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明代文學名著導讀(續) 第十三章 《醒世姻緣傳》賞析
●第一回 晁大舍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
公子豪華性,風流浪學狂。律身無矩度,澤口少文章。
選妓黃金賤,呼朋綠蟻忙。招搖盤酒肆,叱吒闖圍場。
冶服貂為飾,軍妝豹作裳。調詞無雪白,評旦有雌黃。
恃壯能欺老,依強慣侮良。放利兼漁色,身家指日亡!
聖王之世,和氣熏蒸,出生一種麒麟仁獸,雄者為麒,雌者為麟。那麒麟行路的時候,他揀那地上沒有生草的去處,沒有生蟲的所在,方才踐了行走,不肯傷害了一莖一草之微,一物一蟲之性。這麒麟雖然是聖王的祥瑞,畢竟脫不了禽獸之倫。人為萬物之靈,稟賦天之靈根善氣而生。天地是我的父母,萬物是我的同胞,天地有不能在萬物身上遂生複性的,我還要讚天地的化育。所以那樣至誠的聖人,不特成己成人,還要陶成萬物,務使大喬蠢動,物物得所,這才是那至誠仁者的心腸。若是看得萬物不在我胞與之內,便看得人也就在我一膜之外,那還成個大人?所以天地間的物,隻除了虎狼性惡,恨他吃人;惡蛇毒蠍,尾能螫人;再有老鼠穴牆穿屋,盜物竊糧,咬壞人的衣服書籍;再是蠅蚊能倀膚敗物。這幾般毒物,即使在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麵前,也要活活敲死,卻也沒甚罪過。若除此這幾種惡物,其餘飛禽走獸,鱗介昆蟲,無害於人,何故定要把他殘害?人看他是異類,天地看來都是一樣生機。也不必說道那鳥銜環、狗結草、馬垂韁、龜獻寶的故事,隻說君子體天地的好生,此心自應不忍。把這不忍的心擴充開去,由那保禽獸,漸至保妻子,保百姓。若把這忍心擴充開去,殺羊不已,漸至殺牛;殺牛不已,漸至殺人;殺人不已,漸至如晉獻公、唐明皇、唐肅宗殺到親生的兒子。不然,君子因甚卻遠庖廚?正是要將殺機不觸於目,不聞於耳,涵養這方寸不忍的心。所以人家子弟,做父母兄長的務要從小葆養他那不忍的孩心,習久性成,大來自不戕忍,壽命可以延長,福祿可以永久。
當初山東武城縣有一個上舍,姓晁名源,其父是個名士,名字叫做晁思孝,每遇兩考,大約不出前第。隻是儒素之家,不過舌耕糊口,家道也不甚豐腴。將三十歲生子晁源。因係獨子,異常珍愛。漸漸到了十六七歲,出落得唇紅齒白,目秀眉清。真是何郎傅粉三分白,荀令留裾五日香。隻是讀書欠些聰明,性地少些智慧,若肯把他陶熔訓誨,這鐵杵也可以磨成繡針。無奈其母固是溺愛,這個晁秀才愛子更是甚於婦人。十日內倒有九日不讀書,這一日還不曾走到書房,不住的丫頭送茶、小廝遞果,未晚迎接回家。如此蹉跎,也還喜得晁源伶俐,那"上大人丘乙己"還自己寫得出來。後來知識漸開,越發把這本《千字文》丟在九霄雲外,專一與同班不務實的小朋友遊湖吃酒,套雀釣魚,打圍捉兔。晁秀才夫婦不以為非。幸得秀才家物力有限,不能供晁源揮灑,把他這飛揚泄越的性子倒也製限住幾分。
晁秀才連科不中,剛剛挨得歲貢出門。那時去國初不遠,秀才出貢,作興旗扁之類,比如今所得的多,往京師使費,比如今所用的少,因此手頭也漸從容。隨與晁源娶了計處士的女兒計氏為妻。
晁秀才與兒子畢姻以後,自己隨即上京廷試。那時禮部大堂缺官,左侍郎署印。這侍郎原做山東提學,晁秀才在他手內考過案首。見了晁秀才,敘了些間闊,慰安了幾句,說道:"你雖然不中,如今年紀不甚大,你這儀表斷不是個老教授終身的。你如今不要廷試,坐了監,科他一遍科舉,中了更好,即不中,考選有司,也定然不在人下。況我也還有幾年在京,可以照管著你。"晁秀才聽了這篇說話,一一依從。第二年,進了北場。揭了曉,不得中,尋思道:"老師望我中舉,舉既不得中,若不趁他在京,急急考就了官,萬一待他去了,沒了靠山,考一個州縣佐貳,讀書一場,叫人老爺,磕頭參見,這也就苦死人了!"遂與侍郎說了這個實情。侍郎以深也為然。
晁秀才隨赴吏部遞了呈,投了卷。吏部司官恰好也是侍郎的門生,侍郎預先囑托了,晁秀才方才同眾赴考。出的題目是"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晁秀才本來原也通得,又有座師的先容,發落出來,高高取中一名知縣。晁秀才自家固是歡喜,侍郎也甚有光彩。晁秀才又思量道:"我雖是考中了知縣,缺的美惡就如天上地下一般,何不趁老師在京,急急尋個好地方選了?又待何時!"隨即挖了年,上了卯。怎當他造化來到,塚宰缺員,把禮部左侍郎推了吏部尚書。次年四月大選,晁秀才也不用人情,也不煩央挽,竟把一個南直隸華亭縣的簽,單單與晁秀才掣著。
