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野花品種很多,我無師自通地以其果實是否能吃來判斷花是否能吃,能吃的比如野百合(家鄉的土話把紅百合叫山凳子,黃百合叫黃花苗子),比如杏花、梨花。最喜歡的便是梨花了,山上最多的也是梨花——秋天的時候,街上處處可以買到山梨。梨花開時,遠遠可以看見山上一大叢一大叢奔放的白,映在滿山的綠中,漂亮極了!走近了更好看,花的白中是泛著淡綠的,粉嘟嘟嬌嫩嫩的感覺。後來讀到一些跟梨花有關的文字,比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比如“梨花一枝春帶雨”,雖然都不是形容梨花的,但每每都覺得高興,像是在別處見了親人似的。但也一直沒有特別滿足,因為相比起桃花、梅花,梨花真的很少入詩。後來漸漸琢磨明白為什麼梅花、桃花那麼容易入古代文人的眼——北方無梅蘭竹,也無桃花,而南方大概梨花也不多吧?——北方無文人,從古到今。
回到吃花。五月上山,站在梨樹下吃花是我少兒時代的一大享受;從不饕餮,一朵一朵,細細地吃,清甜彌漫,齒頰生香,不覺中便飽了,一頓中午飯也就省了。
我到延邊上大學,單從吃花的角度上來說,就是一大幸運。延邊盛產蘋果梨(好多年沒吃過了,想著就流口水),而我們學校山後就是延邊最大的蘋果梨園。每到五月中旬,梨花滿山,雪一樣白,雲一樣厚,層層疊疊撲麵而來。那種時候,別人上山談戀愛,我則上山吃花;每每得意忘形,每每滿載而歸。
也有意外。
一年春天,我一個人跑到學校後山,爬上圍著半座山的學校院牆,走鋼絲,向著西邊大雪般的梨園前進。遠遠看到西邊的牆上跨坐著一個人,麵目不清,但能感覺在盯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跳下來,在圍牆外麵朝著那個方向走。
走到一半,我突然看見一個穿軍裝的小兵迎麵而來(學校後麵是炮兵部隊,所以當兵的常見,也不奇怪),敞著懷,紅著臉。憑直覺,他就是那個盯著我看的騎牆人。我與他擦身而過,向梨花深處走去。
梨樹都很矮,站在梨樹前,不用仰頭,不用伸手探枝,就可以把花吃到嘴裏。樹成片,花很茂,選擇很多,於是我就一棵樹一棵樹地蜻蜓點水般地吃下去。吃花,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看到聞再到吃再到回味,每一朵花進到腹裏都是一個足以讓人與花形神合一的輪回,吃到不知是我吃花還是花吃我,便如癡如醉,白日飛升。
話說正吃到忘情處,突然感覺後脖子一股熱氣襲來,我轉頭一看,天啊,一張漲紅了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我本能地後退一步,定睛一看,正是剛才打過照麵的那小兵兒。他呼呼地喘著粗氣,滿臉通紅,紅到了脖子,眼睛充血,目光如狼,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我心跳頓時加劇——滿山似乎隻有我和他——荒僻地方,我不怕鬼,隻怕人!不怕很多人,怕隻有一個人!不怕隻有一個女人,怕隻有一個男人!
半秒過後,我衝他波瀾不驚地微笑了一下,溫和地問了一聲:“你好!”
那一聲“你好”就像一根細針,輕輕地刺破了他鼓脹得氣球一樣的情欲。於是他瞬間委頓了,臉色慢慢白了下來,非常不情願地做回了端莊的軍人,然後一邊跟我走一邊回答我那些熱情而無聊的八卦問題,比如“你們部隊平時都做什麼”之類的。不覺中,他已經隨我走出了梨花深處,已經把我送到了學校圍牆外的很安全的地方。然後我跟他揮手說再見,他依依不舍地說:“你明天還來嗎?”我含糊地說:“可能會來。”
我在說謊。其實回答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經決定這個春天,不再去梨園吃花了。
之後的日子裏,我有點惴惴,那個可憐的孩子會不會天天去傻等啊?我後來一直沒去,所以這一直是個讓人有點內疚的懸念。但我吃花的習慣並沒有因此改變。這件事情隻有一個地方讓我想不通:他一路朝我背後走來,直到離我一厘米,我怎麼會一點都沒察覺呢?
吃死了”“地道”“正宗”等等詞彙毫無心滿意足的共鳴,隻有窮凶極惡的憎恨!
老板兼廚師兼小二果然是大學生模樣,白淨清瘦,氣質沉靜;放在大街上不會覺得怎樣,可是放在小館子的小廚房裏,就覺得帥得晃眼,讓人不敢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