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學(續)
第一卷 關漢卿與元代前期雜劇(續)
第一章 《趙氏孤兒》與《李逵負荊》
雜劇作品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和康進之的《李逵負荊》,都是元代前期雜劇中的名作。
紀君祥,大都人,生卒年代及生平事跡均不詳。所作雜劇著錄有六種,僅有《趙氏孤兒》完整傳存。這個劇本很早就傳入歐洲,一七五四年,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把它改編為歌劇《中國孤兒》,並注明"五幕孔子的倫理"。這部劇作確實歌頌了中國的傳統道德,但應該注意到,它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劇中人物在道德完成中所表現出的人格力量。
《趙氏孤兒》的劇情,主要是根據《史記·趙世家》所記春秋晉靈公時趙盾與屠岸賈兩個家族矛盾鬥爭的曆史故事敷演而成,並強調了屠岸賈作為"權奸"和趙氏作為"忠良"之間的道德對立。劇中寫趙盾全家被屠岸賈抄斬,趙盾之子趙朔為駙馬,也被逼自殺,其妻亦被囚禁並在此時生下趙氏孤兒。趙朔門客程嬰將孤兒偷帶出宮時,被奉屠岸賈之命把守宮門的韓厥發現,但韓厥不願獻孤兒以圖榮進,遂放走程嬰,自刎而死。繼而屠岸賈下令殺死全國出生一個月至半歲的嬰兒,程嬰與趙盾友人公孫杵臼商量,以自己的兒子冒充趙氏孤兒,然後出麵揭發公孫收藏了他。公孫與假孤兒被害,真孤兒得以保全,長成後程嬰向他說明真相,終於報了大仇。
把曆史上一些重大政治鬥爭的原因解釋為"忠"與"奸"的對立,這當然是簡單化的;劇中程嬰的行為,基本的出發點是報答趙朔的平日優遇之恩,這也很容易為統治者所用,以激勵臣民為王朝盡忠守節。宋代一再為程嬰、公孫杵臼和韓厥修祠立廟、加封爵號,正是出於這種目的。這些特點,對後來寫"忠奸鬥爭"的戲劇有較大的影響。
但《趙氏孤兒》不隻是停留在"忠奸鬥爭"的主題上。實際上,屠岸賈之"奸"與趙氏之"忠",在劇中主要是作為基本的背景和對兩大家族之間對立的簡便的解釋提出的,作家並無意對此作過多的渲染。而正如劇本全名《冤報冤趙氏孤兒》所揭示的,強烈的家族複仇意識在劇中表現得更為突出;
在表現這種複仇意識時,作者又強調了弱者對於殘暴勢力壓迫的反抗。屠岸賈殺絕趙氏一門三百餘口,又為了斬草除根而準備殺盡晉國所有嬰兒,這為程嬰、公孫杵臼等人的自我犧牲提供了較之單純的"忠"更具人情味的道義根據。包括韓厥決定放走程嬰和所攜趙氏孤兒時的一段唱詞,"子見他腮臉上淚成痕,口角內乳食噴,子轉的一雙小眼將人認。緊幫幫匣子內束著腰身,低矮矮怎舒伸",也表達了對無辜的弱小者的同情。因而,他們或殺身成仁、或忍辱負重以實現其自覺承擔的使命的行為,便有了人格完成的意義和崇高的悲劇美感。
《趙氏孤兒》戲劇衝突尖銳激烈,矛盾連續不斷,層層迭進,氣氛始終緊張而扣人心弦,因此,戲劇效果也特別強烈。
元代社會一方麵吏治鬆弛,權勢者橫行不法,另一方麵對社會意識形態的控製也不很嚴厲。因而在雜劇中出現了一大批以水滸故事為題材的作品,至今存目的有三十餘種,其中完整傳世的有六種:《李逵負荊》、《燕青博魚》、《黃花峪》、《雙獻功》、《爭報恩》、《還牢末》。這些劇作借著前代的曆史背景,通過描寫梁山好漢"替天行道"、主持正義的事跡,反映出元代民眾對於合理公正的社會秩序的要求。水滸戲一般的特點,是敘述權豪勢要、貪官汙吏、豪強惡棍(尤其是"衙內"式的人物)欺壓善良,迫害無辜,劫奪婦女,謀取財物,而由梁山好漢作為正義力量的代表,對這些邪惡勢力加以審判和懲罰。戲劇中的梁山好漢,既是反抗政府的造反者,又似乎是在代替失職的地方政府執行其應有的功能,乃至維護社會的道德風化,像《還牢末》中所唱的"將奸夫淫婦都殺壞,方顯義氣仁風播四海"。這正反映出封建時代普通民眾的思想特點:他們所要求的正義,乃是統治力量所允諾的正義;他們所信仰的道德,也還是社會所公認的道德。隻是由於統治者不能夠保證甚至直接破壞了這些準則的實行,他們隻得寄希望於綠林英雄。