這個華亭是天下有名的大縣,甲科中用許多物力謀不到手的。晁秀才氣也不嗬一口,輕輕得了。報到家中,親戚朋友那個肯信?說:"這個華亭縣,自古來都是進士盤踞住的,那有歲貢得的?"報喜人嚷街坊,打門扇,要三百兩,鬧成一片。不兩日,見了邸報,卻道真真不差!將報子掛了紅,送在當日教學的書房內供給,寫了一百五十兩的謝票,方才寧貼。
武城縣這些勢利小人聽見晁秀才選了知縣,又得了天下第一個美缺,恨不得將晁大舍的卵脬扯將出來,大家扛在肩上;又恨不得晁大舍的屁股撅將起來,大家舔他糞門。有等下戶人家,央親傍眷,求薦書,求麵托,要投做家人。有那中戶人家,情願將自己的地土,自己的房屋,獻與晁大舍,充做管家。那城中開錢桌的,放錢債的,備了大禮,上門饋送。開錢桌的說道:"如宅上用錢時,不拘多少,發帖來小桌支取。等頭比別家不敢重,錢數比別家每兩多二十文。使下低錢,任憑揀換。"那放債的說道:"晁爺新選了官,隻怕一時銀不湊手。"這家說道:"我家有銀二百。"這家說道:"我家有三百,隻管取用。利錢任憑賜下。如使的日子不多,連利錢也不敢領。"又有親眷朋友中,不要利錢,你三十,我五十,絡繹而來。
這個晁大舍原是揮霍的人,隻因做了窮秀才的兒子,叫他英雄無用武之地。想起昔日向錢鋪賒一二百文,千難萬難,向人借一二金,百計推脫,如今自己將銀錢上門送來,連文約也不敢收領,這也是他生來第一快心的事了!送來的就收,許借的就借。來投充的,也不論好人歹人,來的就收。不十日內,家人有了數十名,銀子有了數千兩。日費萬錢,俱是發票向各錢桌支用。用了二百五十兩銀買了三匹好馬,又用了三百兩買了六頭走騾,進出騎坐,買綾羅、製器皿,真是錢可通神!不上一月之內,把個晁大舍竟如在槐安國做了駙馬的一般。隨即差了一個舊小廝晁書,帶了四個新家人祝世、高升、曲進才、董重,攜了一千兩銀子,進京伺候晁秀才使用。
晁秀才選了這等美缺,那些放京債的人每日不離門纏擾,指望他使銀子,隻要一分利錢,本銀足色紋銀,廣法大秤稱兌。晁秀才一來新選了官,況且又是極大的縣,見部堂,接鄉宦,竟無片刻工夫做到借債的事。日用雜費也有一班開錢鋪的願來供給,所以不甚著急,應酬少有次序。晁書領了四個家人,攜了一千兩銀子,剛剛到京。有了人伺候,又有銀子使用,買尺頭,打銀帶,叫裁縫,鑲茶盞,叫香匠作香,刻圖書,釘襆頭革帶,做朝祭服,色色完備。對月領了文憑,往東江米巷買了三頂福建頭號官轎,算計自己、夫人、大舍乘坐;又買了一乘二號官轎與大舍娘子計氏乘坐,俱做了絨絹幃幔。買了執事,刻了封條,順便回家到任。家主不在家,家中尚且萬分氣勢,今正經貴人到了,這煊赫是不消說起的了。接風送行,及至任中,宦囊百凡順意,這都不為煩言碎語。
且說晁大舍隨了父親到任,這樣一個風流活潑的心性,關在那縣衙裏邊,如何消遣?到有一個幕賓,姓邢,河南洧川縣人,名字叫做邢宸,字皋門,是個有意思的秀才。為人倜儻不羈,遇著有學問、有道理的人,縱是貧儒寒士,他愈加折節謙恭。若是那等目不識丁的人,村氣射人的,就是王侯貴戚,他也隻是外麵怕他,心內卻沒半分誠敬。晁大舍道自己是個公子,又有了銀錢,又道邢生是他家幕客,幾乎拿出"伯顏大叔侍文章"的臉來。那邢生後來做到尚書的人品,你道他眼裏那裏有你這個一丁不識的佳公子!所以晁大舍一發無聊。在華亭衙內住了半年光景,卷之萬金,往蘇州買了些不在行玩器,做了些犯名分的衣裳,置了許多不合款的盆景,另雇了一隻民座船,雇了一班鼓手,同了計氏回家。
向日那些舊朋友都還道是昔日的晁大舍,苦繃苦拽,或當借了銀錢,或損折了器服,買了禮,都來與晁大舍接風,希圖沾他些資補。誰知晁大舍道這班人肩膀不齊了,雖然也還勉強接待,相見時,大模大樣,冷冷落落,全不是向日洽浹的模樣。一把椅朝北坐下,一雙眼看了鼻尖,拿官腔說了兩句淡話,自先起身,往外一拱。眾人看了這個光景,稍瓜打驢,不免去了半截。那些新進的家人見了主人這個意思,後來這夥人再有上門的,也就不得其門而入了。況又六千兩銀子買了姬尚書家大宅,越發"侯門深似海,怎許故人敲"!
