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羅馬教會的千年之謎:女教皇作者:唐娜·沃爾夫·克羅斯
楔子(1)
公元八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有史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冬日。
英格海村的接生婆羅楚,冒著風雪朝村中教士的屋子走去。一陣強風掃過,將枝丫上的冰柱吹落,鑽入羊毛薄袍上的破洞或補丁。林間小路已被積雪掩埋,每走一步便是雪深及膝。眉毛睫毛都黏著快凝結成霜的冰雪,得不停擦拭著臉才能看得見路。盡管雙手雙腳都裹了層層麻布,羅楚仍舊凍得四肢發疼。前頭小徑出現一團黑影——是死烏鴉——生命力頑強、嗜食腐肉的鳥,因為鳥喙無法撕扯凍硬的屍肉,在今冬也難逃死亡的厄運。
羅楚打了個冷顫加快腳步。教士的女人古倫比預產期早了一個月開始陣痛。“這孩子可真會挑時間,”羅楚暗想,“單單這一個月來就有五個孩子出世,但沒一個活過一個禮拜。”一陣風夾著雪撲麵而來,使她看不清這原本就難以辨識的路徑。羅楚一陣驚慌,已經不止一個村民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不著路而凍死,她強迫自己挺直身子,風雪在四周打轉,舉目隻能看到白茫茫一片。等風稍微停住,她依稀看出小路的輪廓才又邁步向前,手腳已完全麻痹,不再感覺疼痛了,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此刻不能多想隻能力圖鎮定。
“我不能光想著冷,一定要想點別的。”她想著小時候的家,一處占地約五公頃的富庶莊園。溫暖舒適,由堅固的木頭築成,比鄰居們那些摻塗泥巴的木條牆不知好了多少倍。屋中火爐總是燃著熊熊火焰,煙盤旋而上向屋頂的開口飄去。羅楚父親在亞麻衣袍上套了件昂貴的水獺皮背心,母親則在黑色秀發上別了好幾條美麗的絲帶。羅楚自己穿了兩件寬袖長袍,又加了一件柔軟溫暖的羊毛鬥篷。她回想著那昂貴的毛料觸感是多麼細致、柔滑。
一切都瞬間消失。連著兩個夏季的幹旱加上一場霜害,毀了所有收成。到處都有人在挨餓;在瑟林基亞甚至有人吃人的謠傳。羅楚父親變賣家產使一家人暫時免於饑餓,當羊毛鬥篷被拿走時,羅楚還哭了一陣子,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事了。那年她八歲,對世間的恐怖與殘酷仍無法理解。
她舉步向前對抗另一陣風雪,卻止不住頭昏眼花。她已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唉,隻要一切順利,說不定教士一高興還會給我些醃肉呢。”想到這兒她精神一振,終於走出了林子。教士家的輪廓浮現在前方不遠處。因沒有樹枝屏擋,地麵積雪更深了,但她奮力走到門前,敲了門便自行入內,寒冷令人顧不得社交禮節。黑暗令她眨了眨眼,窗子被釘上木板以抵禦嚴寒,唯一的光源是爐火和散置四周幾根冒著煙絲的蠟燭。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看見爐火邊有兩個男孩緊緊依偎在一起。
羅楚問:“生了嗎?”年紀較大的男孩回答:“還沒。”羅楚低聲向產婆守護神聖寇斯瑪思道謝禱告了幾句,她已不止一次因晚到而失去報酬。她站在爐火前剝掉凍貼的破衣,掐揉凍僵的四肢;男孩們默默看著,兩個都像爸爸黑發黑眼,沒有遺傳到撒克遜母親銀亮的金發。羅楚還記得教士帶著古倫回來時,村裏男人瞪著她金發看的情景。教士帶回女人,委實引起了一場騷動。有人說那是違法的,因為皇帝已頒下敕令禁止教會男人娶妻。但也有人說若沒有妻室,男人極易受到邪惡的引誘,像塔波洛教士們的通奸和醉酒狂歡就使教會大大蒙羞;再說教士又是個正直勤奮的人。txt電子書分享平台
楔子(2)
屋裏很溫暖。火爐裏高堆著樺樹和橡樹的木頭,這是個溫馨的住所。牆壁用厚實的木頭圍成,縫隙用稻草灰泥填補以禦嚴寒。窗上釘的是橡木板,能防止東北風吹入。屋子隔成三個房間:主臥室以及一間冬天用來關牲口的——還聽得到蹄子搔爬和拖行聲自左方傳來。而中央這個最大的房間,不但是全家人工作和吃飯的地方,也充當孩子們的臥房。全英格海村除了主教的石屋外,就屬這屋子最稱頭了。
羅楚快步繞過隔間,古倫躺在鋪了新稻草的泥煤床上。教士坐在一旁,對羅楚點點頭後又專注看著膝上那本大木裝書。那是《聖經》,也是羅楚看過唯一的一本書。這本聖經是教士從故鄉英格蘭帶來的,那裏的書並不像這裏那麼稀少。
羅楚立刻看出古倫情況不妙:呼吸短促、脈搏太快且全身腫脹。她掏出在秋天仔細搜集的鴿糞丟入火堆,驅散空中的邪靈。接著必須為古倫止痛,好讓她放鬆生下孩子。羅楚取出一束紫莖的黃色茄毒草花,放進土缽磨輾成粉,草花散放出的辛辣味使她忍不住皺皺鼻子,然後將粉末溶入紅酒端給古倫喝。
教士突然開口:“你要給她喝什麼?”羅楚嚇了一跳,幾乎忘了他也在場。“陣痛使她虛弱。這可以止痛,使孩子快些出世。”教士皺眉自羅楚手中拿過酒杯扔進火裏,酒液在火中發出嘶嘶聲後便蒸發了。“女人,這是褻瀆上帝。”