元代寫水滸戲最多的是高文秀,今見於著錄的就有九種,以星旋風李逵為主人公的有八種,不過劇本留傳至今的僅有《雙獻功》。劇中寫白衙內勾搭孫孔目之妻郭念兒,又把孫孔目打入死牢,受命保護孫孔目的李逵扮作個傻癡的莊稼漢去探監,將孫孔目救出,再混入官府,殺死白衙內和郭念兒,帶人頭回梁山獻功。這出戲的關目和曲白都較出色,人物也寫得不錯。高文秀是當時很有名的一位劇作家,人稱"小漢卿"(《錄鬼簿》)。他的劇作總共存目三十三種,數量僅次於關漢卿,留傳下來的除《雙獻功》外,還有《澠池會》等四種曆史題材的作品。
不過,元代水滸戲中最著名的還數康進之的《李逵負荊》。康進之,棣州(今山東惠民)人,生平事跡不詳。《李逵負荊》的故事與《水滸傳》第七十三回的後半回大致相同。
小說成書在後,其情節可能直接采自本劇,這也是現存元雜劇中唯一與《水滸傳》故事相符的一個劇本。劇中敘惡棍宋剛、魯智恩冒充宋江、魯智深,擄走酒店主王林的女兒滿堂嬌。李逵下山聞知此事,勃然大怒,回山砍倒杏黃旗、大鬧忠義堂,指斥宋江、魯智深玷辱梁山名譽。後三人同去酒店對質,方知是歹徒冒名作惡。李逵深悔莽撞,負荊請罪,並協同魯智深擒獲歹徒,將功補過。
這是一出用"誤會法"構成的喜劇,但並不是一味在"誤會"上湊熱鬧,而是同人物的性格滲透在一起,矛盾的發展合乎情理。劇中的李逵是一個令人喜愛的形象,他是非分明,愛憎強烈,忠於梁山的正義事業,為人坦誠豪爽而又天真魯莽。作者用了較細致的筆法從不同側麵來描寫這個莽撞漢子,使這個形象顯得豐滿生動。如一開始李逵聽了王林的哭訴,又見到所謂"證據",便怒不可遏,回到山寨不由分說便拔斧砍旗,又與宋江以腦袋為賭,立下軍令狀,顯示他嫉惡如仇、火爆而不顧後果的個性;在下山對質的過程中,他因先入為主的成見,對宋江和魯智深的一舉一動都表示懷疑,好像很精明,卻在這種"精明"中愈發顯出他的憨直與魯莽,讓人忍俊不禁;真相大白後,他懊悔起來,於是裝糊塗耍無賴,以保住自己的腦袋;最終抓住了歹徒,他又得意起來,自詡為宋江、魯智深洗刷了壞名聲。戲劇中性格魯莽的人物最容易寫得簡單化,《李逵負荊》卻避免了這樣的毛病。整個劇情也寫得緊湊而饒有風趣,語言又很老練,在古代喜劇作品中是相當出色的一部。
元代前期的雜劇作品數量很多,無法一一討論,下麵僅將另外幾種比較著名的略作簡單的分類介紹。
尚仲賢的《柳毅傳書》和李好古的《張生煮海》都是關於愛情的神話劇。《柳毅傳書》取材於唐人李朝威傳奇《柳毅傳》,《張生煮海》則是根據民間傳說改編的,寫書生張羽與龍女相愛,卻為老龍王所阻遏,後得到毛女仙姑所給的三件法寶,將海水煮沸,迫使龍王答允婚事。這兩種戲劇都通過浪漫的神話反映了人們的現實願望,但劇中的人物,卻又並不是那麼理想化的。像柳毅傳書之後,兩位龍君要把龍女嫁給他,他心裏"想著那龍女三娘在涇河岸上牧羊那等模樣,憔悴不堪,我要他做甚麼",嘴裏卻說出一番仗義涉險,不可"殺其夫而奪其妻"的大道理,及其見到龍女盛妝如仙,就懊悔地想:"早知這等,我就許了那親事也罷。"又如張羽與龍女定情時,聽龍女講述了龍宮的豪華後,忙表示:"有如此富貴,小生願往。"這樣寫固然有些俗氣,與全劇浪漫而美麗的情調也似乎有些不和諧,卻反映出元代文學世俗化因而更接近平凡真實的人性的趨向。另外,氣氛熱鬧,場麵瑰麗奇幻,也是這兩種神話劇的特點。
楊顯之的《瀟湘雨》和石君寶的《秋胡戲妻》,都反映了婦女在婚姻生活中的不幸,涉及了一個具有普遍社會意義的問題。《瀟湘雨》寫張翠鸞的丈夫崔通赴考中了狀元,謊稱未婚,另娶試官的女兒為妻,翠鸞去尋他,他竟反誣翠鸞是逃奴,嚴刑拷打,發配沙門島,並陰謀途中加害。後來崔通知道翠鸞早年失散的父親已是一位廉訪使大人,心裏又懊悔了。
這個劇揭示了一個卑汙陰毒的書生的醜惡靈魂,但最終卻仍以"大團圓"收場,比一般的大團圓結局尤其顯得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