這些故友不得上門,這還是貴易交的常情,又尋思富易妻起來。那個計氏,其父雖然是個不曾進學的生員,卻是舊家子弟。那計氏雖身體不甚長大,卻也不甚矮小;雖然相貌不甚軒昂,卻也不甚寢陋;顏色不甚瑩白,卻也不甚枯黧;下麵雖然不是三寸金蓮,卻也不是半朝鑾駕。那一時,別人看了計氏到也是尋常,晁大舍看那計氏卻是天香國色。計氏恃寵作嬌,晁大舍倒有七八分懼怕。如今計氏還是向來計氏,晁大舍的眼睛卻不是向來的眼睛了!嫌憎計氏鄙瑣,說道:"這等一個貧相,怎當起這等大家!"又嫌老計父子村貧,說道不便向高門大宅來往。內裏有了六七分的厭心,外邊也便去了二三分的畏敬。
那計氏還道是向日的丈夫,動起還要發威作勢,開口就罵,起手即打。罵時節,晁大舍雖也不曾還口,也便睜了一雙眼怒視。打時節,晁大舍雖也不敢還手,也便不象往時遇杖則受,或使手格,或竟奔避。後來漸漸的計氏罵兩句,晁大舍也便得空還一句。計氏趕將來采打,或將計氏乘機推一交,攮兩步;漸漸至於兩相對罵,兩相對打。後來甚至反將計氏打罵起來。往時怕的是計氏行動上吊,動不動就抹頸;輕則不許入房,再不然,不許上床去睡。這幾件,如今的晁大舍都不怕了。恨不得叫計氏即時促滅了,再好另娶名門豔女。那怕你真個懸梁刎頸,你就當真死了,那老計的父子也來奈不動他。若說到念經發送,這隻當去了他牛身上一根毛尾。他往時外邊又沒處去,家中隻得一間臥房,臥房中隻得一床鋪蓋,不許入房,不許同睡,這也就難為他了。他如今到處書房,書房中匡床羅帳,藤簟紗衾;無非暖閣,暖閣內紅爐地炕,錦被牙床。況有一班女戲常遠包在家中,投充來清唱龍陽,不離門內。不要說你閉門不納,那計氏就大開了門,地下灑了鹽汁,門上掛了竹枝,隻怕他的羊車也還不肯留住。所以計氏也隻待"張天師抄了手--沒法可使了"。
計氏的膽不由的一日怯一日,晁大舍的心今朝放似明朝。收用了一個丫頭,過了兩日,嫌不好,棄吊了;又使了六十兩銀子取了一個遼東指揮的女兒為妾,又嫌他不會奉承,又漸漸厭絕了。每日隻與那女戲中一個扮正旦的小珍哥大熱。
這個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眾,隻是唱得幾折好戲文。做戲子的妓女甚是活動,所以晁大舍萬分寵愛。托人與忘八說情,願不惜重價,要聘娶珍哥為妾。許說計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不久死了,即冊珍哥為正。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隻是忘八作勢說道:"我這一班戲通共也使了三千兩本錢,今才教成,還未撰得幾百兩銀子回來。若去了正旦,就如去了全班一樣了,到不如全班與了晁大爺,憑晁大爺賞賜罷了。"又著人往來說合,媒人打夾帳、家人落背弓、陪堂講謝禮,那羊毛出在羊身上。做了八百銀子,將珍哥娶到家內。
那計氏雖也還敢怒敢言,當不起晁大舍也就敢為敢做。計氏不肯降心,珍哥不肯遜讓,晁大舍雖然有財有勢,如此家反宅亂,也甚不成人家。聽了陪客董仲希計策,另收拾了一處房子,做衣裳,打首飾,撥家人,買婢妾,不日之間,色色齊備,將珍哥居於其內。晁大舍也整月不進計氏內邊去了。漸漸至於缺米少柴,反到珍哥手內討缺。計氏也隻好"啞子吃了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六冬至的日子,卻好下起雪來。晁大舍叫廚子整了三四桌酒,在留春閣下生了地爐,鋪設齊整,請那一班富豪賞雪。漸漸眾客齊集攏來,上了座。那一班女子弟俱來斟酒侑觴,這日不曾扮戲。這夥人說的無非是些奸盜詐偽之言,露的無非是些猖狂恣縱之態,脫不了都是些沒家教、新發戶混帳郎君。席間上了一道兒惲,因此大家說道:"今冬雉兔甚多,狼蟲遍野,甚不是豐年之兆。"你一言,我一語,說道:"各家都有馬匹,又都有鷹犬,我們何不合夥一處打一個圍頑耍一日?"內中有一個文明說:"要打圍,我們竟到晁大哥莊上。一來那雍山前後地方寬闊,野獸甚多;也還得晁大哥作個東道主人方好。"晁大舍遂滿口應承。討出一本曆日,揀了十一月十五日宜畋獵的日子。約定大家俱要妝扮得齊整些,象個模樣。卯時俱到教場中取齊發腳。也要得一副三牲祭祭山神土地,還得一副三牲祭旗。晁大舍道:"這都不打緊,我自預備。"約期定了。吃至次日五更天氣,雪漸下得小了,也有往家去的,也有在晁家暖房內同女戲子睡的。
