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響起許多帶著懇求味兒的抗議聲,甚至有人泣不成聲。
“阿爾賓先生,阿爾賓先生,扔掉手槍吧,別把手槍按在太陽穴上了。看了真叫人害怕!阿爾賓先生,您年紀還輕,您身體會好起來的,您不久就能正常生活,您會享有大夥兒對您的敬愛的!快披上大衣,躺下來,衣服穿得暖些,繼續做治療吧!下次浴室裏的師傅用酒精給您擦身體時,別再把他趕跑了!千萬別再抽煙了,阿爾賓先生,我們求求您愛惜自己的生命,愛惜您年輕而又寶貴的生命吧!”
可是阿爾賓先生非常固執。
“不,不,”他說,“別管我,我很好,多謝你們。太太們的要求我從來沒有拒絕過,可是你們可以看出,違抗命運的安排是沒有用的。我住在這兒已是第三年了……我真膩煩透了,這樣的日子再也混不下去了。這個你們能責怪我嗎?太太們,我的病好不了啦。你們看著我坐在這兒,我這病已無可救藥,就是顧問大夫也顧不上你有沒有麵子,幾乎也不隱諱這個事實。請你們賜給我從這一事實中找到出路的一點兒自由吧!這好比在中學裏一樣,上麵決定你留級,你就得老老實實留下來,沒有人會來過問,你也不用再幹什麼。現在我終於進展到這一令人愉快的境地。我不用再做什麼,我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我一切都一笑置之。你們想吃巧克力嗎?請用吧!嗨,你們用不著來搶,我房間裏巧克力堆積如山呢。我樓上有八盒巧克力糖,五塊‘加拉彼得’和四磅‘林特’巧克力。這都是我得上肺炎以後療養院的太太們送給我的……”
不知從哪兒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喝令大家安靜。阿爾賓先生幹巴巴地笑了,笑得勉強而不連貫。於是休息室裏又是一片靜寂,靜得像夢魂或幽靈飄然而過一般。以後,人們的話音又在這靜寂的空氣中怪聲怪氣地回蕩。漢斯·卡斯托爾普傾聽著,直到悄然無聲為止。雖然他不能肯定阿爾賓先生是不是一個花花公子,但對他不禁有些豔羨。學校生活的比喻,對他的印象特別深刻,他在中學六年級當時德國中學係九年製,中學六年級大致相當於解放前舊學製的初中三年級。時曾留過級。他想起當時自己受人奚落的羞辱境地,不過其中也有某些可笑和令人高興之處——在第四季度,他竟放棄了跑步,對“一切”都嗤之以鼻;想到這裏,他心頭樂滋滋的。由於思緒紛亂,他難以明確說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總之在他看來,榮譽雖能給人帶來許多好處,但羞辱的好處也不少,它的好處是無窮無盡的。他設身處地為阿爾賓先生著想,他的想象力在描摹這番情景:當一個人最終擺脫榮譽的包袱,永遠享受到羞辱的無窮樂趣時,他的感受將會是怎樣。想到這裏,一股甜滋滋的感覺襲上這位年青人的心頭,他感到一陣戰栗,一時心頭也跳得越來越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