羅楚目瞪口呆,她費了好幾星期才采集到那麼一點珍貴的藥草!“《聖經》上寫了,”教士以手拍書以示強調,“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這種藥是邪惡的!”羅楚憤憤不平,她的藥並不邪惡。教士自己牙痛也吃她給的茄毒草,那時可沒聽他抱怨過呀。不過她不會跟他爭論,教士很有勢力,隻要他說羅楚的方法邪惡,她也就別想混了。羅楚隻好另想他法,她用長布條緊緊裹住古倫的腹部,接著取出兔子的足踝骨,小心翼翼刮下薄薄三片放進古倫嘴裏,“慢慢嚼。”現在也隻能等了,羅楚由眼角窺視教士,隻見他又皺眉專注地看書,眉頭和鼻梁都要揪在一處了。
教士將這個撒克遜女人帶回來有多久了呢?十年還是十一年?古倫當時算不上年輕,總有二十六、七了,但很漂亮,有長長的白金色頭發和湛藍雙眼。她在韋爾登大屠殺中失去所有家人,當時成千上萬的撒克遜人因不願接受吾主耶穌基督的真理而喪命。“換了我可沒那麼笨。”羅楚心想,他們要她對任何奇怪或可怕的神發任何誓都成。那又不會改變什麼,聰明人就要懂得隨機應變。
古倫嚼食兔骨頭薄片已過半小時,可是情況並無好轉。羅楚歎了口氣,連這麼強的藥也無法見效,顯然必須用更激烈的方法才行了。當她向教士尋求幫助,教士專橫地說:“去找個村婦來吧。”羅楚卻不耐煩地搖搖頭,“我需要‘你的’幫忙,而且要快。”教士瞪著羅楚:“我的幫忙?你瘋了嗎?那是女人的事,是不潔的,我絕不插手。而且,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她以前也順利生產過,你不可能知道她會死的。”這太過分了,羅楚無法容忍他對她專業的質疑。“你才什麼都不知道,你甚至沒有好好看她一眼,現在去看看她,然後再告訴我她不會死吧!”
教士走到床邊低頭看看妻子。她的頭發濡濕地貼在慘白透黃的皮膚上,眼睛深陷且有黑眼圈,若非仍斷續呼出長氣,看起來就像死了。教士不安地來回踱步,最後停住。“你要我做什麼呢?”羅楚咧嘴一笑:“喔!將她扶起來吧。”他們分站古倫的兩側扶她站起身,教士的力氣比羅楚想像的更大。這很好,因為接下來他會用盡每一分力。
“我們必須迫使胎兒轉向正確的胎位。我一下令,你就要盡力將她抬高,並用力搖動她。”教士點點頭,嘴角緊緊抿著。他們兩人合力抬著奄奄一息、頭垂在胸前的古倫。“抬!”羅楚喝道。他們將她抬高並上下搖動,古倫掙紮著尖叫,他們很快放下她,羅楚又一聲令下,再次抬高、搖動,古倫最後幾近昏迷。“隻要我動作夠快,一切就會在她清醒之前結束。”羅楚的手伸入產道,用食指撕扯緊繃的肉,開口終於不情願地張開了。羅楚探手握住胎兒頭部輕輕外拉,幾分鍾後嬰兒滑入產道。她小心翼翼持續往下拉,以免傷及胎兒頭骨和頸骨。輕輕將頭拉出後,順勢將右肩、左肩拉了出來。最終堅定的一拉,小嬰兒終於濕溜溜地滑進羅楚臂膀中。
“是個千金。”羅楚宣布道,一轉身卻看到教士不以為然的神情。“女的!真是白費力氣。”教士走到床畔,仿佛就要親古倫了,但他表情一下子變得嚴厲,甚至生氣。“女人帶來罪惡。”他向後退開。古倫睜開眼,教士的眼神卻使她的微笑消退在唇邊。“先生?”她怯生生地開口。
“是個女兒。”教士口氣冷淡,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瓊安,就叫她瓊安吧。”他大聲宣布,猝然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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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皇第一章(1)
雷聲隆隆作響,把孩子驚醒了。她想向哥哥尋求安慰,但隨即憶起哥哥已經走了。
春夜的陣雨使空氣浮蕩著新翻泥土的酸甜味,滂沱大雨一陣陣打在教士家的屋頂上,厚厚的葺草屋頂保住了屋內的幹燥,隻有角落小水窪彙集的水滴,慢慢流向泥土地上。起風了,橡樹不規律地拍打著屋外的牆壁,枝丫在室內投下黑影,可怖的黑手指在床緣上下扭動向女孩招手,嚇得她向後縮。“媽媽……”她張口想叫,卻又噤聲。她決定放手一搏,眼睛緊盯著黑影,屏住呼吸滑下床,轉身拔腿跑過隔間。
隔間另一邊又暗又安靜,隻有母親規則的呼吸聲。女孩挨近媽媽,透過薄被子感覺母親柔軟的身軀。古倫被吵醒了,張開眼睛困倦地看看女兒,伸手攬住她。“瓊安,你應該好好睡呀。”瓊安快速向母親訴說那隻魔手,古倫輕拍女兒安慰她,暗自感歎——女兒長得太像“他”了,英格蘭人的粗脖子和寬下巴,沒有遺傳到古倫的優雅修長,不過眼睛又大又亮,碧綠的眼眸中心有暗灰色的光環。古倫對瓊安閃亮的金發感到滿意,不是丈夫那些殘暴族人那種粗粗的黑發,她撫摸著,忍不住微笑。“我的頭發,至少這一部分是我的。”瓊安淘氣地拉扯古倫的長發辮,使白金色絲緞般的長發披散下來,她從未看過母親散開頭發。教士聲稱女人的頭發是魔鬼撒旦用來捕捉男人靈魂的網,而古倫的頭發更是非凡的美,在丈夫的堅持下,她總是把頭發編辮藏入粗麻布帽下。
瓊安突然問:“為什麼哥哥們要走呢?”