晁大舍吃了一夜酒,又與珍哥做了點風流事件,一覺直睡到申時方起。前麵借宿的朋友也都去了。晁大舍也不曾梳洗,吃了兩碗酸辣湯,略坐了一會,掌上燈來,那宿酒也還不得十分清醒,又與珍哥上床睡了,枕頭邊說起十五日要大家到雍山打圍,到莊上住腳,須得預先料事。珍哥問了詳細,遂說道:"打一日,我也要去走一遭,散散我的悶氣。"晁大舍說:"你一個女人家,怎好搭在男人隊裏?且大家騎馬,你坐了轎,如何跟得上?"珍哥說:"這夥人,我那一個寫不出他的行樂圖來!十個人倒有十一個是我相處過的。我倒也連這夥人都怕來不成!若說騎馬,隻怕連你們都還騎不過我哩!每次人家出殯,我不去妝扮了馬上馳騁?不是'昭君出塞',就是'孟日紅破賊'。如今當真打圍,脫不了也是這個光景,有甚異樣不成!"晁大舍說道:"你說的有理。得你去,越發覺得有興趣些。你明日把那一件石青色灑線披風尋出來,再取出一匹銀紅素綾做裏,叫陳裁來做了,那日馬上好穿。"珍哥笑道:"我的不在行的哥兒!穿著廠衣去打圍,妝老兒燈哩!還問他班裏要了我的金勒子,雉雞翎,蟒掛肩子來,我要戎妝了去。"晁大舍枕頭上叫道:"妙!妙!妙!咱因甚往他班裏去借?淹薺燎菜的,髒死人罷了!咱自己做齊整的。脫不了也還有這幾日工夫哩。"枕頭邊兩個彼此掠掇將起來。
晁大舍次早起身,便日日料理打圍的事務,要比那一起富家子弟分外齊整,不肯與他們一樣。與珍哥新做了一件大紅飛魚窄袖衫,一件石青坐蟒掛肩;三十六兩銀子買了一把貂皮,做了一個昭君臥兔;七錢銀做了一雙羊皮裏天青劈絲可腳的革翁鞋;定製了一根金黃絨辮呈帶;帶了一把不長不短的11銀順刀;選了一匹青色騸馬,使人預先調習。又揀選了六個肥胖家人媳婦,四個雄壯丫頭,十餘個莊家佃戶老婆,每人都是一頂狐皮臥兔,天藍布夾坐馬,油綠布夾掛肩,悶青布皮裏翁鞋,呈帶腰刀,左盛右插。又另揀了一個茁壯婆娘,戎妝齊整,要在珍哥馬後背標為號。晁大舍自己的行頭並家人莊客的衣服一一打點齊備。又預先向鎮守劉遊擊借下三十匹馬、二十四名馬上細樂。除自己家裏的鷹犬,仍向劉遊擊借了四隻獵犬、三連鷹叉。差人往莊上殺了兩三口豬、磨了三四石麵,準備十五日打圍食用。
到得十一月十日卯時前後,那十餘家富戶陸續都到了教場,也都盡力打扮,終須不甚在行。未後晁大舍方到,從家中擺了隊伍:先是一夥女騎擺對前行,臨後珍哥戎妝騎馬,後邊標旗緊隨,標後又有一二十匹女將護後,方是晁大舍兵隊起行。步法整齊,行列不亂。分明是草茆兒戲,到象細柳規模。眾人見了,無不喝彩。
下了馬,與珍哥向眾人相見。眾人雖俱是珍哥的舊日相知,隻因從良以後,便也不好十分鬥牙攔齒。說了幾句正經話,吃了幾杯壯行酒。晁大舍恐眾人溷了他的精騎,令各自分為隊伍,放炮起身。不一時,到了雍山前麵,■麗定圍場。隻見:
馬如龍躍,人似熊強。虎翼旗列為前導,蕩漾隨風;豹尾幡豎作中
堅,飄揚奪目。熹鷹絏犬,人疑灌口二郎神;箭羽弓蛇,眾詫桃園三義
將。家丁莊客,那管老的、少的、長的、矮的、肥胖的、瘦怯的,盡出
來脅肩諂笑,爭前簇擁大官人;仆婦養娘,無論黑的、白的、俊的、醜
的、小腳的、歪辣的,都插入爭妍取憐,向上逢迎小阿媽。大官人穿一
件鴉翎青襖,淺五色暗繡飛魚;小阿媽著一領猩血紅袍,細百納明挑坐
蟒。大官人騎追風耳,手持一根渾鐵棒,雄赳赳抖擻神威;小阿媽
跨耀日驕驄,腰懸兩扇夾皮牌,怒狠狠施為把勢。誰知俠女興戎,比不
得蕭使君逡巡歿茸,那滕六神那敢湧起彤雲?況當凶星臨陣,還不數漢
桓侯遏水斷橋,若新垣平再中景日。封狼暴虎,逐鹿熏狐,載者歡聲
動地;品簫炙管,擊鼓鳴金,振旅者歌韻喧天。正是人生適意貴當時,
縱使樂極生悲那足計!
