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寫過一篇自傳,經“中央文物供應社”給印了出來,即列在《齊如山隨筆》一書的頭一篇。友人們看了,都誇獎說寫得很有趣,都囑我再往詳細裏寫一寫,尤其當時的張秘書長曉峰先生,特別囑我務必寫出來,不得已隻好再寫一次。要往詳細裏寫,則比原寫之文多添幾個方麵,第一,得說說我的家世。因為一個人的家世,與他個人的學識、行為、思想等都有極大的關係,諺語中有兩句話說:“鹽打哪麼鹹,醋打哪麼酸?”這兩句話,雖然鄙俚,而確係實情。吾族乃於明朝永樂二年,由山西洪洞縣遷來,山東、河南兩省於該時由山西遷去者也不少,河北一省尤多。大家都說是由大槐樹底下遷去的。清朝末年,有許多河北省的軍官,重到山西,又尋找到了大槐樹之所在,係一破廟,蓋當年遷民時,都在此處聚齊,再往各處出發,所以眾口一詞,曰大槐樹底下。民國後有許多軍官捐款,把該廟又重建了一次,足見中國人念舊不忘本的心情之濃厚了。當年山西往河北省的移民,為什麼有這樣多呢?這也無妨隨帶著說幾句:元朝在河北省一帶殺人就很多,後來因為用他們自己的人拱衛京畿,河北省各處就來了許多蒙古人居住。明朝初年徐達、常遇春二公,一由山東北上,一由河南北上,把河南、山東的人殺了已經不少,因為河北居民,以蒙古人為較多,故殺得更多,未被殺的也都趕得跑到蒙古一帶,於是河北省便空虛了,這是移民的由來。吾族在明朝初年,有三家富戶,一家有地一千餘頃,一家八百餘頃,一家六百餘頃,三家共兩千五百餘頃。現在一個稍富之村落,全村共有不過五十頃地(水鄉除外)。以此衡之,共有五十村之地,稍小之縣,所轄也不過五六十村,是彼時吾族之地,共有現在一全縣之多,此更足見彼時地麵人煙稀少了。
吾族在明朝末葉之前,多是務農,講究讀書之家很少。明朝末年,才有研究經史之人,因與本縣孫文正公(承宗)為至親,所以也頗講經濟,到吾八世祖文登公,便專與學者來往,九世祖林玉公(國琳)與河北省新城縣王餘佑(五公山人)、蠡縣李恕穀(塨)、博野縣顏習齋(元)諸公都是莫逆交,因想抗拒清朝,成立軍事機構,故與竇大東、二東兄弟(二東即戲中《連環套》之竇爾敦),諸人研究禦敵之策,當時還收複了雄縣等三縣。後因見清朝勢力太大,便知難而退,當時主持此事者,即先九世祖,雖未成功,而遺留下了一種反清的情緒,故一直到光緒年間,吾族總是有革命的遺傳性。
自先八世祖便講讀書,然總未出有功名之人。彼時所謂功名,總是指舉人進士而言,到先高祖治魯公(諱秉禮)始請得一位大經學家(甘肅省人,偶忘其姓名),教授先曾祖兄弟。此公尤長於三禮,每講古禮,如明堂朝賀、冠婚喪祭鄉相見等禮,則必實地講授,凡學生、下人、書童、工人等等,都得參加,某人去賓,某人去主,都要各就位次,如此講法,則古禮便容易明了多矣。此種講書的作風,一直傳到先嚴,尚未衰歇,到了我本身的學問,可就差多了。先祖後成進士,乃阮文達公(元)之門生,先伯祖亦係舉人。先嚴為武昌張廉卿先生(裕釗)十餘年之受業學生,後中壬辰科貢士,甲午殿試才成進士,為翁文恭公(同龢)及李文正公(鴻藻)之門生。因兩輩的老師都有南方人,江浙的風俗及用功的方式,又吸收了很多,即用以教導我們這一輩,所以我們的知識,在兒童時,就比平常兒童較優了。以上種種情形,都是於我受教育有關係的事情,所以不嫌覼縷,大略地述說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