“你知道為什麼。你父親帶著他們一起去傳教了。”
“為什麼我就不能去?”
古倫耐心地歎了口氣,這孩子就是愛問問題。“麥修和約翰是男孩,將要成為教士,你是女孩,這些事都與你無關。再說,你還太小了。”古倫補了一句。瓊安生氣地說:“到冬天我就四歲了!”古倫看著孩子氣鼓鼓的臉,隻覺得有趣。“是呀,我都忘了,你是大女孩了對吧?四歲,真的長大了。”
瓊安任母親撫摸她的頭發,忽然又問:“異教徒是什麼?”父親和哥哥們常說到異教徒,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似乎是種很壞的東西。古倫挺直背脊,這個說詞有一種魔力。查理曼皇帝那些黝黑又殘忍的士兵們邊咒著這句邊掠奪古倫的家鄉,殺了她的家人和朋友。後來人們尊稱他為“大帝”。古倫心想,要是曾親眼目睹軍隊將自母親懷中奪走的撒克遜族嬰兒亂甩幾圈後丟向紅土石頭,使其腦漿迸裂慘死,他們還會尊稱他為大帝嗎?古倫縮回手,“這問題得去問你父親。”瓊安不明白,但聽得出母親淡漠的口氣,她急忙說:“再說那些神話給我聽吧。”
“不行。你父親不讚同我說那些故事。”
瓊安莊重地將兩手按在胸口上,照母親教她的那樣以雷神梭爾的聖名,發誓永遠保密。古倫忍不住又一次摟住瓊安,“好吧,我就說給你聽吧。”她的聲音又一次變得溫暖熱切,慢慢說著童年回憶中的北歐諸神:戰神歐登是眾神之首,肩上站了兩隻烏鴉,分別掌管思想和記憶。“快說智慧井那一段嘛。”瓊安央求道。
“一日歐登走到智慧神米密爾掌管的智慧井邊請求喝口井水。米莫要求他付出代價:‘智慧總是得經由痛苦才能得到的,你得以一隻眼睛作為代價。’雖然這是個困難的抉擇,歐登還是同意付出一隻眼睛。他喝了水,還把得到的智慧傳給了人類。”
女教皇第一章(2)
瓊安以嚴肅的眼神注視著母親。“媽媽,你會那麼做嗎?為了擁有智慧、什麼都知道?”古倫承認道:“隻有神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不會,因為我會害怕。”
瓊安若有所思:“我也會怕,不過我會很想知道那口井會告訴我什麼。”古倫笑了笑:“也許你不會喜歡它告訴你的事。撒克遜有句俗語說:‘智者很少是快樂的。’”瓊安一知半解地點點頭,古倫繼續描述起奇妙的宇宙樹:“那棵樹非常美,誰也看不到樹頂……”
她停住口,瓊安抬起頭看到父親正站在門口,古倫自床上坐起來。“孩子被雷聲嚇到了,所以我就說些無傷大雅的故事安慰她。”教士的聲音因強壓著怒氣而微微發抖:“無傷大雅!這種褻瀆的故事叫無傷大雅嗎?”他瞪著那頭散開的金發,怒不可遏地吼道:“我嚴禁你這麼做!你竟敢!”他伸手揪住古倫,想要將她拉下床。“異教徒女巫!”
瓊安緊緊抱住母親,古倫用力推開她。“走吧!快走!”瓊安鬆手跳下床,向前跑到門邊,她回頭看到父親粗暴地揪住母親的頭發迫使她跪下,父親自腰間皮帶上抽出骨柄長獵刀,瓊安嚇得停住腳步。教士以刀尖抵住古倫的喉嚨問:“你受魔鬼誘惑?說!”古倫含著眼淚,眼中閃著抗拒的光芒,“我棄絕所有的惡魔。所有的撒克遜神,它們都是魔鬼……”
瓊安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挽起母親一大把的頭發揮刀而下,金發在撕裂聲中被斬下,散落到地板上。瓊安掩嘴轉身沒命地向前跑,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團影子。是魔手!她用力扭動,可是這黑影很大且緊緊抓著她。
“瓊安!不要怕!是我!”是十歲大的哥哥麥修。“我們回來了。瓊安!別怕,是我。”瓊安摸到了麥修戴在胸前的十字架,便放鬆地與他一起坐在黑暗中傾聽。聽到母親幾度痛得叫出聲來,麥修大聲咒罵了一句,回應他的是七歲的二哥約翰躲在被子下的一聲啜泣。頭發的撕裂聲終於停止了,傳來教士喃喃的禱告聲。瓊安感到麥修緊繃的身子放鬆,她哭了出來,他抱著她輕輕搖著,她抬頭看他。“父親叫母親異教徒?”瓊安狐疑地說,“她是嗎?”
看到她難以置信的驚恐,麥修忙道:“很久以前了。現在不是了。不過她說給你聽的那些故事是異教徒的故事。你知道十誡的第一誡吧?”瓊安點點頭,盡責地念道:“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
“不錯。那表示媽媽告訴你的那些神都是假的,說起它們便犯了罪。為了她的靈魂,媽媽必須受罰。她沒有服從她的丈夫,這也是違反上帝的法則的……”“為什麼?”“因為《聖經》是那樣說的,因為丈夫乃妻子之首,所以一位妻子凡事皆得聽從丈夫……”“為什麼?”