隨驚動了許多獐麅麂鹿、雉兔獾狼。大家放狗撒鷹,拈弓搭箭,擒的擒,捉的捉,也拿獲了許多。
誰知這雍山洞內,久住有一個年久的牝狐,先時尋常變化,四外迷人。後來到一個周家莊上,托名叫是仙姑,纏住了一個農家的小廝,也便沒有工夫再來雍山作孽,不過時常回來自家洞內照管照管。有時變了絕色的佳人,有時變了衰殘的老媼,往往有人撞見。那日恰好從周家莊上回來,正打圍場經過,見了這許多人馬,獵犬蒼鷹,怎敢還不回避?誰知他恃了自己神通廣大,又道是既已變了人像,那鷹犬還如何認得?況又他處心不善,久有迷戀晁大舍的心腸。隻因晁大舍莊內佛閣內供養一本朱砂印的梵字《金剛經》卻有無數諸神護衛,所以不敢進他家去。今見晁大舍是個好色的邪徒,帶領了妓妾打圍,不分男女,若不在此處入手,更待何時?隨變了一個絕美嬌娃,年紀不過二十歲之下,穿了一身縞素,在晁大舍馬前不緊不慢的行走。走不上兩三步,回頭顧盼,引得晁大舍魂不附體,肚裏想道:"這雍山前麵,我都是認識的人家,那裏來這個美女?看他沒人跟隨,定然不是大家宅眷;一身重孝,必定是寡婦新喪。真是奇貨可居。弄得到家,好與珍哥稱為二美。左英右皇,這也是風流一世!"
正在忖度模擬,誰想這樣皮囊幻相,隻好哄那愚夫的肉眼。誰知那蒼鷹獵犬的慧目把這狐精的本看得分明,獵犬奔向前來,蒼鷹飛騰罩定。狐精慌了手腳,還了本形,鷹犬四麵旋繞,無隙可藏,隨鑽在晁大舍馬肚下躲避,原要指望晁大舍救他性命。那知晁大舍從來心性是個好殺生害命的人,不惟不肯救拔,反向插袋內扯出雕弓,拈了羽箭,右手上扯,左手下推,照著馬下狐精所在,對鐙一箭射去,隻聽的"嗥"的一聲,那狐精四腳登空,從旁一隻黃狗向前咬住,眼見的千年妖畜,可憐一旦無常!從狗口裏奪將下來,雜在獵獲的禽獸隊內,收軍斂馬,同回莊上吃飯。
凱旋回到城內,還都到了晁家宅上。珍哥同一班婦女自回後麵去了。搬出果菜,大家吃了一回酒。將所得的野味,大家均分了。將射死的狐精獨讓與晁大舍收下,各將辭謝回家。
晁大舍送客回來,剛剛跨進大門,恍似被人劈麵一掌,通身打了一個冷噤;隻道是日間勞碌,也就上床睡了。誰知此夜睡後,沒興頭的事日漸生來。且聽下回接說。●第二回 晁大舍傷狐致病 楊郎中鹵莽行醫
血氣方剛莫恃強,精神惟恐暗消亡。
再兼殘忍傷生類,總有盧醫少醫方。
卻說晁大舍從晚間送客回來,麵上覺得被人重重打了一個巴掌一般,通身打了一個冷噤,頭發根根直豎,覺得身子甚不爽快。勉強支持了一會,將那分的幾隻雉兔並那個射殺的死狐交付家人收了,隨即進到珍哥房內,沒情沒緒,垂了頭坐在椅上。
那珍哥狂蕩了一日回來,正要數東瓜、道茄子,講說打圍的故事,那大舍沒投仰仗的,不大做聲,珍哥也就沒趣了許多,問道:"你回來路上歡歡喜喜的,你如何便惱巴巴起來?你一定又與禹明吾頑惱了。"晁大舍也不答應,隻搖了搖頭。珍哥又道:"你實是為何?你的臉都焦黃土褐色的,多因路上冒了風寒。我叫人做些酸辣湯,你吃他兩碗,熱坑上發身汗出,情管就好了。"晁大舍說道:"你叫丫頭暖壺熱酒來,我吃兩大鍾,看他怎的。"
丫頭拿了四碟下酒的小菜,暖了一大壺極熱的酒,兩隻銀鑲雕漆勸杯,兩雙牙箸,擺在臥房桌上。晁大舍與珍哥沒一些興頭,淡淡的吃了幾大杯,也就罷了。一麵叫丫頭掃了炕,鋪了被褥,晁大舍與珍哥也都上炕睡了。睡去夢中常常驚醒,口中不住呻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熱起來,說口苦、叫頭疼,又不住的說譫語。珍哥慌了手腳,叫丫頭點起燈,生了火,叫起養娘,都來看侍。一麵差人敲計氏的門,請計氏來看望。
