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明代文學名著導讀 第十五章 《水滸傳》賞析

●第五回 九紋龍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鬆林,一條山路;隨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裏,抬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麵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著"瓦官之寺。"

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

隻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

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得恁地?"

直入方丈前看時,隻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著,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

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

必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灶頭都塌了。

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麵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麵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麵黃肌瘦。

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酒家叫喚,沒一個應!"

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

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吃,有甚利害?"

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吃?"

智深道:"俺是五台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酒家吃半碗。"

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

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

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隻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雲遊和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為,把眾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隻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吃。"

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麼事?卻不去官府告他?"

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得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麵一個去處安身。"

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

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隻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占身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

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麵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灶,蓋著一個草蓋,氣騰騰透將進來。

智深揭起看時,煮著鍋粟米粥。

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隻說三日沒飯吃,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被智深尋出粥來;隻得叫苦,把碗,碟,缽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

智深肚饑,沒奈何;見了粥,要吃;沒做道理處,隻見灶邊破漆春台隻有些灰塵在上麵,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灶邊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替台隻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那裏抄化得這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

智深吃了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

隻聽得外麵有人嘲歌。

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出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係雜色條,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裏麵露出魚尾,並荷葉托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

--口裏嘲歌著,唱道∶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

我無妻時猶閑可,你無夫時好孤淒!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搖著手,悄悄地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邱小乙!"

智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禪杖,隨後跟去。

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麵跟去,隻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

智深隨即跟到裏麵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筷子。

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臉似墨裝,褡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

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

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來,也來坐地。

智深走到麵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個如何把寺來廢了!"

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

--"...說..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眾極多,隻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眾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

智深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裏吃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了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麵,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

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酒家!"

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

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粥。

正在那裏...看見智深忿忿的出來,指著老和尚,道:"原來是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麵前說謊!"

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見今養一個婦女在那裏。著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吃酒吃肉,我們粥也沒的吃,恰才還隻怕師兄吃了。"智深道:"說得也是。"

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

智深大怒,隻一腳開了,搶入裏麵看時,隻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著一條樸刀,從裏麵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

智深見了,大吼一聲,輪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

兩個鬥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隻有架隔遮攔,掣仗躲閃,抵當不住,卻待要走。

這邱道人見他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樸刀,大踏步搠將來。

智深正鬥間,忽聽得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著!"

那崔道成心慌,隻道著他禪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

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

崔道成和邱道人兩個又並了十合之上。

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程途,三者當不得他兩個生力;隻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

兩個撚著樸刀直殺出山門來。

智深又鬥了幾合,掣了禪杖便走。

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欄幹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得遠了,喘息方定,尋思道:"酒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麵前,隻顧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饑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不過。

--"他兩個並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麵去,行一步,懶一步。

走了幾裏,見前麵一個大林,都是赤鬆樹。

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

觀看之間,隻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道:"俺猜這個撮鳥是個翦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酒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了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酒家,酒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這廝衣裳當酒吃!"

提了禪杖,逕搶到鬆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裏的撮鳥!快出來!"那漢子在林子聽得,大笑道:"禿驢!你自當死!不是我來尋你!"

智深道:"教你認得酒家!"

輪起禪杖,搶那漢。

那漢撚著樸刀來鬥和尚,恰待向前,肚裏尋思道:"這和尚聲音好熟。"

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

智深道:"俺且和你鬥三百合卻說姓名!"

那漢大怒,仗手中樸刀,來迎禪杖。

兩個鬥到十數合後,那漢暗暗喝采道:"好個莽和尚!"

又鬥了四五合,那漢叫道:"少歇,我有話說。"

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

那漢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

智深說姓名畢,那漢撇了樸刀,翻身便翦拂,說道:"認得史進麼?"

智深笑道:"原來是史大郎!"

兩個再翦拂了,同到林子裏坐定。

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別後,你一向在何處?"