“為什麼?”麥修感到錯愕,從沒有人這樣問過他。“我想是因為……因為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差吧。男人高大、強壯,也比較聰明。”“可是……”瓊安想回答,但麥修卻打斷了她的話。
“你已經問夠了,該睡覺了,走吧。”麥修對她很好,瓊安乖乖閉上眼睛蜷縮在被子裏,但其實心裏困擾到睡不著。“約翰七歲了還不會背讚美詩。”瓊安四歲已會十篇。約翰並不聰明——但他是男生。麥修怎麼可能會錯?他無所不知。他以後會成為教士,就像父親一樣。她在黑暗中清醒地躺著,思索這個問題,天快亮時她終於睡著了,卻夢見天神們在打仗。大天使加百列從天堂趕來,拿著火劍與北歐諸神大戰著。後來所有天神都被趕走,加百列凱旋返回天國時劍已不見,手上握的竟是一把骨柄獵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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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皇第二章(1)
木筆快速地移動,在黃蠟板上劃出一個個的字母和文字。瓊安站在麥修身旁,專注地看他抄寫當天的功課。偶爾他會停下來在蠟板上揮動蠟火,以免蠟太快變硬。
她喜歡看麥修寫功課。他的尖骨木筆劃過蠟板,留下各種線條,在她看來有種神秘的美。她渴望看懂每個符號,所以專心地看每一筆劃,似乎這樣就可以發現每一劃的意義。麥修放下木筆,仰靠著椅背,揉揉眼睛。瓊安立刻趁機傾身向前,伸手比向一個字。“這是什麼呢?”
“傑羅姆。這是創教先驅其中一位偉人的名字。”
“傑羅姆。”她慢慢地重念了一次。“聽起來和我的名字有點像。”
麥修微笑同意道:“有些字母是一樣的。”
“教我。”
“最好不要,父親知道會生氣的。”
“他不會知道的。”瓊安求道,“拜托嘛,麥修,我想知道。拜托你教我嘛。”
麥修猶豫地說:“我想,教你寫自己的名字應該沒什麼不好吧。說不定有天你結婚後必須自己理家時還會有用呢。”
他用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教她寫自己的名字。“好,現在你自己寫寫看。”瓊安緊握著筆,強迫自己的手指就位,讓它們寫出她記下來的字母。有一次當她無法使木筆劃到她要的地方時,她感到挫折地叫了一聲,麥修安慰她,“慢慢來,你才六歲,慢慢來吧。”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跑到外麵去。在畜欄外圍鬆軟的泥土上,她一次又一地練習寫字母,直到她確信完全寫對了,才得意地去拉麥修過來看她的成績。“嘿,真不錯呢,真的很好。”他隨即製止自己,不安地說:“不過父親要是知道這件事可不好。”他用腳刷了刷泥土,擦掉她寫字的痕跡。
“不要,麥修,不要!”瓊安想把他拉開。畜欄裏的豬被叫聲驚擾,開始齊聲哼叫。麥修彎身擁抱她。“不要緊的,瓊安,不要難過。”
“可……可是你自己說我寫得很好的。”的確是好得讓麥修驚訝,比大她三歲的約翰寫得還好。要不是瓊安是個女孩,麥修會說有一天她可以當很好的書記。不過眼前還是別讓這個小女孩胡思亂想。“這些字不能讓父親看到,所以我才把它們擦掉。”
“你再教我更多字好嗎?麥修,好嗎?”
“我已經教你太多了。”
她十分慎重地說:“父親不會發現的。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告訴他的。而且我寫完字後一定會很仔細地擦掉。”她深邃的灰綠色眼眸直盯著他,非要他同意不可。麥修有點懊惱地搖搖頭。她還真固執。他慈愛地捏捏她的下巴。“好吧。不過,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之後隻要一有機會——雖然遠不及瓊安所希望的多——麥修就會教瓊安寫字。
一日當她拿著父親的《聖經》來找麥修時,他嚇了一大跳。“你在幹什麼?”他叫道,“快把那本書放回原位!你根本不該碰的!”
“教我讀嘛。”
“什麼?”她的大膽令人震驚。“這要求太過分了。”
“為什麼?”
“第一,讀書比隻是學寫字母要困難多了。我懷疑你甚至可能學不會。”
“為什麼學不會?你就學會了。”
他自豪地一笑。“沒錯,但我是男人呀。”說他是“男人”倒不盡確實,因為他還不滿十三歲呢!再過一年多,等他滿十四歲時,他就是個真正的男人了。不過他喜歡現在就宣告這項特權,反正他妹妹也搞不清楚。
“我學得會的。我知道我可以的。”
女教皇第二章(2)
麥修歎了口氣,要說服她可真難。“不隻如此,瓊安。女孩子學會讀寫是很危險也很不自然的事。”
“聖凱瑟琳就會。主教在布道時說過,記得嗎?他說人們敬佩她的智慧和學問。”
“那不一樣。她是個聖徒,你隻是一個——女孩子。”
她不再說話了。麥修為自己這麼輕易就贏了這場辯論而得意,他知道他妹妹有多堅決。他伸手要拿《聖經》時,她本已要把書遞給他,但隨即又縮回手。“為什麼凱瑟琳是聖徒呢?”她問。麥修仍伸長了手,頓了一下說:“她是殉教者,為了信教而死。主教在布道時說過的,記得嗎?”他忍不住學她的口吻。
“她為什麼要殉教呢?”
麥修歎了口氣。“她以合理的辯論,指控麥森提亞斯皇帝和他的五十位大臣信奉虛假的邪教,因此她受到了懲罰。現在,把書給我吧。”
“她那時候幾歲呢?”
這小孩淨問些怪問題!“我不想再討論這件事了,”麥修不耐煩地說,“快把書給我吧!”
“她到亞力山大去和皇帝的大臣們辯論時已經老了,對吧?”她緊抱著書向後退。麥修考慮是否要把書從她懷裏硬搶過來。不行,最好不要。那麼脆弱的裝訂很可能會鬆脫。到時他們倆可就會有他連想也不敢想的麻煩了。還是繼續說話,回答她那些幼稚的傻問題,直到她問累了為止吧。“主教說過是三十三歲,和耶穌基督被釘上十字架時一樣的年紀。”
“當聖凱瑟琳去指控皇帝時,她已經是像主教說的那樣很有學問了吧?”
