊祀,皆以讖決之,風尚所趨然也。故是書論郊祀、社稷、靈台、明堂、封禪,悉括緯候,兼綜圖書,附世主之好,以緄道真,違失六藝之本。"(珍蓺宦文鈔卷五,白虎通義考序)按莊氏似隻以郊祀等篇雜引讖緯,其實如果把白虎通義的文句和散引於各書中的讖緯文句對照,各篇都是一樣的,百分之九十的內容出於讖緯。我們以為,白虎通義之為庸俗經學和神學的混合物,從宗教儀式和宗教信仰兩方麵都可以看出來。恩格斯說,"對向來的一切宗教說,儀式是大事。隻有參加祭祀儀式和巡行瞻禮,而且在東方更須遵守十分繁榮的吃住與清淨戎律,才能被接受進教。"(馬克思恩格斯論宗教,頁七一)白虎通義的宗教儀式是十分繁榮的,在這方麵就需要雜引經義來做附會的理由,但是宗教更要求把過去的傳統遺說,唯理地庸俗化,白虎通義在這方麵就大量地"括緯候,兼綜圖書",以曲說六經,附和皇帝完成國教的意誌了。因此,白虎通義與其說是雜引趣義本文,不如說主要是雜糅圖讖緯候。

為什麼白虎觀神學主要雜引圖讖緯書呢?因為依照神學大師們講來,一切經義都是為漢製法的,而所謂經又是天授古代皇帝們製作的,白虎通義五經章說:"後世聖人易之技書契,百官以理,萬民以察,後世聖人者謂五帝也"。這些書都是神書,例如尚書緯璿璣鈐說:"孔子曰,'五帝出受錄圖'"(文選注引),又說"孔子求書,得黃帝元孫帝魁之書,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尚書序正義引)。白虎通義五經篇就根據這種緯書的神話,附會說:"傳曰:三皇百世,計神元(天)書,五帝之世,受錄圖、史記、從政錄,帝魁以來除劄樂之書三千二百四十篇也。"

又按這些神學大師們說,五經是這樣的東西:"經所以有五何?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趣。"(同上)因此,五經是"五帝之經",又必須經過孔子來定,才沒有失真,"周衺道失,綱散紀亂,五教廢壞,放五常之經(按此句也是經書語),鹹失其所象:易失理則陰陽萬物失其性......。"(同上,原文下接"而乖設法謗之言",虛文弨校雲:"有訛",陳立疏證雲:"意謂孔子未定之前,書則設誹謗之言,詩則歌謠怨講之詞,當更有禮樂失所之語。"按脫文必指除易以外之五經。)

為什麼又要"五帝之經"以外的孝經和論語呢?白虎通義暗暗地雜引緯書說:"複作孝經何?欲專製正(虛校:正字下脫"法"字)。於孝經何?夫孝者自天子下至庶人,上下通孝經者(慮校:此句有脫文)。......所以複記論語何?見夫子遭事異變,出之號令足法。"(同上)這段話雖然脫訛難解,但如果把緯書的來源指出來,我們就可以明白孝經論語在神學家的附會之下是專什麼"製",正什麼"法"了。公羊傳序疏引緯書孝經鉤命決說:"孔子在庶,德無所施,功無所就;誌在春秋,行在孝經。"太平禦霓六百十引鉤命決說:"子曰:'吾作孝經,以素王無爵祿之賞,斧鉞之誅,故稱明王之道。'"孝經序疏引鉤命決說:"人偷尊卑之行,在於孝經也。"孝經疏引孝經緯援神契說:"天子孝曰就","諸侯孝曰度","卿大夫孝曰譽","士孝曰究","庶人孝曰畜"。其次,論語沒有緯書,但有讖書八卷(見七錄)。白虎通義辟雍篇說:"論語讖曰:五帝立師,三王製之。"(古微書也載這句話)接著講帝王和孔子的傳授。這樣看來,孝經論語都是孔子為了後代帝王取法而預言的法典,而漢代皇帝所專之製,所正之法,就是孔子早已設置安排好的神權、皇權和父權三者相結合的專製主義和封建法律。孝經緯援神契更明白地說:"孔子作春秋,製孝經。""告備於天曰:孝經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謹已備。天乃虹鬱起,白霧摩地,赤虹自上下,化為黃玉,長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讀之,曰:'寶文出,劉季握,卯金刀,在軫北,字禾子,天下服。'"(見禦霓五四二及宋書符瑞誌引,按同樣文句又出於春秋緯漢含孳)"卯金刀"即"劉"字。這種符咒式的經義完全把孔子的書說成了天授為漢立法的東西了。春秋緯漢含孳更說:"孔子曰:'丘攬史記,援引古圖,推集天變,為漢帝製法,陳敘圖錄。"(公羊傳序疏引)我們看了漢代用春秋之義,代替法律以斷獄的史實,更可以明白這一道理。因此,宗教地改變曆史傳下的思想形式和材料,是石渠閣從至白虎觀欽定經義的統治階級的支配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