那計氏兩三日前聽得有人說道,與珍哥做戎衣,買呈帶,要同去莊上打圍,又與一夥狐群狗黨的朋友同去。計氏聞得這話,口中勉強說道:"打圍極好。如今年成作亂,有了楊家女將出世,還怕甚麼流賊也先!"心內說道:"這些婆娘,聽不得風就是雨!一個老婆家,雖是娼妓出身,既從了良,怎麼穿了戎衣,跟了一夥漢子打圍?這是故意假說要我生氣。我倒沒有這許多閑氣生來!若是當真同去打圍,除了我不養漢罷了,那怕那忘八戴'銷金帽'、'綠頭巾'不成!"把那聽見的話也隻當耳邊風,丟過一邊去了。
及至十五日侵早,計氏方才起來,正在床上纏腳,隻聽得滿家熱熱鬧鬧的喧嘩,又聽得那營中借來的二十四名鼓手動起樂來,又聽得放了三聲銃。計氏問道:"外麵是做甚的?如此放炮吹打?"養娘說道:"你前日人說不信,這卻是小珍哥同大爺打圍去了。"計氏呆了半晌,說:"天下怎有這等奇事!如今去了不曾?"養娘說道:"如今也將待起身。"計氏說道:"待我自己出去看看,果是怎樣個行景。"
計氏取了一個帕子裹了頭,穿了一雙羔皮裏的段靴,加上了一件半臂,單叉褲子,走向前來,恰好珍哥晁大舍都已上馬行了。計氏出到大門上,閉了一扇門,將身掩在門後,將上半截探出去看望,甚是齊整。計氏又是氣,又是惱。
那些對門兩舍的婦女也都出來看晁大舍與珍哥起身,也有羨慕的,也有數說的,也有笑話的。看見計氏在門首,大家都向前來與計氏相見。計氏說道:"我還不曾梳洗,大家都不拜罷。"計氏讓他們到家吃茶。眾婦人都辭住不肯進去,站定敘了句把街坊套話。有一個尤大娘說道:"晁大嬸,你如何不同去走走,卻閑在家中悶坐?"計氏說道:"我家臉醜腳大,稱不起合一夥漢子打圍,躲在家中,安我過苦日子的分罷!"有一個高四嫂說道:"晁大嬸倒也不是臉醜腳大,隻有些體沉骨重,隻怕馬馱不動你。"又說道:"大官人也沒正經。你要尊敬他,抬舉他,隻在家中尊他抬他罷了,這是甚麼模樣!他倒罷了,脫不了往時每日妝扮了昭君,妝扮了孟日紅,騎著馬,夾在眾戲子內與人家送殯;隻是大官人僧不僧、俗不俗,不成道理。莫說叫鄉裏議論,就是叫任裏晁爺知道,也不喜歡。"
計氏說道:"鄉裏笑話,這是免不得的。俺公公知道,倒是極喜歡的,說他兒子會頑,會解悶,又會丟錢,不是傻瓜了。俺那舊宅子緊鄰著娘娘廟,俺婆婆合我算記,說要揀一個沒人上廟的日子,咱到廟裏磕個頭,也是咱合娘娘做一場鄰舍家。他聽見了,瓜兒多,子兒少,又道是怎麼合人擦肩膀,怎麼合人溜眼睛,又是怎麼著被人摳屁眼,怎麼被人剝鞋。廟倒沒去得成,倒把俺婆婆氣了個掙。不是我氣的極了,打了兩個嘴巴,他還不知怎麼頂撞俺娘哩!"
高四嫂說道:"大官人這等頂撞晁奶奶,晁爺就不嗔麼?"計氏說道:"晁爺還裂著嘴笑哩!還說:'該!該!我說休去。隻當叫人說出這話來才罷了!'這就俺公公管教兒的話了。"高四嫂說道:"晁奶奶可也好性兒,不敢欺;俺小人家依不的!這若是俺那兒這們敗壞我,我情知合他活不成!"計氏說:"俺娘沒的敢合他強一句麼?極的慌,擠著眼,往別處吊兩眼淚就是了。隻是我看拉不上,倒罵兩句打兩下子,倒是有的。"
高四嫂說道:"你這們會管教,嗔道管教的大官人做了個咬臍郎!"眾人問說:"大官人怎麼是個咬臍郎?"一個老鄢說道:"哎喲!你們不醒的。咬臍郎打圍,井邊遇著他娘是李三娘。如今大官人同著小娘子打圍,不中咬臍郎麼?"眾人說著:"俺那裏曉得。怪道人說鄢嫂子知今道古!"