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離了渭州,尋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著。回到北京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裏尋些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

智深把前麵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

史進道:"哥哥既肚饑,小弟有幹肉燒餅在此。"

便取出來教智深吃。

史進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何不結果了那廝?"

智深道:"是!"

當下和史進吃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來。

到寺,前看見那崔道成,邱小乙,二個兀自在橋上坐地。

智深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們,來!來!今番和你鬥個你死我活!"

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裏敗將,如何再敢廝並!"

智深大怒,輪起鐵禪杖,奔過橋來生;鐵佛生嗔,仗著樸刀,殺下橋去。

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裏膽壯;二乃吃得飽了,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

兩個鬥到八九合,崔道成漸漸力怯,隻辦得走路。

那飛天夜叉邱道人見了和尚輸了,便仗著樸刀來協助。

這邊史進見了,便從樹林裏跳將出來,大喝一聲:"都不要走!"

掀起笠兒,挺著樸刀,來戰邱小乙。

--四個人兩對廝殺。

智深與崔道成正鬥到深澗裏,智深得便處,喝一聲"著"隻一禪杖,把生鐵佛打下橋去。

那道人見到了和尚,無心戀戰,賣個破綻便走。

史進喝道:"那裏去!"

趕上,望後心一樸刀,撲地一聲響,道人倒在一邊。

史進踏入去,掉轉樸刀,望下麵隻顧肢察的搠。

智深趕下橋去,把崔道成背後一禪杖。

可憐兩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智深史進把這邱小乙,崔道成,兩個屍首都縛了攛在澗裏。

兩個再趕入寺裏來,香積廚下拿了包裹。

那幾個老和尚因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來殺他,自己都吊死。

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角門內看時,那個擄來的婦人投井而死;直尋到裏麵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並無一人,隻見床上三四包衣服。

史進打開,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

尋到廚房,見魚及酒肉,兩個打水燒火,煮熟來,都吃飽了。

兩個各背包裹,灶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火上點著,焰騰騰的,先燒著後麵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後簷點著燒起來,湊巧風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火起來。

智深與史進看著,等了一回,四下都著了。

二人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俺二人隻好撒開。"

二人廝趕著行了一夜。

天色微明,兩個遠遠地見一簇人家,看來是個村鎮。

兩個投那村鎮上來。

獨木橋邊一個小小酒店,智深,史進,來到村中酒店內,一麵吃酒,一麵叫酒保買些肉來,借些米來,打火做飯。兩個吃酒,訴說路上許多事務。

吃了酒飯,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投那裏去?"史進道:"我如今隻得再回少華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過幾時,卻再理會。"

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

便打開包裹,取些酒器,與了史進。

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還了酒錢。

二人出得店門,離了村鎮,又行不過五七裏,到一個三岔路口。

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酒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你到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通個信息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

史進去了,隻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街坊熱鬧,人物喧嘩;來到城中,陪個小心,問人道:"大相國寺在何處?"街坊人答道:"前麵州橋便是。"

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徑投知客寮內去。

道人撞見,報與知客。

無移時,知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得凶猛,提著鐵禪杖,跨著戒刀。

背著個大包裹,先有五分懼他。

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

智深放下包裹,禪杖,唱個喏。

知客回了問訊。

智深說道:"酒家五台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著俺來投上刹清大師長老處討個職事僧做。"

知客道:"即是真大師長老有書,合當同到方丈裏去。"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裏。

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麵?即刻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坐具信香炷,禮拜長老使得。"

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說!"

隨即解了戒刀,包裹內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

知客又與他披了架裟,教他先鋪坐具。

少刻,隻見智清禪師出來。

知客向前稟道:"這僧人從五台山來,有真禪師在此。"

清長老道:"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快來禮拜長老。"

隻見智深卻把那炷香沒放處。

知客忍不住笑,,與他插在爐內。

拜到三拜,知客叫住,將書呈上。

清長老接書拆開看時,中間備細說著魯智深出家緣由並今下山投上刹之故,"萬望慈悲收錄,做個職事人員,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後必當證果。..."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遠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吃些齋飯。"

智深謝了。

扯了坐具七條,提了包裹,拿了禪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盡到方丈,乃雲:"汝等眾僧在此,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這個來的僧人原是經略府軍官,原為打死了人,落發為僧,二次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難著他。--你那裏安他不得,卻推來與我!--待要不收留他,師兄如此千萬囑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這裏,倘或亂了清規,如何使得?"