“當然了。”麥修自以為是地說,“要不然她怎麼能把那些大臣們都說得啞口無言呢?”
“那麼!”瓊安小小的臉蛋顯現出勝利的光彩,“她一定先學會讀書才成為聖徒的。她還像我這麼小的時候就學會了!”
麥修又氣惱又驚訝,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然後他哈哈大笑,“你這個小淘氣!”他說,“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算你會說話!”這時她把書遞給他,露出期待中的笑容。麥修接過書,搖搖頭。她真是個奇怪的孩子,這麼好奇,又這麼堅決、自信。她一點也不像約翰或他所認識的別的小孩。在她那張小女孩的臉上,卻有一雙如老婦般閃動著智慧的眼眸。怪不得村裏其他的女孩子都不願跟她玩。
“好吧!”最後他說,“我會教你讀書,不過這可比你想像的要難得多了。我們就從這裏開始吧。”瓊安向前傾身看麥修所指的那一段,聞到羊皮紙和木頭的辛辣味。“約翰福音,第一章,第一節。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
接下來的夏、秋兩季氣候溫和,適宜農作,村裏的收成前所未有的豐碩。可是到了冬天卻降了大雪,寒風夾著冰霜自北方長驅而入。教士家的窗子都釘上了禦寒的木板,牆外堆著積雪,一家人多半都待在屋裏。瓊安和麥修很難找到時間上課。天氣好時教士會出門傳教,帶著約翰同行——好讓麥修留在家裏讀書。當古倫到林間去撿木柴時,瓊安就會趕緊跑到麥修的書桌旁,將《聖經》翻到他們上一課停止的地方。瓊安就這樣繼續突飛猛進,到了四旬齋節前,她已差不多將《約翰福音》讀完了。
一日麥修將一個用細繩綁住的木勳章送給瓊安,幫她戴上並笑著說:“看看勳章上麵吧。”勳章上刻了一個女人,輪廓並不精細,女人的眼睛卻刻得很清楚,充滿睿智地直視前方。麥修又指示:“現在看看背麵。”
女教皇第二章(3)
亞力山大的聖凱瑟琳。瓊安叫了一聲,她知道這幾個字象征什麼,她眼裏噙著淚水。“謝謝你。”她注意到他有黑眼圈,而且看起來疲累不振,她關心地問:“你還好嗎?”
“當然!”他有點心急地答道,“我們開始上課吧,好嗎?”可是他卻渙散不安,連她犯錯他都不曾察覺。瓊安問:“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有,沒有。我隻是有點累,對不起。我們剛才看到哪裏了?啊,對,再把最後一段念一次吧!這次可別把動詞念錯了。”
第二天,麥修醒來時抱怨說他頭疼喉嚨也痛。古倫用琉璃苣和蜂蜜為他熬了一碗藥,“你得躺在床上好好休息。老威波太太的兒子拉肚子,說不定你被感染了。”
麥修笑著說他沒有。他做了幾個小時的功課,又堅持到屋外去幫約翰修剪樹藤。隔天早上他發燒了,而且吞咽困難。就連教士也看得出他病了,他說:“你今天不必念書了。”這是前所未有的豁免。他們向洛須的修道院求助,隔了一天醫生就來為麥修檢查。他麵色凝重地搖著頭,低喃著什麼。瓊安這才意識到她大哥的病況可能相當嚴重,這想法令她驚恐。修士醫生為麥修放了大量的血,並拿出各種聖物不斷地禱告,但到了聖塞佛瑞納節時,麥修病危了。他高燒不退,在昏昏沉沉中夾著陣陣劇烈的咳嗽,使得瓊安拚命掩著耳朵,不忍聽到。
那一整天,直到夜晚,全家人都守在他的床畔。瓊安跪在她母親身旁,麥修外表的改變令她害怕。麥修的臉皮緊繃,使他那熟悉的五官扭曲變形,像個可怕的麵具。在他發熱的紅潮下,泛著陰慘的死灰。在她們的上方,傳來教士在黑暗中單調地為他兒子禱告的聲音。“天父,偉大的上帝,永恒的主,請將你的德注入我們脆弱的肉體……”瓊安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不!”她母親的哭喊聲驀地將她驚醒。“他走了!麥修,我的兒子!”瓊安望向床上,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改變。麥修仍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然後她注意到他的皮膚已失去了發熱的紅潮了,他整個人變成了灰色,如石頭般的顏色。她握住他的手。這隻手鬆軟又重沉沉的,已不似先前那樣地燙手。她緊握著那隻手,將它貼向她的臉頰。“麥修,請不要死。”死表示他再也不會陪她和約翰睡在大床上了,她再也不會看到他坐在鬆木桌前專心地埋首苦讀,她再也不會坐在他身邊看他的手指在《聖經》的書頁上劃動,指著字要她念出來了。“請不要死。”
麥修走了。以後再也沒人教她讀書了。
“我們都必須懺悔。”喪禮過後,教士宣布道,“因為我們犯了罪,上帝才會將怒氣降在我們這一家身上。”他要瓊安和約翰在充當家中祭壇的硬木板上跪下來默禱。他們就那樣跪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直到夜晚才被允許上床睡覺。沒有了麥修,他們的床顯得又大又空洞。約翰肚子餓得低聲呻吟。到了半夜,古倫將他們喚醒,以一隻手指按著唇警告他們噤聲,教士睡熟了。她很快遞給他們幾片麵包和滿滿一木杯的溫羊奶,她隻敢從食物櫃裏拿出這一點東西,以免使她丈夫起疑。約翰大口大口地把他的麵包吞了,卻還是餓;瓊安便把她的一份又和他分著吃。他們一吃完,古倫便收走木杯,為他們蓋好被子,離開了。兩個小孩緊挨著彼此互相安慰,很快就睡著了。電子書分享網站