計氏說道:"你還說叫我管教他!我還是常時的我,他還是常時的他哩麼?投到娶這私窠子以前,已是與了我兩三遭下馬威,我已是遞了降書降表了。我還敢管他哩!"高四嫂道:"晁大嬸,你是伶俐人,我說你聽,你倒休要賭氣。要不拿出綱紀來,信著他胡行亂做,就不成個人家。拋撒了家業或是淘碌壞了大官人,他撅撅屁股丟了,窮日子是你過,寡是你守。可是說螞蚱秀才的話,'飛不了你,跳不了你'。俺家裏那個常時過好日子時節,有衣裳盡著教他紮括,我一嗔也不嗔。他待和他睡覺,憑他一夜兩夜,就是十來宿,我也知不道甚麼是爭鋒吃醋。要是丟風撒腳,妄作妄為,忘八淫婦,我可也都不饒。"
計氏說道:"他如今紅了眼,已是反了,他可不依你管哩!"老鄢說道:"真是一個同不的一個。他高大爺先鬼頭蛤蟆眼,你先虎背雄腰的個婆娘,他要做文王,你就施禮樂;他要做桀紂,你就動幹戈!他高大爺先不敢在你手裏展爪,就是你那七大八,象個豆姑娘兒是的,你降他象鍾馗降小鬼的一般。你又自家處的正大,恩威並濟,他高大爺再又正經,怎麼不好?今大官人象個凶神一般,小娘子登過壇、唱過戲的人,可是說的好?妝出孟日紅來,連強盜也征伏了人!這晁大嬸小身薄力,到得他兩個那裏?"高四嫂笑道:"狗!天鵝倒大,海青倒小,拿得住住的!"一邊說,一邊大家拜了拜,走散。
計氏回到房中,尋思起來,不由人不生氣,號天搭地哭了一場,頭也不梳,飯也不吃,燒了燒炕睡了。到了這半夜,一片聲敲得門響。若是往時,計氏有甚害怕?又是個女人,除了降漢子,別又沒有甚麼虧心,一發不用驚恐。如今被晁大舍降了兩頓,那婦人的陰性就如內官子一般,降怕他一遭,他便隻是膽怯,再也不敢逞強。計氏想道:"有甚緣故?如何把門敲得這等緊急?這一定有多嘴獻淺的人對那強人說我在大門前看他起身,與街坊婦人說話。這是來尋釁了!我就是到門前與街坊家說幾句話,也還強似跟了許多孤老打圍丟醜!"把床頭上那把解手刀拔出鞘來,袖在袖內,"看他來意如何,若又似前采打,我便趁勢照他腦前戳他兩刀,然後自己抹了頭,對了他的命!"算記停當,挺著身,壯著膽,叫起丫頭養娘,開了門,問是怎麼的
隻見一個家人媳婦慌慌張張的說道:"大爺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隻是譫語,快請大奶奶前去看守!"計氏說道:"他已是與我不相幹了。如何打圍沒我去處,病了卻來尋我?日裏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騎在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這等快?這是忘八淫婦不知定下了甚麼計策,哄我前去,要算計害我。你說道:他也不認我是他老婆,我也沒有了漢子!真病也罷,假病也罷,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處置我,脫不了還有明日!要殺要砍,任你們白日裏擺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說起;死了時節,他自有他任裏爹娘來與淫婦討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個來請計氏的家人媳婦將計氏的話一五一十學與珍哥。珍哥說道:"王皮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頭碗大的疤!有我這們個婆娘,沒帳!"雖是口裏是這等強,心裏也未免幾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覺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個家人晁住,去請宣阜街住的楊太醫來診視。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對門住,是個屯院的書辦,家裏也起了數萬家事,與晁大舍近鄰,所以更覺的相厚。見晁住請了楊太醫先自回來,禹明吾問道:"你趁早那裏回來?這等忙劫劫的。"晁住說:"我家大爺自從昨晚送了眾位進門,似覺被人臉上打了一個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發熱起來。如今不省人事,隻發譫語。小人適才往宣阜街請楊太醫診視,他還在家梳洗,小人先來回話。"禹明吾說道:"你家大爺昨日甚是精爽,怎麼就會這等病?"即約了附近同去打圍的朋友,一個尹平陽,一個虞鳳起,一個趙洛陵,四個同到了晁家廳上坐定。楊太醫卻好也就進門。大家敘了揖,說起昨日怎樣同去打圍,怎樣回來,怎樣走散。還說晁大舍怎樣自己射殺了一妖狐。楊太醫都一一聽在肚裏。
