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這一首“不知所雲”的寫意歌曲之外,專輯中其他曲目都是以敘事性為主。《嶗山道士》《老劉》《雜技演員》《走神》《甩呀甩》,從搖滾歌手到自殺的孤獨老頭,從小男孩到中老年男人,美好藥店的主創兼主唱小河用音樂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帶來了一個又一個神形兼備真切可感的普通人形象。每一段,既完全獨立,又相互貫通,背景聲音采樣串成線型的時間,同時與每首歌的基本旋律形成了縱深結構,縱橫交織,為我們支起了一個完整的空間。而音樂營造的氛圍使得聽眾用自己的情緒將隻言片語的故事充實豐滿。每一首,都可圈可點,篇幅所限,隻以《老劉》為例——
《老劉》講的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故事。曲目開頭便是一連串的收音機調頻,京劇、動物世界、海岩的長篇小說、廣播劇、天氣預報、廣告……用聲音勾勒出一個孤獨的背景,之後便是小河的人聲吟唱:“老劉,七十多歲,平時一個人住,很少下樓,也就是去買買菜,他有個女兒,偶爾,來看看他。”之後的調頻愈加頻繁甚至混亂了起來,情感熱線、抒情歌曲與評書疊加在一起,前景旋律的抒情與背景聲音的混亂,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但互不幹擾。突然的結點是一則市民報紙末端的最不起眼的小新聞:“昨天下午三點三十分,家住棗椰區管路圓南裏的劉老漢從自家五樓的陽台上——跳下,搶救無效當場死亡。”之後電台聲波依然在繼續,將人聲淹沒,就如老劉孤獨的生和孤獨的死——同樣不起眼,沒有人關心,隻有收音機裏的熱鬧依舊在述說著孤獨。
歌曲結尾,漸漸響起的老年合唱團歌聲伴隨著老劉漸漸遠走,仿佛一首悲涼的安魂曲,用吟詠的方式對角落裏死於孤獨的人們進行安慰和超度。如果憑這首《老劉》說小河充滿對邊緣人物的悲憫之情,一定會被譏諷為“肉麻”,但我的確從他的許多歌曲裏感受到了難得的底層關懷和一種蒼涼的溫暖。
如果不是親耳聆聽,你很難想象一則小消息會如何被動聽地吟唱出來。聽慣了流行歌曲的人們,可能會形成一種思維定勢,仿佛隻有愛情友情親情才是歌詠與抒情的對象。唱膩了,聽膩了,卻找不到一個新鮮的出口。美好藥店,在給了人們一個新奇的聽覺經驗的同時,給了人們一個新鮮的思路——無所不能吟唱,無所不能入歌。
初聽這張專輯,便覺得好聽得不得要領,從題材到編曲到演唱方式,完全超出人們對流行音樂的理解範圍,然而,專輯中每個段落之間的起承轉合甚至每個音符的連接卻又這樣嚴絲合縫合情合理,似乎,就該是這樣子的,這些音符似乎就應該這樣擺放。但是,但凡聽過小河現場的人都會知道,《嶗山道士》他唱了多少次就有多少個版本,想通過熟悉而找到一個固定的旋律進而模仿翻唱,簡直是不可能的。抓不著小河的脈搏,是所有小河聽眾的共識。小河的實驗精神和即興程度,完全到達了隨心所欲的境地。相比之下,那些每一場都精準無誤的演唱會都成了墨守成規的卡拉OK,歌手隻在重複中假high,不似小河般給你沒完沒了的新鮮刺激。大多數時候,小河都讓人覺得他是在胡鬧,大家聽著哈哈一笑了事,並不當真。不承想,他就這麼玩著玩著,固定在光盤的一刹那,就成了無法複製的經典。
美好藥店的所有成員都是七十年代人,由小河、張瑋瑋、郭龍、葉鵬罡、張蔚五人組成,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整張專輯都充滿著“70後”的共同記憶。且不說張瑋瑋的手風琴和郭龍的馬林巴如何地令人心生懷舊之感,單說聲音采樣。開篇之作《嶗山道士》,“穿牆過去——穿牆過去”幾乎是那個國產動畫片盛行的年代中所有孩童的夢想。《腳步聲陣陣》中《追捕》的主題曲“啦呀啦”讓人想起了八十年代初中國女性的集體偶像高倉健,而那時,恨不得所有的小混混都豎起衣領把自己幻想成杜丘——“我要把他堵在死胡同裏,打一下再打一下他的臉,證明我自己是勇敢的”,是那個年代的卑微小人物的英雄狂想。回首看過去,即使愚蠢,也可愛得令人莞爾。《老劉》中的趙忠祥對《動物世界》的磁性解說也是人們記憶中曾經熟悉而溫暖的聲音。當那些聲音緩緩流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生活場景就如一幀幀老舊的電影畫麵展現在眼前。崔健的《小城故事》,也是以那個年代為起點的敘事性作品,但是在三段歌曲裏描述一整段個人曆史,顯得有些急促,而高屋建瓴的批判意識也顯得說教意味甚濃。相比之下,小河能以平等的視角述說小人物的卑微心理,充滿自嘲和戲謔,反而親切可感,比如,“我要做神仙,駕鶴飛天”會讓人在輕鬆詼諧裏會心一笑。同時,美好藥店對過往聲音的片段截取,散落在各個小故事之間,不急不緩,不驕不躁,讓人有充分的時間去感知和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