女教皇第二章(4)
在第一線曙光中,教士將他們喚醒,也沒讓他們吃早餐,就要他們跪到祭壇上去繼續懺悔。早晨來了又去,到了晚餐時分,他們仍然跪著。向晚的陽光透過窗縫,斜照到祭壇。瓊安歎了口氣,換了一下重心。她的膝蓋很痛,肚子也餓得咕咕叫。她努力讓自己專心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沒有用,她太不舒服了。她又累又餓,更想念麥修。她不禁想著為什麼她沒有哭。她的喉嚨和胸口有一股壓力,可就是沒有眼淚。
她望著掛在祭壇上方牆上的木十字架,這是教士去向異教的撒克遜人傳教時,自故鄉英格蘭帶回來的。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出自諾讚普蘭郡的藝術家之手,比法蘭克多數的基督像更加傳神、有力。基督的身體伸展在十字架上,四肢瘦長,肋骨清晰可見,下半身的扭曲更強調了其肉身所受的痛苦。他的頭垂向後,因此喉結突出——奇特地展示他的男性特質。木頭上又刻出幾道深陷的紋路,顯示他的多處傷口流下的血。這人像雖然刻得很有力,但也十分醜怪。瓊安知道她應該對基督的犧牲滿懷愛與敬畏,然而她卻隻覺得嫌惡。比起她母親口中那些美麗又強壯的諸神,這人像顯得又醜又殘敗。
跪在她身旁的約翰發出了呻吟,瓊安伸出手去握他的手。約翰受不了這懲罰,她比他更堅強,瓊安也心知肚明。雖說他十歲而她才七歲,她卻覺得理所當然地必須嗬護他。約翰眼裏噙著淚水說:“怎麼辦?父親會要我繼續麥修的功課,可是我辦不到。”
“也許你辦得到的。”瓊安嘴裏雖這麼說,卻明白哥哥為何會擔心,他也想讀好書,可是他腦筋一向就比較鈍。
“不可能。”約翰堅持道,“我又不像麥修。你知不知道父親本來計劃帶他到埃肯去,請求允許他進巴勒汀學院?”
“真的?”瓊安很驚訝。皇家學院!她沒想到父親對麥修的期望這麼高。
“我連多那塔斯傳道書都還沒讀透呢。父親說麥修九歲時就已熟讀了,而我都快滿十歲了。我該怎麼辦?他會揍我。”約翰開始哀號了,“我不想被揍!”
古倫出現在門口。她緊張地朝後麵的房間裏望了一眼,便快步走向約翰。“不要再說了。你要你父親聽見嗎?不要說了。”約翰笨拙地爬下祭壇,仰頭哭叫,絲毫聽不進母親的話,任淚水滾落紅燙的雙頰。古倫抓緊約翰的肩膀,將他攬到懷裏。“你不可以再哭了。為了你妹妹,為了我,你要安靜下來。”她輕搖著他,一邊安慰他一邊央求他。瓊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知道她哥哥說的是真話。約翰並不聰明,他不可能以麥修為榜樣。可是……她好似突然得到了啟示,整張臉都興奮地漲紅了。
“瓊安,怎麼?”古倫注意到她女兒臉上古怪的表情了。“你不舒服嗎?”她很關心,因為誰都知道帶瀉痢的惡魔會在一個家中徘徊不去。“沒有,媽媽。我隻是有個想法,一個很棒的想法!”
古倫暗想著不妙。這孩子一堆古靈精怪的想法隻會使她惹上麻煩。
“媽媽,我可以繼續麥修的功課。”
古倫因為太過震驚,一時沒有答腔。她的女兒,她的寶貝,她最珍愛的孩子——她隻與這一個女兒分享她的語言及她族人的秘密——她要去讀那些基督徒征服者的經典?瓊安竟會有這樣的建議,便已重重傷了她。“胡說八道!”古倫斥道。書包網bao.想看書來
女教皇第二章(5)
“我可以用功讀書。”瓊安堅持道,“我喜歡讀書和學習,我做得到,那樣約翰就不必受苦了,他不喜歡讀書。”約翰發出一聲啜泣,他的頭仍埋在母親的胸前。“你是女孩子,這些事不是你做的。”古倫不屑地說,“再說,你父親是絕不會同意的,我不準你對父親說這件事。”
“可是,媽,隻要我能讓他……”“不許再說了!”古倫的語氣說明了沒有再繼續討論的必要。瓊安不再說話,她伸手握住麥修為她刻的那個聖凱瑟琳的勳章,固執地想著,“我會拉丁文,約翰卻不會。是女孩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走到放置《聖經》的小木桌前,拿起厚重的《聖經》,摸著封麵上熟悉的刻字。木頭與羊皮紙混合的強烈氣味使她聯想到麥修,以及他們兩人一起念書的時刻,還有他教會她的一切和她仍想學的一切。
母親背對她坐著,摟著約翰,瓊安拿起翻開的書,走到隔壁房間去。她父親坐在椅子上,彎腰低頭,臉埋在雙手中。瓊安走近時並未驚動他,她突然害怕地停住腳步。這想法根本不可能,太荒謬了,父親絕不會同意的。她正要退開時,他卻移開雙手抬起了頭。她站在他跟前,手上捧著攤開的書。當她開口念書時,她的聲音因緊張而顫抖,“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他沒有打斷她,她愈念愈有自信:“萬物是借著它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借著它造的。生命在它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這些句子的力與美引導著她,並帶給她力量。她讀完了一整節,自知念得很好,滿意地漲紅了臉。一抬頭,她便看見父親瞪著她看,她一口氣說了出來:“我識字。麥修教我的。我們彼此保密,不讓別人知道。父親,讓我繼續麥修的課業,我會……”
