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阿希姆和漢斯·卡斯托爾普一致認為這番話很有道理,隻是心照不宣而已。他們覺得他的話既傷感,又有煽動性,在尖刻的語調中含有反抗的意味,因而聽了也很感興趣,甚至有啟發性。聽到他說“胡子像一束幹草”以及“漂亮的文字”之類的話,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禁好心地笑了。與其說漢斯為此而笑,倒不如說因為塞塔姆布裏尼講這類話時顯出一臉滑稽而灰心喪氣的神情。接著,他又說:
“老天爺,社會上的人就是這樣湊合起來,構成一個團體。就餐時和誰同席,您是無法選擇的,否則結果如何隻有天知道了。我們桌上也坐著一位太太……斯特爾夫人,我想你們也認識她吧?簡直可以說,她半點教養也沒有。有時當她喋喋不休地說開來時,人們的眼睛不知往哪兒望才好。可是她經常抱怨氣候不好,害得她總是懶洋洋的,我怕她的病情不輕呢。這個倒挺怪的——又有病,又是笨:我不知道這樣說法是否恰當。不過我總有一種古怪的想法:要是一個人笨而又病,兩者兼而有之,那麼這是世界上最傷心的事了。人們一點兒也不知道怎樣對付這號人才好,可不是嗎,對病人終究要尊重些。對於病,人們總帶幾分敬意——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不過,要是一個人傻得連‘fomulus’似是而非的拉丁語,是斯特爾夫人的杜撰或誤拚。和‘宇宙商店’此處係“化妝品商店”之誤,因兩詞拚法近似。之類的錯誤也犯上了,那真令人啼笑皆非,而人們的心情也會陷入某種困境;這種情況真叫人可悲可歎,我簡直無法形容。我的意思是說,這是不諧和的,彼此毫不相幹,人們不習慣於這樣的聯想。人們認為,笨人必然健康而平凡,而疾病則能使人變得高雅聰明,超脫不群。人們往往是這樣想的,可不是嗎?我說的話可能已超出應說的範圍,”他最後說。“這隻是因為咱們偶爾談起這一問題……”這時他感到茫然若失。
約阿希姆也有些不自在。這時塞塔姆布裏尼揚起眉毛一言不發,似乎出於禮貌地等待談話告一結束。實際上,他故意把話收一下,為的是將漢斯·卡斯托爾普搞得暈頭轉向。接著他又說:
“Sapristi表示驚歎的語氣詞,意為“哎呀!”,工程師,您顯示出非凡的哲學才能,我壓根兒想不到您竟有這種才能!從您的理論來看,您身體肯定沒有外表那麼健康,因為您讀起這個來顯然勁頭十足。不過請允許我直言不諱:您的推論我不敢苟同,我否定它,甚至完全反對,您可以看出,對理性方麵的事我是有些不耐煩的,我寧願讓人家斥為迂腐,而不願俯首帖耳地屈從於您的觀點。您闡明的這種觀點,在我看來簡直大有駁斥的必要……”
“不過,塞塔姆布裏尼先生……”
“請……您允許我……我懂得您想說什麼。您想說,您的意思並不是一本正經的,您代表的那種觀點不一定是自己的,似乎隻是從空中飄浮著的各種觀點隨手抓一個碰碰運氣,不負任何責任。像您這樣的年齡,這倒是頗合適的,這裏並沒有成年人那種固定不變的看法。您可以預先用各種各樣的觀點作一番嚐試。Placetexperiri拉丁文:試一下也好。,”他說,用意大利腔說“C”字時發出軟音來。“這是個警句。使我感到困惑的,卻是下麵這個事實:您的試驗正好朝這個方向發展。我懷疑這是否偶然。我怕會出現這樣一種傾向,如果不予迎頭痛擊,這種傾向會有根深蒂固地形成的危險。因此我感到有責任來糾正您。