知客道:"便是弟子們,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樣。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尋思起來,隻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時被營內軍健們並門外那二十來個破落戶侵害,縱放羊馬,好生羅噪。一個老和尚在那裏住持,那裏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裏住持?倒敢管得下。"

清長老道:"都寺說得是。"

教侍者去僧堂內客房裏,等他吃罷飯,便將他喚來。

侍者去不多時,引著智深到方丈裏。

清長老道:"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薦將來我這寺中掛搭,做個職事僧人員,我這敝寺有個大菜園在酸棗門外嶽廟間壁,你可去那裏住持管領,每日教地人納十擔菜蔬,餘者都屬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著酒家投大刹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僧做個都寺監寺,如何教酒家去管菜園?"

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掛搭,又不曾有功勞,如何便做得都寺?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

智深道:"酒家不管菜園;殺也都寺,監寺!"

知客又道:"你聽我說與你。僧門中職事人員,各有頭項。且如小僧做個知客,隻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眾。至如維那,侍者,書記,首座;這都是清職,不容易得做。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職事?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管殿的,喚做殿主;管閣的,喚做閣主;管化緣的,喚做化主;管浴堂的,喚做浴主;這個都是主事人員,中等職事。還有那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東廁的淨頭與這管菜園的菜頭;這個都是頭事人員,末等職事。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塔頭,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監寺。"

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時,酒家明日便去。"

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裏歇了。

當日議定了職事,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裏退居廨宇內掛起庫司榜文,明日交割。

當夜各自散了。

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

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和兩個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裏來住持。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盜菜蔬,靠著養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為始掌管,並不許閑雜人等入園攪擾。"

那幾個潑皮看了,便去與眾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差一個和尚--甚麼魯智深--來管菜園。我們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服我們!"

數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理。他又不曾認得我,我們如此便去尋得鬧?等他來時,誘他去糞窖邊,隻做參賀他,雙手搶住腳,翻筋鬥顛那廝上糞窖去,隻是小耍他。"

眾潑皮道:"好!懊!"

商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魯智深來到退居廨宇內房中安頓了包裹,行李,倚了禪杖,掛了戒刀,那數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但有一應鎖鑰盡行交割。

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相別了,盡必寺去。

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

隻見這二三十個潑皮拿著些果盒酒禮,都嘻嘻的笑道:"聞知師父新來住時,我們鄰舍街坊都來作慶。"

智深不知是計,直走到糞窖邊來。

那夥潑皮一齊向前,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便搶右腳,指望來顛智深。

隻教智深;腳尖起處,山前猛虎心驚;拳頭落時,海內蛟龍喪膽。

正是;方圓一片閑園圃,目下排成小戰場,那夥潑皮怎的來顛智深,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話說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為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

這兩個為頭接將來。

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隻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

智深道:"你們既是鄰舍街坊,都來廨宇裏坐地。"

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隻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

智深見了,心裏早疑忌,道:"這夥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顛酒家?...那廝卻是倒來埒虎須!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酒家手腳!"

智深大踏步近眾人麵前來。

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

口裏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

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下糞窖裏去。

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裏掙紮。

綁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

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

眾潑皮都不敢動彈。

隻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裏探起頭來。

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

兩個一身臭屎,頭發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裏,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

眾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

智深嗬嗬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裏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

兩個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

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眾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酒家!你等都是甚麼鳥人,到這裏戲弄酒家?"