“你!”她父親怒吼道,“是你!就是你!是你使上帝的怒氣降臨到我們身上。不自然的孩子!惡靈!是你害死了你哥哥!”瓊安倒抽了一口氣。教士高舉著手走向她。瓊安扔下了書,想拔足狂奔,但他已捉住她,用力一拉,同時另一手握拳重重落在她的臉頰上,打得她頭昏眼花。她被扔向遠端的牆,頭用力撞到牆上。父親衝了過來,瓊安等著挨下一拳,但他卻出乎意料地未再揮拳。過了一會兒後,他的喉嚨發出嘶啞、粗嗄的聲音。她意會到他哭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她父親哭。
“瓊安!”古倫急忙走進房裏。“孩子,你做了什麼事?”她在瓊安身旁跪下來,注意到這孩子右眼下的淤黑。她以身體擋在她女兒和她丈夫之間,低聲說:“我是怎麼告訴你的?笨女孩,看你做了什麼!”然後她大聲說:“去找你哥哥。他需要你。”她扶瓊安站起來,將她轉向另一個房間。教士陰沉地注視瓊安走向房門。“忘了那孩子吧,先生。”古倫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並不重要。不要絕望,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兒子。”
女教皇第三章(1)
在瓊安九歲那年秋天的打穀月,她第一次見到埃斯科拉庇俄斯。他在前往麥茲就任教堂學院教職途中,在教士家稍做停留。“歡迎,先生,非常歡迎!”教士高興地接待埃斯科拉庇俄斯。“請進來休息。古倫!快拿酒來!先生,您的光臨真是我們的榮幸啊!”瓊安自父親的言行中領悟到埃斯科拉庇俄斯是個極有名望的學者。他是希臘人,穿著拜占庭的服飾,在白色亞麻罩衫上別了一個簡單的金屬別針,披一件繡了銀線邊的藍色長外套。他蓄著短發,像農人一般,但卻抹了油並平整地向後梳。瓊安的父親遵照法蘭克教職的常規將胡子刮得很幹淨,但埃斯科拉庇俄斯卻留了長長的大胡子——像他的頭發一樣雪白。
當她父親叫她過去見客人時,她感到很羞怯,不知所措地站在陌生人麵前,盯著他編織精美的涼鞋鞋帶看。最後教士終於讓她離開,要她去幫她母親準備晚餐。
當他們在餐桌旁就座後,教士說:“我們習慣在用餐前念一段聖經。今晚有榮幸請您為我們念嗎?”
“當然。”埃斯科拉庇俄斯麵帶笑容,慎重地翻開那本木裝書,翻著脆弱的羊皮紙頁。“這是《傳道書》中的經文。‘凡事皆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瓊安第一次聽到這麼好聽的拉丁文。他的發音很不尋常,咬字清楚渾圓,如雨滴般清晰,毫不含混拖拉:“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瓊安也曾多次聽她父親念同一段經文,但埃斯科拉庇俄斯的念誦卻使她感到無比悅耳。埃斯科拉庇俄斯念了一段後便把書合上。“非常精美的一本書,字跡優美。一定是你從英格蘭帶來的吧?我聽說那裏的工藝非常發達。這年頭要找到一本像這樣文法精確的抄本太不容易了。”
教士高興地漲紅了臉。“在林地斯法恩的圖書館裏有很多像這樣的抄本。這一本是主教任命我到撒克遜傳教時交托給我的。”
晚餐結束後,約翰熱切地說:“君士坦丁堡的街道真的鋪了寶石、噴泉真的噴出金子來嗎?”
埃斯科拉庇俄斯大笑。“不是的,不過那是個美麗又富庶的地方。”他開始描述高踞在山丘上的君士坦丁堡,細說那些有大理石圓頂、漆成金色或銀色,總有數層樓高的建築,俯視金洪港,而來自全世界的船隻都在港裏停泊。這是埃斯科拉庇俄斯生長的都市,但當他的家卷入宗教紛爭——與破除偶像崇拜有關,他被迫逃離了故鄉。瓊安和約翰聽得都入迷了,但她不明白所謂的宗教紛爭。她父親聽埃斯科拉庇俄斯敘述他家如何受*時,卻十分了解,麵帶嚴肅且不以為然的神情,不時點著頭。
接著他們轉而談論神學,瓊安和她哥哥被帶到他們雙親睡覺的房間去。因為埃斯科拉庇俄斯是位貴客,所以他得以一個人睡靠近爐火的那張大床。“拜托,讓我留下來聽好嗎?”瓊安求她母親。
“不行,你們早就該睡了。而且我們的客人也已說完故事了,這種課堂上的討論你不會感興趣的。”她為兩個孩子蓋好被,親吻他們,便離開了。約翰很快就睡著,瓊安卻睜眼躺著,想要聽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在說些什麼。最後,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爬下床,躡手躡腳地爬到隔間旁,自黑暗中向外麵窺視坐在爐邊聊天的兩人。天氣冰冷,爐火的溫暖無法傳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而且瓊安隻穿著薄薄的亞麻睡衣。她打著哆嗦,卻一點也不想回床上去,她一定要聽埃斯科拉庇俄斯在說什麼。話題已轉為教堂學院了。埃斯科拉庇俄斯問教士:“你對那裏的圖書館略有所知嗎?”
女教皇第三章(2)
“噢,我知道。”教士顯然很高興被問及,答道:“我在那裏度過不少時光。那裏的收藏很了不起,總共有七十五本手抄本。”埃斯科拉庇俄斯禮貌地點點頭,但似乎並不動容。瓊安很難想像一個地方會有那麼多本書。教士又說:“那裏有伊西多勒的《教堂書寫者論》,沙威亞那斯的《天國統治論》,還有傑羅姆的《評論全集》包括精美的插圖,以及你的同胞聖貝索的《六日談》格外優美的抄本。”
“有柏拉圖的任何抄本嗎?”
“柏拉圖?”教士震驚地說,“當然沒有,他的著作並不適合基督徒研讀。”
“啊?這麼說你並不讚同研讀邏輯了?”