您說疾病和愚蠢結合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傷心的事。我承認這點。我寧取思想豐富的病人,而不喜歡患癆病的傻瓜。可是當您把疾病和愚蠢合起來看作是美學上不協調的現象,自然界的一種掃興事兒,或者像您愛說的那樣使人們的心情陷入某種困境,那我就有異議了。您把疾病看作是某種高雅的事,而且如您所說,某種值得尊敬的事,它和愚蠢完全不相幹。這也是您說的話。我可認為不是這樣!疾病一點兒也不高雅,一點兒也不值得尊敬。這樣的觀點本身就是病態的,或者有病態的傾向。要是我告訴您這種想法是多麼陳腐和醜惡,也許會引起您對它的反感。它起源於人類崇奉迷信而隻知懺悔罪惡的時代,當時人們的思想境界非常低下,隻知道笨拙地模仿。那是一個異常可怕的時代,人們把和諧與健康看作是可疑的和邪惡的東西,而病弱呢,在當時卻無異是一張通往天國的特許證。可是後來,理性和啟蒙教育把盤據在人類心靈中這些陰影驅散了,不過還不徹底,今天我們仍在和它們作鬥爭。先生,這種鬥爭就叫工作,為人世間、為榮譽、為人類的利益而工作,人們在這種鬥爭中每天重新經受鍛煉,這些力量將使人類完全解放,並把人類帶到進步和文明的道路上,使他們獲得更明亮、更溫和、更純潔的靈光。”
好家夥!漢斯·卡斯托爾普又驚又羞地想。他的調門唱得多高!剛才這些話我究竟是怎樣引出來的?我聽來多少有些枯燥。他老是愛談工作。他反反複複談工作,可實際上有些話不對題。可是漢斯說:
“您說得很動聽,塞塔姆布裏尼先生。您剛才講的話全都值得領教。我看,別人說起來不會……不會像您那樣頭頭是道。”“倒退,”塞塔姆布裏尼繼續說,說時揮動雨傘,讓它從一位路人的腦袋上掠過,“精神上倒退到那個黑暗而苦難的時代,工程師,請相信我,這就是一種疾病,一種人們研究得膩煩了的疾病。科學賦予它許多名稱:美學和心理學給它定了一個,**又給它定了另一個。這些都是學術名詞,不切實際,還是不談為妙。可是在精神生活中,一切都息息相關,從一件事中引申出另一件來,人們是不會向魔鬼伸出小指頭的,唯恐魔鬼攫住整隻手掌以及整個身軀……而另一方麵,健全的原理卻總能產生健全的結果,不管您的出發點如何。因此您得記住,疾病遠遠不是一種高雅的、過分值得尊敬的事,也並非令人遺憾地和愚蠢結成不解之緣,它無非意味著一種屈辱;不錯,這是人類痛苦而難堪的一種屈辱,這在個別場合下還可同情,不過對它表示崇敬,那就大錯特錯了!您應當記住這個!這就是誤入歧途,也就是精神錯亂的開始。您剛才提起的那個女人——我記不起她的大名來,哦,謝謝,原來是斯特爾夫人——是個可笑的女人;依我看來,難道她不是像您說的那樣,把人們的心情陷入困境了嗎?她又病又笨,簡直是可憐蟲。事情很簡單,總之,人們對這號人隻能表示同情,或者聳聳肩膀而已。先生,當自然界如此殘酷無情,以致破壞了人體的和諧,或者一開始就使人們無能為力,使高貴、熱情的心靈無法適應生活,那時困境、也就是悲劇開始了。工程師,您可認識萊奧帕爾迪萊奧帕爾迪(Gia***oLeopardi,1798—1837),十九世紀意大利著名詩人及學者,自幼孱弱多病,一生遭遇坎坷,備嚐艱辛。《致意大利》、《致席爾維婭》等詩都是他的名篇。他的詩歌在意大利文學上頗有地位。?或者您呢,少尉?這是我國一位不幸的詩人,他是一個弓著背而病弱的人,生來就具有崇高的靈魂,但因身體多災多難,經常受人羞辱和嘲弄,他的苦處真叫人心痛欲裂。你們倒聽聽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