那張三,李四,並眾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裏,都隻靠賭博討錢為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裏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裏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裏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情願伏侍。智深道∶"酒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秉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隻為殺得人多,因此情願出家。五台山來到這裏。酒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yA這三二十個人,直甚麼!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真殺得入去出來!眾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裏房內,收拾整頓歇臥,次日,眾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三二十潑皮飲酒。智深道:"甚麼道理叫你眾人們壞鈔?"

眾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裏,與我等眾人做主。"

智深大喜。

吃到半酣裏。

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

正在那裏喧哄,隻聽門外老鴉哇哇的叫。

眾人有扣齒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

智深道:"你們做甚麼鳥亂?"

眾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

智深道:"那裏取這話?"

那種地道人笑道:"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直聒到晚。"

眾人道:"把梯子上麵去拆了那巢便了。"

有幾個道:"我們便去。"

智深也乘著酒興,都到外麵看時,果然綠樹上一個老鴉巢。

眾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淨。"

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掇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隻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

眾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隻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

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酒家演武器械。"

眾潑皮當晚各自散了。

從明日為始,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過了數日,智深尋思道:"每日吃他們酒食多,酒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

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

那時正是三月盡,天氣正熱。

智深道:"天色熱!"

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

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眾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

又吃得正濃,眾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拳,不曾見師父使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

智深道:"說得是。"

自去房內取出渾鐵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

眾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

智深接過來,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

眾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隻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

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隻見牆缺邊立著一個官人,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係一條雙獺y擬t背銀帶;穿一對磕爪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生的豹頭環眼,燕領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口裏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

眾潑皮道:"這位教師喝采,必然是好。"

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

眾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衝。"

智深道:"何不就請來廝見?"

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

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

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麼?"

智深道:"酒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隻為殺得人多,情願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轄。"林衝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為兄。

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

林衝答道:"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嶽廟裏還香願,林衝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裏燒香,林衝就隻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

智深道:"智深初到這裏,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為弟兄,十分好了。"

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

恰才飲得二杯,隻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牆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

林衝連忙問道:"在那裏?"

錦兒道:"正在五嶽下來,撞見個詐見不及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

林衝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

林衝別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徑奔嶽廟裏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拿著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幹邊,胡梯上一個年少的後生獨自背立著,把林衝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衝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

林衝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隻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內。

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借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阿叔高三郎兒子。

在房內為子。

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幹兒子,因此,高太尉愛惜他。

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

京師人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叫他做"花花太歲。"

當時林衝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軟了。

高衙內說道:"林衝,幹你甚事,你來多管!"

原來高衙內不曉得他是林衝的娘子;若還曉得時,也沒這場事。

見林衝不動手,他發這話。

眾多閑漢見鬥,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

林衝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

眾閑漢勸了林衝,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林衝將引妻小並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隻見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

林衝見了,叫道:"師兄,那裏去?"

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

林衝道:"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衝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麵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

林衝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

智深道:"你卻怕他本管太尉,酒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酒家三百禪杖了去!"

林衝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衝一時被眾勸了,權且饒他。"

智深道:"但有事時,便來喚酒家與你去!"

眾潑皮見智深醉了,扶著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和他理會。"

智深提著禪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得相會。"

智深相別,自和潑皮去了。

林衝領了娘子並錦兒取路回家,心中隻是鬱鬱不樂。

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閑漢,自見了林衝娘子,又被他衝散了,心中好生著迷,快快不樂,回到府中納悶。

過了二兩,日眾多閑都來伺侯;見衙內心焦,沒撩沒亂,眾人散了。

數內有一個幫閑的,喚作"幹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何候,見衙內在書房中閑坐。

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衝內近日麵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

高衙內道:"你如何省得?"

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

衙內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

富安道:"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

衙內道:"你猜得是。隻沒個道理得他。"

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怕林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閑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彀得他。"

高衙內聽得,便道:"自見了許多好女娘,不知怎的隻愛他,心中著迷,鬱鬱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得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

富安道:"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衝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衝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裏吃酒。小閑便去他家對林衝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閑這一計如何?"高衙內喝采道:"好條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