“它在三學科特指中世紀學校的文法、邏輯和修辭學三科。中固有其地位。”教士不安地答道,“當然要有像聖奧古斯丁和波伊提烏等人所著的合適的教本,不過信仰是以《聖經》的權威為基礎的,而不是邏輯的證據,愚蠢的好奇心有時會使人的信仰為之動搖。”
“我明白你的論點。”埃斯科拉庇俄斯的話是出於禮貌,而非認同。“不過,或許你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為什麼人有理性呢?”
“理性是人的神性之光。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它的形象造男造女。”
“你熟背了《聖經》。那麼,你同意理性是神所賜予的?”
“千真萬確。”
瓊安從隔間後的黑暗爬出來,向前爬近些,她想聽清楚埃斯科拉庇俄斯接下去要說的話。“那又何必怕以理性考驗信仰呢?既然理性是上帝賜予我們的,那它怎可能導引我們離開它呢?”
教士換了一下坐姿。瓊安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不安適。他是個傳教士,習慣演講與布道,不習慣這種一對一的邏輯辯證。他張嘴想要回答,但隨即又閉上。
“其實,”埃斯科拉庇俄斯又說,“人們是因為缺乏信仰,才會害怕受理性的考驗吧?如果對目的地懷疑,在這條道路上就會充滿恐懼。堅定的信仰不需畏懼,因為隻要上帝確實存在,理性必會導引我們走向它。聖奧古斯丁也說過:‘我思,故上帝存在。’”瓊安因為聽得太入神,對這番論述忘形地喝彩。她父親倏然望向隔間。她拔腿跑進黑暗中等待,幾乎完息,然後她再度聽到說話聲響起。“謝天謝地,”她暗想,“他們沒看到我。”她輕手輕腳地爬回床上。約翰睡得很熟,發出了鼾聲。
即使在談話聲已停止了許久之後,瓊安依然睜眼躺在黑暗中。她覺得無比的自由、輕快,似乎某個壓得她難以喘氣的重擔被移開了。麥修的死並不是她的錯,不管她父親怎麼說,他並不是被她求知的欲望害死的。今晚,從埃斯科拉庇俄斯的談話中,她發現她的求知欲既非不自然,也不是罪惡,而是上帝賜予的理性運作的結果。“我思,故上帝存在。”她深深覺得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埃斯科拉庇俄斯的話在她心中打開了一盞明燈。“也*天我可以和他談談,”她心想,“也許我會有機會讓他知道我識字。”一想到此,她興奮得睡不著覺,睜著眼躺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瓊安的母親派遣她到林子裏去撿拾掬子和櫟子前者為山毛櫸樹的核果,後者為橡樹的核果。回來喂豬。瓊安因為急著要回家和埃斯科拉庇俄斯談話,忙不迭地要完成這件差事。不過秋天的林地蓋滿了落葉,所以要找到落地的果實並不容易。她必須拾滿一整籃才能回去。等她回到家時,埃斯科拉庇俄斯已準備要離開了。“啊,我本來希望我們能有這個榮幸再與您一起用餐的。”教士說,“您所說的三位一體的奧秘非常有趣,我很想再更深入地和您討論。”txt小說上傳分享
女教皇第三章(3)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今晚必須趕到麥茲。主教在等我,而我也渴望開始我的工作。”
“當然。”教士停了一下又說,“隻是您記得我們談過小犬的事吧。請您稍微撥空看看他的課業吧?”
“這是我對你的慷慨最起碼的一點回報。”埃斯科拉庇俄斯禮貌地回答。
瓊安拿起她的縫紉工具,在不遠處的一張椅子坐下來,以免引起她父親的注意而要她離開。其實她根本不必擔心。現在教士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約翰身上。他希望兒子的課業能夠得到埃斯科拉庇俄斯的讚賞,便開始詢問約翰有關文法的科目。他果然錯誤百出,不但分不清楚“奪格”和“與格”,弄錯了動詞,甚至於完全無法正確地分析一個句子。埃斯科拉庇俄斯耐心傾聽,但額頭上卻出現了一道皺紋。教士尷尬地漲紅臉,改而問約翰較簡單的科目。他從神學家阿爾昆的教義問答的謎語開始——這是他多次要約翰熟背的。約翰對於前半部倒也能應付自如:“一年是什麼?”“一輛四輪的貨車。”“拉車的是什麼馬?”“日與月。”“它有多少宮呢?”“十二座。”
教士對這小小的成功感到滿意,繼續問教義問答中較艱難的後半部。瓊安注意到約翰的驚慌,不禁開始為他擔心。
“生是什麼?”
“受恩的喜悅,悲哀的傷痛,和……”約翰接不下去了。
埃斯科拉庇俄斯換了一下坐姿。瓊安閉上眼睛,專心默念答案,希望可以傳給約翰。
教士催促道:“和什麼呢?”
約翰靈光乍現:“和死亡的追尋。”
教士點點頭。“那麼死是什麼?”
約翰驚惶地瞪視他父親,好比一隻被困在陷阱中的鹿最終看到獵人走近。“死是什麼?”教士又問一次。沒有用的,上個問題差點答不出來和他父親愈來愈明顯的不悅使約翰完全失去了沉著。他什麼都想不起來,整個臉皺成一團。瓊安看得出他快哭出來,她父親對他怒目而視,埃斯科拉庇俄斯以充滿同情的目光看著。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哥哥的困窘,她父親的怒氣,在埃斯科拉庇俄斯麵前的屈辱,都使她難以承受。她不知不覺就衝口說出:“一件無可避免的事,一段不確定的曆程,生者的眼淚,人的竊賊。”
她的話如同雷擊般震撼了其他人。他們三人都立刻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約翰是懊惱,她父親是震怒,而埃斯科拉庇俄斯則是震驚。最先開口的是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