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動詞。一首詩,是由一些詩的意象按照一定的藝術構思組合而成的,而真正能構成鮮明的化美為媚的意象的詞。主要是表動態的具象動詞。因為名詞在詩句中往往隻是一個被陳述的對象,它本身沒有表述性,而能給作主語的名詞以生動的形態的,主要就是常常充當謂語的動詞,這樣,具象動詞的提煉,就成了中國古典詩歌煉字的主要內容,離開了煉動詞,煉字藝術就會黯然失色。是的,欣賞古典詩詞中那些精妙的動詞.我們隻要翻開古典詩詞集,就有如仰望夏夜晴空,星光燦爛,目不暇給。庚信的《春賦》中有"月入歌扇,花承節鼓"一句,清人許梿在《六朝文絜》中評為"生錠可喜",因為班婕妤詩有"裁為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如果庚信化為"月似歌扇",當然也無不可,卻遠不如動詞"入"的去熟生新,情韻回蕩,而前麵所說杜甫的"紅入桃花嫩",恐怕也還是受了庚信的啟示。據說,王平甫對自己所作《甘露來》詩中的"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十分自負,蘇東坡以為精神全見於"卷"字,而"飛"字與之大不相稱,在王平甫的要求下易以"橫"字,結果使他歎眼不已。由此可見,即使同為動詞,也要根據詩的規定情境千錘百煉。又如"吐"字,這是最平常易見而沒有什幺驚人之處的動詞了,杜甫有一聯詩句是"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蘇東坡對此極為欣賞,我想,除了"明"字這一形容詞兼攝動詞的作用而富於動態之外,就是"吐"字下得極妙。宋代陳與義對此也頗為心折,他在《巴丘書事》中有句是"四年風露侵遊子,十月江湖吐亂洲",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讚賞說"言水落而洲出也,吐字下得奇警"。清代的查慎行,大約於此也未能忘情吧,他在《移居道院納涼》詩中寫道:"滿城鍾磬初生月,隔水簾櫳漸吐燈",寫華燈初上燈水交輝的夜景,化靜為動,造語奇特,這個富於動力性的"吐"字的運用,真是不讓杜甫和陳與義專美於前了。

虛詞的運用,在新詩創作中似乎遠不及在古典詩詞中地位重要。在古典詩詞中,虛詞的錘煉恰到好處時,可以獲得疏通文氣,開合呼應,悠揚委曲,活躍情韻,化板滯為流動等美學效果。羅大經《鶴林玉露》指出"作詩要健字撐拄,活字斡旋。撐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車之有軸",就是從這個角度看到煉虛字的作用。盛唐詩人善於運用虛字,其中又以杜哺最為擅長。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說:"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字自齊梁',遠近數千裏,上下數百年,隻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又如他的《寄杜位》:"近聞寬法離新州,想見歸懷尚百憂。逐客雖皆萬裏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幹戈況複塵隨眼,鬢發還應雪滿頭。玉壘題書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遊?"前呼後應,仰承俯注,妙在虛字旋轉其間,使氣勢頓宕,情韻

欲流。如果說,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去掉"與"、"共"二字就會大為減色,歐陽修《晝錦堂記》首句本為"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遞走後飛騎追加二"而"字成"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因此而使文義大為增光,那幺,從上麵所引的詩例中,我們就更不難領略詩詞中煉虛字的美的消息。

正如同一個戰士要在統一號令之下才能充分發揮戰鬥力一樣,煉字也必須以煉意為前提才具有美的價值。因此,有字無句或無篇,是不足取的。隻有篇中煉句,句中煉字,煉字不單是煉聲、煉形,同時也是煉意,隻有切合題旨,適合情境,做到語意兩工,這樣煉出來的字才能真正精光四射。沉德潛的意見還是可供參考的:"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從前引諸例來看,成功的煉字都是和煉意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煉字,就是使"意"--作者主觀的情思和作品所表現的生活具體化、生動化、縱深化與美學化,隻有煉出具體生動的富於美學內容和啟示性的字,才能使"意"具有感染人的力量。

"語不驚人死不休",是一麵嚴肅的藝術旗幟,而在煉意的前提下煉字,是使這麵旗幟飛揚起來的風。