這個楊太醫平日原是個有名莽郎中,牙疼下"四物湯",肚冷下"三黃散"的主顧;行止又甚不端方,心性更偏是執拗;往人家走動,慣要說人家閨門是非,所以人都遠他。偏有晁大舍與他心意相投,請他看病。他心裏想道:"晁大舍新娶了小珍哥,這個浪婆娘,我是領過他大教的。我向日還服了蛤蚧丸,搽了龜頭散,還戰他不過。幸得出了一旅奇兵,剛剛打了個平帳。晁大舍雖然少壯,怎禁他晝夜挑戰,迭出不休!想被他弄得虛損極了。昨又打了一日獵,未免勞苦了,夜間一定又要雲雨,豈得不一敗塗地!幸得也還在少年之際,得四帖十全大補湯,包他走起。"又想道:"我聞得他與小珍哥另在一院居住,不與他大娘子同居,進入內房看脈,必定珍哥出來相見。"又想道:"禹明吾這夥人在此,若同進他房去,隻怕珍哥不出來了。"又想道:"這夥人也是他的厚朋友,昨日也曾在一處打圍,想也是不相回避的。隻是人多了,情便不專。"於是楊太醫心內絕不尋源問病,碌碌動隻想如此歪念頭,正似吊桶般一上一下的思量。
晁住出來說道:"請楊相公進去。"禹明吾等說道:"我也要同進去看看。"晁住說:"房內無人,請眾位一同進去無妨。"轉過廳堂,才是回廊,走過回廊,方到房前。隻見:
綠欄雕砌,猩紅錦幔懸門;金漆文幾,鸚綠繡茵藉座。北牆下著木
退光床,翠被層鋪錦繡;南窗間磨磚回洞炕,絨條疊代蜚嘧。臥榻中,
睡著一個病夫,塌趿著兩隻眼,咭咭咕咕床橫邊,立著三個丫頭,歪拉
著六隻腳,唧唧噥噥。銅火盆獸炭通紅;金博爐篆煙碧綠。說不盡許多
不在行的擺設,想不了無數未合款的鋪陳。
晁住前麵引路,楊太醫隨後跟行,又有禹明吾、尹平陽、虞鳳起、趙洛陵一同進去。晁住掀起軟簾,入到晁大舍榻前,還是禹明吾開口說道:"咱昨日在圍場上,你一跳八丈的,如何就這們不好的快?想是脫衣裳凍著了。"晁大舍也便不能作聲,隻點點頭兒。楊太醫說道:"這不是外感,臉上一團虛火,這是腎水枯竭的病症。"
五個人都在床前坐定了。楊太醫將椅子向床前掇了一掇,看著旁邊侍候的一個盤頭丫頭,說道:"你尋本書來,待我看一看脈。"若說要元寶,哥哥箱子內或者倒有幾個,如今說本書,墊著看脈,房中那得有來?那丫頭東看西看,隻見晁大舍枕頭旁一本寸把厚的冊葉,取將過來,簽上寫道"春宵秘戲圖"。楊太醫說道:"這冊葉硬,擱的手慌。你另尋本軟殼的書來。若是大本《縉紳》更好。"
那丫頭又看了一遍,又從枕頭邊取過一本書來,簽上寫是"如意君傳",幸得楊太醫也不曾掀開看,也不曉得甚麼是"如意君",添在那冊葉上邊,從被中將晁大舍左手取出,擱在書上。楊太醫也學歪了頭、閉了眼妝那看脈的模樣。一來心裏先有成算,二來隻尋思說道:"這等齊整,那珍哥落得受用,不知也還想我老楊不想?"亂將兩隻手,也不按寸關尺的穴竅,胡亂按了一會,說道:"我說不是外感,純是內傷。"
禹明吾問道:"這病也還不甚重麼?"楊太醫說道:"這有甚麼正經。遇著庸醫錯看了脈,拿著當外感,一帖發表的藥下去,這汗還止的不住哩,不由的十生九死了!如今咱下對症的藥,破著四五帖十全大補湯,再加上人參天麻兩樣擋戧的藥,包他到年下還起來合咱頑耍。"說畢,大家也就出去,各自散了。
晁住拿著五錢銀,跟了楊太醫去取藥。一路走著,對晁住說道:"您大爺這病,成了八九分病了!你見他這們個胖壯身子哩,裏頭是空的!通象一堵無根的高牆,使根杠子頂著哩!我聽說如今通不往後去,隻合小珍哥在前麵居住,這就是他兩個的住宅麼?"晁住也一問一對的回話。
取了藥回到家中,將藥親交與珍哥收了,說道:"藥袋上寫的明日,如今就吃。吃了且看投不投,再好加減。"珍哥說道:"他還說什麼來?他沒說你爺的病是怎麼樣著?"晁住說道:"他說俺大爺看著壯實,裏頭是空空的,通象那牆搜了根的一般。'你合你姨說,差不多罷,休要淘碌壞了他!'珍哥微笑了一笑,罵道:"放他家那撅尾巴騾子臭屁!沒的那砍頭的臭聲!我淘碌他甚麼來?"一麵洗藥銚,切生薑,尋紅棗,每帖又加上人參一錢二分。將藥煎中,打發晁大舍吃將下去。
誰想歪打正著,又是楊太醫運好的時節,吃了藥就安穩睡了一覺。臨晚,又將藥滓煎服,夜間微微的出了些汗,也就不甚譫語了。睡到半夜,熱也退了四分。次早也便省的人事了。
珍哥將他怎樣昏迷,怎樣去請計氏不來,楊太醫怎樣診脈,禹明吾四人怎樣同來看望,一一都對晁大舍說了;又把眼擠了兩擠,吊下兩點淚來,說道:"天爺可憐見,叫你好了罷!你要有些差池,我隻好跑到你頭裏罷了!跑的遲些,你那'秋胡戲'待善擺布我哩!"晁大舍拖著聲兒說道:"你可也沒誌氣!他恨不的叫我死,見了他的眼,你沒要緊可去請他!你要不信,你去看看,他如今正敲著那歪拉骨鞋幫子念佛哩!"珍哥說道:"你且慢說嘴,問問你的心來。夫妻到底是夫妻,我到底是二門上門神。"晁大舍說道:"你說的是我大雞巴!我隻認的小珍哥兒,不認的小計大姐!你且起去,還叫人去請了楊古月來看看,好再吃藥。"仍叫晁住進到窗下,珍哥分付道:"你還去請了楊古月再來看看你爺,好加減下藥。你說吃了藥,黑夜安穩睡了一覺,熱也退了許多;如今也省的人事,不胡說了。你騎個頭口去,快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